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熱雨打馬來
盛星握着傘來了,他在漫天厚重的灰雲下頭,沖江菱月苦澀地笑。
是要來雨的原因,陣陣迅猛的風從衣襟下劃過,又攪動着腳邊細碎的沙石,洋車在門邊兒等着;還是清晨,院兒裏種花草,因此鼻尖上飄着冷冽的露水味兒。
“要當心……”盛星鄭重地将傘遞去,擡起漆黑的眼,他思慮之後又補上,“幹嘛不吃飯呢,做得不好也要吃,看文件的話,別太晚了。”
“嗯,我會注意一切……折枝的事情,要想開,我昨兒夜裏跟你說過了——”
“要真的想不開呢,”盛星動着有些幹裂的嘴唇,忽然倔強起來,接着是無助,他握住了江菱月的手,輕聲說,“我還是不願意信,但心裏不悶,跟你說完話就好多了,畢竟日子還長。”
天愈發亮,可更厚重的雲壓下來。晨起的暴雨太猛烈,是和着大風一塊兒來的,江菱月握着傘走了,洋車挂滿瑩亮的水布,鑽進磅礴發白的雨裏。
盛星忽然吊起嗓兒,唱句:“我不要半星熱血紅塵濺,将鮮血俱撒在白練之間;四下裏望旗杆人人得見,還要你六月裏雪滿階前。”
雷從遠處響,漫到耳道的盡頭散開,在盛星那響亮的嗓子裏頭,婉轉的音還盤旋着;大約,要飛上雲端,去見一個慘死的人了。
昨日驚天的意外過去,盛星仍決定去馬場。
淩莉潤穿西式的騎馬長褲,一雙細腿在桌下頭端正擺着,她笑盈盈,問:“魏凰班兒要來瓊城,去不去看?”
“陳英茹是魏凰班兒,折枝就期盼聽他的,可到死了沒去。”盛星抿了口咖啡,咬着牙說。
淩莉潤攪動着杯子裏還沒化盡的方糖,然後便是嘆氣,說:“盧小舟家裏的女人們自然不能惹,畢竟命給男人了,男人是她們的命,愚昧可恨,可還沾沾自得……你想想,要是小折枝是個姐兒,能贖身過門被她們欺壓,那她們樂也來不及。”
“我看透了,最沒情的男人讓折枝碰上,原先我想過他們大抵是彼此真心,盧老板多能裝啊,一條命呢,盧家怎麽不怕鬧鬼啊,三姨太剛生了倆少爺,不明白積德。”盛星眼是紅的,皺了皺鼻子,又哭不出,只能把臉往下埋,再喝口咖啡。
“盛星,”淩莉潤一挑眉,眼神銳利起來,她用叉子把切好的涼西瓜放進口中,說,“那就叫殺人的人死啊。”
棚外頭大約是雨後爽快的風和陽光,那些潮濕的水痕飛快蒸幹了,便留下淤泥柔軟的痕跡;而裏頭,馬沒牽出來,服務生站在門邊,僅有盛星和淩莉潤,在情緒複雜地交談着。
“主要是盧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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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家裏在清朝做過官,盧小舟對她,像是你我對菩薩,供着拜着,和善門庭,可沒有那些想法;你別覺得我話糙,她縱着人家娶小妻,就是想舔幾個信徒罷了,我自然明白人人想約束別人的心思,可庭院裏帶幾個小妻,未免太寒酸。”
盛星永遠看不透淩莉潤,她身體裏似乎住着純真的魂與銳利的魂。
“我總要真的給折枝讨個說法兒的,巡捕房那邊兒,早就沒什麽可能了,我不說你也明白的。”盛星一口将咖啡飲盡了,苦味附着在舌根出,正緩慢地散開,他扯了扯襯衣的領子,說道。
淩莉潤喊了服務生來,給盛星添了一杯水。
她說:“最終要依靠的還是自己。”
當然,盛星急切想詢問的還有另一件事兒,他暗自咬牙,這才從容地問:“不知道太太有沒有幫我問江念微的事兒……”
“你再緩我幾天,盤糯那邊兒還沒來信兒。”
淩莉潤笑着,緩慢地說完;忽然,她站起了身,只見那邊,已經有人将兩匹馬從廄裏牽了出來。
午後在馬場上閑聊或者慢步,可夜晚獨自進餐的淩莉潤,卻陰冷到眼中起霾,她接了願沒拿來的信封,便将手上刻字兒的竹筷擱在碗上。
仆人拿了擦手的幹濕手巾來,用兩個光滑的瓷碟兒盛着。
未看字兒,淩莉潤倒是先吸了一口冷氣,她瞧着順暢字跡抄下的半張,便将它遞給願沒,接着,又拿起手巾來,清潔完再漱口。
晚餐吃到一半的淩莉潤,踩着細跟皮鞋上了樓。
願沒跟着她,等進屋了才恭敬地遞信,又貼心,于是将桌前歐式的臺燈打開,淩莉潤揮了揮手,說:“願沒,我要喝淡茶。”
然後就是細致地看信,後來,淩莉潤甚至有些慌張,在那樣忽然的一瞬間,她棕玻璃樣的瞳仁裏,聚起了訝異的光。
那些內容熱切又露骨,像是在淩莉潤眼前頭演起了電影兒,她手撐着頭,臉上浮起一絲大悟的笑;發愁了,便将翹起的嘴角收斂住了,瞧着書房裏一張彩色風景油畫兒,惴惴不安。
她果真地憂愁了起來,願沒拿來的茶飄香,碗裏還有切的西瓜、李子、桃兒。
“想來也對,原本無辜,求個事業來做,好端端的聰明人沒了,我可能要悔恨……”淩莉潤将信紙對疊,又裝回信封裏,她咬着一口果子,說,“江念微暫時不用除了。”
願沒只一心一意聽吩咐,她不動聲色地皺起鼻子,恭敬颔首。
淩莉潤心思缜密,可又藏着一份過分寬宏的純真,方才,她看見信裏一句“相思不是無憑語”,因此感受到了潛入秘密時的新奇詫異,還有動容歡愉。
而更多的是,與盛星聊過幾番話,她忽然從極端的冷血裏醒悟;江菱月是後顧之憂沒錯,是有勇有謀的聰明人沒錯,可也是個五湖園與鴦幫的外人沒錯。
一份秘密謄來的信,像是過水的風暴,将那些平靜淡然的表象拂去,露出一片甜蜜帶香的牽挂。
淩莉潤含着半口淡茶,她再吩咐願沒:“不過鐘精衛那邊兒別停,信件和電話,我都想知道。”
陳公館的夜晚寧靜孤寂,燈很遲地睡去,因此人也是,淩莉潤躺在清涼的薄綢被裏,她纖細的手緊攥,致使那些骨節更放肆凸顯着,這是個晃動着的夢,帶霧氣與肉體緊切的悶熱,以及耳朵裏難以言說的粗喘。
淩莉潤如絲目光游走在男人的臉上,卻忽然說不出話。
太熟悉,可也太陌生。
更讓人沉浮癡迷的是,當夢到了将醒的邊界,淩莉潤忽然知道了現實裏他是在冰天裏穿一件夾衣的少年。
終究要去的夏,頑皮,因此在起起伏伏中逐漸走向涼爽了,今後的幾日,大約有衆多場迅疾的暴雨,淩莉潤風裏的肩胛骨撐着睡衣的吊帶,她半眯着眼下床,抿了口杯裏的涼水。
盛星再收到了江菱月的信。
天忽然有些涼了,這大約是北方夏季很尋常的脾氣,雨連綿下着,洗得院兒裏一切潔淨,輪子拎着只旁人送的白鴿子,說要養着。
盛星穿着襯衣與灰褲子,他也蹲下來,瞧着這只小鳥兒,說:“殺了吧,我要吃肉。”
“這鴿子肉不好,養了來看的,”輪子倒不是心疼,他實話實說了,“嚼着老,一點兒不好吃,我給您買街上乳鴿兒來殺呀,吃它幹嘛。”
“是嗎?”盛星遞上手心兒裏幹燥的谷粒,任那小鴿子梗起脖子啄,他搖了搖頭,忽然嘆起氣,說,“獨善其身也并不會一輩子安樂麽?折枝走之後半個月,我仍舊沒能給他個公道,我甚至更要擔心江先生會不會死。”
輪子大概又想起雨夜裏倆人那事兒,忽然就有些臉熱驚慌,便裝傻,說:“江先生……江先生的信給您放桌上了。”
鴿子的尖喙,敲得盛星手心兒疼。
他說:“看見了,看了,我早上還給他打了電話,平時他總忙,我不太好打攪。”
盛星站起身,他瞧着輪子開了新買的鴿籠,這兒是倉房裏頭,比外頭涼爽多了。
再想起江菱月在信裏引經據典的“相思本是無憑語”,盛星心裏頭顫動着亂跳,像淋了夏末此時的熱雨,又像什麽香甜點心,開始無盡地淌蜜。
他這些天兒倒是在用心看書了,因此學了些唐詩宋詞,又看過去幾本輕快诙諧的外國小說。
家裏忽然有電話來了,盛星貓着腰趟過滿院淺淺的雨水。
是淩莉潤,她仍舊爽朗地笑,寒暄:“城南這麽多天兒,累着了吧?角兒,什麽時候能再來金雙會館?”
“陳太太在取笑我罷,您想聽了,我們自然要去的。”
“我要說江先生的事兒……”
“您講。”
那邊兒,淩莉潤大約悄聲與誰講了話,這才對盛星說:“西餐廳裏頭是陳嚴争開的槍,他對那事兒還懷恨在心,畢竟沒了一邊兒手……幫裏早就趕他走了,前兩天被抓回來,盤糯親自審的,确定是他了。”
盛星籲出長長一口氣。
他有些手顫,因此使另一只手抓着了電話,倒騰幾次呼吸,才小心地說:“謝謝你啊。”
“客氣幹嘛……我啊,是在朋友家借的電話,來了消息立馬想辦法告訴你,這陳嚴争,你一時半會兒見不着,但沒可能有幫手,也沒可能再出去的,再說,都這樣兒了,和死了沒差。”淩莉潤用帶着笑腔的聲兒講話,她忽然頓了會兒。
這種靜默有些出奇,盛星竟有些慌地撓上眼角。
淩莉潤低着聲音,忽然問:“你不會愛慕江先生吧?”
“哪兒來的愛慕……”盛星在曾經沒體驗過這些,他只覺得心在瞬間往上蹦,頂破了一切禁止的雲和屏障,要往灼熱的太陽上去。
淩莉潤怎麽會不全然清楚,她覺得,所周旋的一切,大約都是她的奴仆。
“玩兒的人倒是挺多,看你看看吧,兩個人都情真意切的,我沒見過啊……要是你真要告訴姐姐了,姐姐就洗耳恭聽。”
不存在很多的防線,盛星早已經心跳到不成樣子,好在他心裏淩莉潤算是摯友了,因此坦白也沒什麽危險處。
他悄悄說話,嘴巴貼在聽筒邊兒上,說:“我和他,我們在好了。”
是在好了,幾封酸牙的情書,還在盛星不遠處的抽屜裏,送過果子和花兒,親吻過;以及有那些不知羞的話,有好些藏在風裏的漫漫長夜,有囊括着生命和事業的承諾。
盛星這下兒真的害臊了,他臉捂在胳膊上,抱着茶幾旁沙發的扶手,悶聲,又說:“算了我不多講,以後……誰知道呢。”
“別放在心上,這種事兒随它去就好,不能控制的,”淩莉潤總那樣帶着笑,卻距離感很強地講話,她說,“及時,行樂。”
挂了電話,盛星甚至是有點兒憋悶的,由于淩莉潤在愛未死是就将其剖開,有些悲觀殘忍;雨還在下,天兒倒是不熱的,盛星眼裏,淩莉潤越來越像地球的暗面,卻仍能夠在過分的渴望裏拉他一把,倒不是壞事。
也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