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灼夜亂聲息
折枝床頭有粗紙裹住的兩朵馬蹄蓮。
灼燙的風,正将窗上簾子掀起一個柔弱的鼓包,盛星進來了,他不能夠安靜地坐下,而是遠遠就開始輕喊:“折枝……”
折枝在純白色的被單上頭躺,穿一身嶄新繡花的長袍加馬褂兒,他不睜眼,更沒說笑,右眼淹沒在一片烏青裏。
實際上弱不是提前知曉,盛星也無法認得出這是折枝,他面容上,高高腫起來毫不和諧的幾塊,且,胳膊腳被紗布緊緊糾纏着,不過,有仆人正哭着下跪,往他滲血的腳上穿新鞋。
“折枝。”盛星輕飄飄去叫,還沒出聲兒就鼻子酸疼,大夫進來又走,把落下的針筒藥劑拿完。
“折枝。”即便是顫抖又和着淚的,可盛星沒停。
“鄭先生……”他又喊。
一條晃晃悠悠的陽光,從簾子間隙進來,像明亮的綢緞,搭在了折枝身上;也不加俊俏的小臉兒了,絲線頭發蓬亂着,被剪得七零八落。
盛星忽然不敢怎麽瞧他,只含着淚撇過臉,壓着聲音問那仆人:“怎麽這樣兒了?”
“盧家太太姨太太們——上午扔到醫院來,人就不成了。”仆人回話,仍舊跪在哪兒,顫抖着給折枝穿鞋。
盛星轉個身,這才全然看見折枝的慘相,曾經啊,美豔雍容的角兒,今天面目全非了。
“折枝,我來了。”盛星也跪下,去握折枝那泛溫的手,他看着修得圓潤的指甲裏頭,全是血污。
仆人湊上前,指頭往折枝鼻子上貼,“嗚嗚”哭幾腔,說:“出不了幾回氣兒了。”
盛星也不知曉他身上受着多少殘暴的傷,血順着手腕下來了,再将紗布填滿,浸染着盛星的指縫,那麽急躁洶湧,盛星捧着他的手,知覺自己喉間都漫上了痛楚的血味。
心電圖在平緩之後發出一聲永無息止的銳鳴,盛星不清楚有什麽人進來;手上黏膩的血如洪流,正以一種悲傷凄嘆的姿态流淌、漫開。
許久,才再喃喃出一聲碎玉般的:“折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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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想他說句話,或是立馬湊上來挑喜歡的點心吃,盛星願意聽他罵罵咧咧講盧家的事兒,願意陪他捧碗茶在暖房裏,睡不着所以坐一宿……
“鄭先生……”仆人也不顧忙亂的醫生還有無回天之力,只頹喪又虔誠地在角落裏跪好了,趴下去,細語,也不明白在拜誰。
盛星想叫折枝的名兒,可他那一句,生生在喉嚨裏卡住了,醫生緩緩轉身來,目光裏含着一種清淡又奇異的悲怆,慢慢說道:“他死了,您大夥兒節哀吧。”
盛星忽然就上前,扯開了窗的簾子,太陽在雲裏了,因而光有些柔暖,折枝仍舊安靜地躺着,像是偷來一個閑适的午後,要睡個好覺。
最先響起來的,是折枝家仆人嘶啞尖銳的哭,他起不來了,還那樣趴着,慢悠悠,把額頭往地面上砸。
折枝面容是傷中的詭秘,可在暖光裏大概柔和了很多,盛星跪下去了,他嘗着嘴邊兒上鹹熱的眼淚,摸折枝被剪壞的頭發。
“折枝……”他嘴角往下彎,接着,失去對神态的全部控制力,淚大概在一瞬間爆發,弄得眼前頭霧蒙蒙一片。
像是開了細碎留香的、白顏色的花兒。
輪子往五湖園打電話的時候,盛星正在臺上聽滿堂的喝彩。
江菱月手底下過的,無非是一些百貨生意的文件,他自知道從信任與能力來說,陳岳敏都不可能很快給他重任;接電話時候吓了一跳,輪子在那頭有點兒結巴,說:“江先生吧?”
“是。”
“現在盛先生在臺上,我們一會兒就回家了……今兒,鄭先生死了。”
“折枝?”
“哎。”
江菱月把窗兒關上,因為擔心夜裏刮風,叢茗捧着水果盤子來了,“砰砰”敲門。
“謝謝您了,我現在得回去。”
“急事兒啊?”叢茗仍舊熱情萬分,擠了擠眼,說道。
江菱月裝文件的包兒在手上拎着,他理了理襯衫的領子,随意拎着灰色的西服外衣,伸手就把電燈關上,在鎖門的時候嘆氣,說:“原本要加班兒的,家裏忽然來電話,一個朋友過世了。”
叢茗微胖的臉蛋兒有些緊繃,她沉思,又扯起笑容,閑慢地說:“您得放寬心呀,最近怎麽老出事兒……我剛在廚房裏聽說,南雁商會的盧老板,給個慘死的小戲子要厚葬。”
“哦。”即便江菱月心裏乍現無數猜想與困惑,可他沒有大動聲色,僅僅接納裏帶着些微的訝異,沖叢茗點了點頭。
到盛星家的時候,輪子剛把花雕斟上。
屋裏一張圓桌,盛星手上捏了半顆饅頭,他咬着筷子,對江菱月說:“坐吧,晚了,挺累。”
秦媽躬着腰把碗筷子捧來了,她眯眼看了江菱月半天,忽然有些憂愁地詢問:“您是不是在那裏頭沒吃好?”
“倒可以,吃的有廚房在照顧,”江菱月恭敬地接了餐具,囑咐,“晚了,您去歇吧,輪子也去歇了,要什麽我自個兒拿。”
秦媽倒沒走幾步,可喉管裏總竄着嘶啞的氣,她抿了抿深暗的嘴唇,又說:“給別人做事兒啊,能吃飽也算行,回來多好啊……”
盛星盯着江菱月的眼睛,細細瞧半天,問:“不忙了?怎麽就回來了?”
他眼裏明顯是傷痛與疲倦相摻的紅,連那俏麗鼻尖也有些楚楚可憐了,半面風情,半面神傷,正很美地在盛星神色裏暈開。
江菱月吞了口唾沫,低着聲兒,說:“輪子打電話的,說了折枝的事兒,我怕你一個人憂心,就趕回來。”
“我幫他把——把頭梳好,新衣裳也穿着了……不好的是,都走了,還破相;我問盧老板怎麽對待的,人家說,不來奔喪了,光給錢就成了。”盛星還在倔強地嚼着饅頭,可話沒說完,淚就染了滿臉。
酒入口是甜,可回味酸到牙根兒裏去了。
江菱月要聽他繼續說,便問:“盧家幹的?”
“盧老板義氣啊,騙人家多久,在家裏頭裝蒜呢,太太是女流氓裏出來的,撺掇起幾個姨太太把人綁了,自個兒看戲喝茶,這時候巡捕房只認盧家的理兒;我想見見盧小舟呢,人家影兒沒冒吧,還特無情,聽說夜裏就到城南嫖了幾個姐兒。”盛星說畢了,便将眼睛合上,飲完了今晚第一杯酒。
“這麽無情……”江菱月附和着,伸手上去,将盛星熱天裏冷透的手捂住。
盛星咽不下東西,只知道低着臉哭,他期期艾艾,抓着江菱月的手,再去蹭自己濕冷的臉蛋,搖了搖頭,說:“我,我,見不着他了,再也見不着折枝了。”
其實沒誇大,此時的盛星甚至有些壓制自己的心情,他心口那塊兒肉,似乎被什麽鈍器頂着,又殘忍擰上兩圈兒。
“我給你去舀熱水,燙一燙腳。”江菱月起來了,弓着腰說話,語畢又親盛星的嘴,溫柔像水。
他們注視着彼此,且深知那眼裏是與自己不同的東西,因此,更加奇妙地碰撞摻雜,奏出響樂;盛星細手腕懸在江菱月脖子上,閉上眼了,再觸碰一次柔軟的嘴肉,和呼吸。
他貼在江菱月的臉頰,回神又洩着氣,說:“一起去吧,我上那屋再拿個腳盆。”
盛星許久不敢說出自個兒悲傷的另一件事,他今兒看見江菱月的一刻,忽然就有了幻象,心裏頭問:“是誰想要你的命?”
像是再有槍聲,銳利又輕盈地進耳朵裏去。
“你不能死。”盛星忽然,在被子裏攥着了江菱月的手。
是電燈滅後該入睡的時刻,江菱月一雙胳膊環住了盛星纖瘦的腰,他應答:“今天能活,就甭想着明兒了,我現在陪你躺着呢,你少發點兒愁。”
盛星心裏,江菱月倒不是會恭維的人,他覺得他是成熟了,又不受約束,有點兒随意;倆人在進行時的熱戀裏,像是最熱鬧的滿堂彩,還像是飄蕩在海上的、過分兇猛的風。
“吃得還成不成?有什麽菜?”盛星關切他的生活。
“有……今兒晚上是燒的豆腐,園子裏買了些河魚,喝湯來着,我沒吃多少,天兒太熱,”江菱月又往前滑幾寸,便更密切地依附着盛星的背了。
可盛星睡不着,他終究又坐起來,下床,找了安神的藥片,正哽着喉嚨吞的時候,被江菱月一把挾着腰。
“我去那屋睡。”短短一句話,氣息在盛星耳朵根上柔和地掃,并且,逐漸紊亂起來。
盛星被水嗆到了,咳幾聲,又因為苦藥皺着眉,哼聲:“這兒能躺下。”
江菱月不聽,又低着聲說:“我真去了。”
“怎麽了?”
傳來了遠處幾聲低緩的狗叫。
盛星不經意地轉身看他,倒沒什麽差,只是倦意外露,因此眼底有些紅;江菱月謹慎着,湊近盛星耳邊,告訴他:“你正傷着心,我又軟不下去……”
像是在瞬間引燃一屋子紅燭,盛星正訝異着,眼眶都在發熱。
江菱月萬分不舍,他捧起盛星的臉,又有些內斂地收回手,講:“別哭那麽多,折枝在那邊兒笑話你了。”
盛星似乎不聽話了,他神游,臉貼在江菱月肩膀上,嗅到種熟悉又留戀的、有溫度的香,然後便是側頭,親吻他側面的臉頰,和脖頸。
“幹嘛?”江菱月将人攬緊了,問。
盛星的淚,蹭在兩人之間,微涼又帶着鹹味,江菱月那只無序的手趁亂,順着盛星空蕩蕩的睡衣擺,爬了進去。
揉捏他的纖腰。
是沉醉了,後退打翻了桌上的藍玻璃杯子,盛星一褲子的水,他竟然也伸手一探究竟,動情又霸道地去捂江菱月的裆,戲嗓子輕喘,問:“怎麽軟不下來了?”
**,此刻擺在神壇之上,它那麽遭人嗤笑,又備受贊揚,它是歡樂和毒。
盛星永遠臣服的場景又來臨,他不敢細瞧蚊帳上頭亂擺的波浪,那些濕熱難言的香混雜奇異的腥氣,漂浮在空中。
悲傷和歡樂大約同種,他們均歸途于一個無光線的夾縫,成為不會被大哭大笑的普通事。
因此纏綿之後的纏綿,往往像是書本上索然無味的文字,僅是腦袋裏亂跳的、幹澀的念想;盛星在床上躺,昏昏沉沉快睡去了。
江菱月鐘情于他過分流線光滑的脊背,因此親吻又幾次才合眼去睡;思想,再次浸泡在濃稠的暗中夜裏。
盛星沒有夢見折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