第22章 無花空折枝

江菱月忽然覺得,自己這輩子的愚蠢,全部獻給了這一步險棋,因為,他多想要一個更庸俗安穩的魂,然後,成為可以依靠的人。

所以喝醉了酒的柯钊,曾經那樣少見地溫柔,他訓誡般地,仍舊端莊,對江菱月說:“一個人一旦有了愛,就開始胡作非為了。”

而此時,日子過了那樣久,柯钊不知從何處趕來,他眼下是疲倦的烏青,穿着軍裝和皮靴,鞋面上有兩粒不太顯眼的幹泥。

柯钊整個人,泛着冰冷又低姿态的好,他謙遜,被陳岳敏邀請着,在圓桌旁上座。

有滿桌正統淮揚菜,又有酒,因此清來了咿咿呀呀的小調,可陪酒的又另有其人,是個頗有見識的、讀書的小姐。

江菱月看場面,便能夠猜出陳岳敏正刻意逃避着庸俗,陳盤糯正領着倆丫頭片子,親力侍候。

柯钊或許早察覺到江菱月在,倆人有些拘束地颔首,然後便沒了過分明朗的交流。

小姐穿着白色七分袖的旗袍,接了陳岳敏的話頭,她帶着幾分南方口音,反倒潑辣:“謝謝陳先生的宴請,今天能見到少帥,是我的榮幸。”

可事實上這場子裏,往往用禮節掩飾着豔情,這一餐淩莉潤不到,柯钊家太太也不到,來了歌女和小姐。

窗外頭是夜,窗裏頭比白晝通明,陳岳敏是直白過人,他有點虛假地微笑,便說:“和您是舊友了,今天在這兒聚,着實難得,不過我的一點懇求,希望柯将軍能幫忙。”

琵琶聲像某一日夜裏的雨,奏起晃人心神的樂,江菱月擡眼看陳盤糯,發覺他也在看自己。

那是一種過分空洞的眼神,似乎無親近也無仇恨,他們不能言語,只等待着傾聽與附和。

“您說。”柯钊的過人氣質致使他像是雲端上的人,不怒目卻威嚴。

“現在生意有些淡了,什麽事都不好做,”陳岳敏暢快地笑,卻讓氣氛忽然有些凝止,他擡了擡鋒利的眉尾,講,“我從西洋拿貨的水路,如今由柯将軍的人清查,我想好好做生意,因此懇求柯将軍通融。”

江菱月認為自己此時的目光也是空洞,他腦海中默笑,由于沒聽出陳岳敏真切的懇求語氣。

歌女穿無袖緊身的旗袍,卷發濃妝,四五個人在餐桌遠處,表情是種野性的嬌柔,她們目不斜視,正用那比血還紅的嘴巴發聲,試圖唱曲撩人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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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的小姐文绉绉,總一副笑面,她伸了公用的筷子,将松鼠桂魚去骨,放進柯钊碗裏。

柯钊竟忽然脫了外頭的衣裳,立馬有伺候的人來,恭敬接走了。

江菱月看見湯盅裏飄揚着的、嫩白色的文思豆腐,像在瞧一顆落雪的嫩樹。

像在看盛星白裏透光的臉。

柯钊問:“拿的什麽貨?”

“煙土、家具。”

“哦……恐怕不好辦。”柯钊這才勾起嘴角,露出一個疏離又慎重的笑,他張嘴吃下碗中原有的小半顆獅子頭,可沒碰讀書小姐夾的魚。

事實是上頭開始嚴格禁煙了,鴉片生意要偷偷運作,如今必經之路換了柯钊這個長官,陳岳敏不得不從他處打通。

柯钊倒不是清明正義的人,江菱月知道他有些難以看透的圓滑,但這時候,卻不懂他拒絕是不是表面文章。

畢竟屋裏還有挺多的外人。

江菱月在陳盤糯的示意之下起身了,他凝神屏氣,和一衆男男女女出去,于是,屋裏頭只留下柯钊和陳岳敏。

還有那個讀書的小姐。

回廊處看天,發現夜空晴好,江菱月穿着嶄新的、有些莊重的中山服,他還沒開始成為五湖園裏熟練的工作者。

“随他們去那邊兒吃東西吧,我在這兒候着,還有倆丫頭。”陳盤糯在他身側說話,眨了眨眼睛下頭疲乏又澄澈的眼。

江菱月是預備走的,不過是三四天未見,可他過分地思念着盛星,即使見不到,也不願意在人多處焦慮。

想找個角落好好想一想他。

結果,被個活潑愛笑的姑娘扯着去廂房裏吃飯,她們一衆唱曲兒的年輕孩子,叽叽喳喳說個不停,問江菱月:“先生有沒有家室?”

“非得說麽,”江菱月飲了仆人斟來的酒,他回答,“在外頭,難免有恩怨,要是亂講了家人,會有危險的。”

姑娘塗脂抹粉的臉蛋上仍舊是笑,她思忖着,點了點頭,說:“确實。”

身上料子是不好也不糙的,某兩個甚至過分瘦弱了,她們争搶着吃一碟子鹽醋花生,然後議論些街道上無關痛癢的風流事兒。

江菱月扒了一口米飯,他忽然開始落寞,又輕咳一聲掩飾。

他想起了姐姐。

江蓮香嗓子尋常,也算不上頂漂亮,前些時候年少,于是愛趴在春宵閣後的窗口,看背後小菜市上的行人。江菱月也會去找她,姐弟間沒太多話,江蓮香總是坦蕩又有風情地笑,抛出一包糖或花生,甚至有白薯和栗子。

舊樓上,灰塵染了白牆,春宵閣的兩盞舊燈籠,總閃爍着亮起來。

等用過了晚餐出去,正看見陳盤糯站在燈火映襯的夜色裏,他擡起手沖江菱月搖擺,嘴上大約在說:“你回去睡吧,沒事兒了。”

月亮挂在高樹的梢頭上。

又來了金雙會館。

天兒燥熱,盛星穿着涼透的水衣子,站在窗邊兒上喝茶,他還繃着嘴角調笑,悶悶說:“得,我倆全靠着人家活了。”

輪子把一堆亂衣裳整理好了,不知該不該收盛星陳在妝臺上幾排珠花,他順口說:“爺,您靠自己活啊。”

他能夠徹底藏着事兒,另一個原因是膽怯吧,因此,至今沒人知道他雨夜裏窺見了那些羞于上口的情形。

“你猜我夢見什麽了?”盛星輕飄飄說着話兒,白玉指頭撚起薄荷綠豆糕,咬了個尖兒。

輪子回答:“猜不着。”

窗外頭極曬,像是要把人吸進爐子裏去了,盛星轉身,又喝口茶,這才慢慢兒講。

他的短頭發,總是柔順裏帶着奇異的濃豔,襯得一張臉更白嫩;盛星細說:“夢見我去千秋山了,還有你,咱倆去的,天兒涼;我跪在外頭,一看,地上的草裏頭全都是血……後來咱們又在醫院,可我沒找見江念微,都說他……”

盛星忽然,就深吸了一口氣,他那雙漆黑又通紅的眼,正倔強着往天花板上瞧,他點了點頭,繼續說:“真可怕,一遇上我啊,他幾次就差點兒沒命。”

這次,輪子少有地沒等盛星點頭,他一邊問“是不是把這些收起來”,一邊就往木盒子裏頭放珠花;輪子腦子亂了,他藏着那個令他驚詫的秘密,到如今,也喘不過氣兒。

然後,忽然來了人敲門,輪子往外頭瞧,見是笑盈盈的淩莉潤。

她穿着件淡灰色的、西式的裙子,細瘦的腰被裹緊了,一進門就捂着嘴笑,說:“盛先生啊,很久沒看見你了。”

“您忙啊。”盛星忙要請她坐下。

輪子甚至要端茶,或是拿點心和果子過來,淩莉潤端莊着婀娜的背和腰,就要走了,她說:“我不打攪,想明兒下午去馬場,盛星你也去吧。”

願沒就在身後,她穿着見對襟的藍色短衫,總一副難斷冷暖的表情,皺了皺鼻子。

盛星輕抖着薄眼皮,他沒深思什麽,說:“那麽,您定個時間。”

“兩點半呢?”

“好。”

“這麽爽快?”

淩莉潤剎那就知道了盛星藏着什麽情緒,她背過身,沖願沒說了:“出去吧。”

輪子恭敬接了淩莉潤帶的一籃子花兒,裏頭有玫瑰,香得人頭昏。

盛星忽然那麽激動,又驚慌,他的确是時刻不放心着,因此想聊一聊江菱月的事兒,想從淩莉潤口裏知道五湖園的消息。

哪怕是無關痛癢的幾句。

“我的朋友……您知道的,就那個被人捅刀子的、唱戲的,不過他書念得好,後來讓陳老板找了差事,現在去園子裏上班兒了。”

淩莉潤忽然抑制着鼻息,有那麽幾分欣喜地靠過來,講:“讓他好好兒幹,園子裏是有錢的,讀書人最有用了。”

“可是……”盛星幹燥纖長的睫毛亂舞,細細琢磨着,他擡起眼睛,水紅色眼底外露着,可憐兮兮看着淩莉潤,講:“有人要殺他,可能有人要殺他。”

陽光灼灼,洩進來一兩塊貼在地上,盛星那樣慌張無依,滿臉只剩下悲哀露怯的風情了。

淩莉潤壓着聲音,刻意溫柔着,勸慰:“盛星,在那裏頭是安全的,你還是別太憂心。”

“還有很多事兒……總之,我明兒和你說說,希望您幫他活命,要聽什麽,我讓您盡興,如果來了朋友要吃酒,我也能作陪的。”

是淡薄又柔韌的,也是世故的,盛星的眼睛漆黑,要染到淩莉潤心口上去了。

“我會讓他活着,”淩莉潤輕聲答了話,她向後退半步,然後遙望着窗外頭的天兒,說,“今兒一回去,我就找盤糯說這個,五湖園怎麽着也能幫一個人保命。”

淩莉潤的銳利,總在輕松裏藏。

盛星知道自己說出了什麽可恥的話,那些曾經堅硬的底線,全部薄瓷一樣碎裂,與他的心,一同進了深淵裏。

盛星打算又去一回千秋山了。

淩莉潤得走,她沒催促盛星傾訴更多,因為明兒能去馬場慢慢說,顧及到有輪子在,因此含着自在輕笑,要告別了。

她思忖之後,說:“陪什麽酒啊,別陪酒。”

輪子大氣兒不出,恭敬着送淩莉潤走了,他的秘密上再堆疊盛星的悲傷、焦慮、思念、憂愁,以及快要燒起來的無私。

深刻到有些荒謬了,輪子覺得自己瞧見了修在空中的、明朗繁華的城市。

盛星昨夜晚睡,給江菱月的回信并不冗長,他字太生疏,又有些稚嫩,因此只能僵硬着,橫端豎立,寫了一切安好與不必挂念,還寫等待未來之類的。

“要梳頭了,先生。”輪子悶悶說。

于是盛星挪着步子,到鏡前頭坐,他看着自己蒼白的臉,心莫名一怵。

“要跟您說事兒,”輪子吸了吸鼻子,把那腦袋垂得低,他忽然,誇張咳嗽一聲,有些喑啞地開腔,“錢師傅叫我跟您說,要去看鄭先生,他被盧家打,快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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