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今秋鎖千秋
櫃子裏是好些沒開封的洋酒,陳岳敏微醺,轉身要再選一瓶來;鋼琴是新買的,幾小時前才被全城最好的琴師較音,就放在正屋中央。
熏香是清爽氣味,大概配了白蔻仁和冰片,伺候的人穿白布紅邊兒的衫子,在門口站了一排。
女的用一把細嗓子唱:“我難忘你哀怨的眼睛,我知道你的沉默的情意,你牽引我到一個夢中,我卻在別個夢中忘記你……”
捧水果的人進來了,恭敬裏不忘偷瞧一眼坐在琴蓋上頭的、沒穿鞋的小姐。
“先生,要是您不給我買琴,就給我買寶石,”她不唱了,吊帶長裙子上披着件兒兔皮的短衫,白腳尖包裹在絲襪裏,正悠閑頑皮地碰潔白的琴鍵,又說,“現在鋼琴有了,我就可開心了。”
酒讓人拿去開了,陳岳敏到琴的前頭,看着女的紅撲撲的雙頰,便伸手捏了她的鼻子,說:“沒兩口就醉了。”
“讓人出去吧。”女的用白腳踹他的腿,又咬着唇說話;她一張極小的臉,眼睛圓,眉毛自然生得茂盛,于是也沒畫過。
陳岳敏沖一排仆人擺了擺手。
都走了,可捧水果的沒走,她皺着眉,為難,沖陳岳敏說:“先生,太太來看您,在外邊兒。”
陳岳敏正要問一句什麽,女的忽然從琴上下來,她輕翹的唇珠碰了陳岳敏下巴,又去摟腰,逆着嗓子說:“我是不是得回避?”
“去後院兒等我吧,我晚上去後邊兒睡覺——”
可陳岳敏沒說完話,就看見穿着旗袍大衣的淩莉潤進來了,她帶着願沒,手上配與旗袍布料相近的荷色錢包,頭發長了些,燙着柔軟的卷,一擡眼也不笑,說:“都出去吧,不需要伺候了……這是誰?”
她注視着喝了酒的、有些頭暈的女的,又将她從頭頂注視到腳丫。
陳岳敏扯了扯襯衣的領子,回答:“一個來玩兒的朋友,在瓊城大學讀書的,和我母親是老鄉,就随便聊一聊。”
“叫什麽?”即便只塗着淡粉色的唇膏,可淩莉潤的神色,豔麗又威嚴,她輕輕笑,不搭理陳岳敏,伸手便挑住了女的的下巴。
“戴越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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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在這兒安家啊?”
“沒有。”
陳岳敏到沒什麽急切的庇護心,畢竟戴越襦是個認識不久的玩伴,他不願意和淩莉潤吵架,也樂意順着淩莉潤,他轉身從桌上的盤子裏拿了新斟的酒,安靜着,看戲。
“好好兒念書吧,這應該是我們最後一次見了,”淩莉潤也去拿了酒,她到桌旁的凳子上坐下,忽然,玩笑着問陳岳敏,“這裏頭沒加料吧?”
戴越襦被捧水果的帶出去了,陳岳敏也顧不上告別,他立馬搖頭,說:“沒有沒有,讓人剛開的,喝吧。”
淩莉潤将錢包放下,她一口就把酒飲光了,說:“這邊兒多冷啊,今晚去洋房裏頭睡吧。”
“可以。”
“你不想去?是不是還在想那小丫頭呢?”淩莉潤笑起來了,下巴搭在椅背上,一雙漂亮眼睛能勾人的魂,她烏黑的頭發鋪開在肩頭。
某些時候,陳岳敏心太粗,他對淩莉潤這一晚的示好照單全收,并沒看出什麽異樣。
西式的床上鋪輕軟又厚的鴨絨被子,淩莉潤穿着很薄的、綢子的短裙子,她湊近陳岳敏耳邊,說:“雨好像又大了。”
“想我嗎,嗯?”陳岳敏攬着她的頭,像模像樣調情,他另一只手,已經碰見光滑的綢子布料,貼在淩莉潤腰上了。
“沒有。”
淩莉潤在笑,說着話,言行不一地抱住了陳岳敏的脖子,她承接住他一個急切的吻。
夜往深處去,雨果真又在迅疾地落了,可幾分鐘變止住,風迅速地挂起,将天頂堆積了好幾天的雲吹成幾塊兒。
很快,便赤着身子糾纏在床上了,陳岳敏不粗暴,可也沒心思循序漸進,像是拉開一場戲劇的大幕,那些情緒與粉墨,瞬間湧入感官裏;笑容與喘息都在,包含了十分痛快噬人的熱情,淩莉潤卻在瞬間忘卻他們是夫妻了。
想做兩個彼此賞識的陌生人,撕開面具度過僅存的、長短未知的時間。
之後,淩莉潤才張口,在大枕頭裏躺着,說:“我那天去聚會,有人說柯钊喜歡一個小戲子來着,你猜是哪個小戲子?”
“破問題,我怎麽答啊,”陳岳敏正靠在床頭吸煙呢,有些疑惑地瞥她一眼,說,“我也不認識幾個小戲子。”
“那個你身邊兒的紅人,江念微,你知道他之前是戲子吧,就他,所以我琢磨着,你推薦他去柯钊府上做事,人家少帥一高興了,你的煙土還怕運不進來?”
淩莉潤彎着水紅的眼角,溫溫柔柔勸人,她胡謅的功夫深,就靠着瞧見江菱月和柯钊喝酒這麽丁點兒線索,把一切編妥了。
“不成。”陳岳敏搖頭了,他掐了煙,又鑽回被窩裏,在淩莉潤汗濕的頸間說話,又流氓地去捏她的腰。
“成呀,”淩莉潤立即辯駁般補充着,緊緊在陳岳敏懷裏靠着,她伸手滅了床頭櫃子上的燈,說,“有些人倒不是好色,你得看他的愛好,這麽一個人送出去,拿回來的是你數不清的。”
陳岳敏的腿過來了,忽然将她纖細的腿壓着。
他說:“我得想想了。”
天大約終于放晴了,風迅疾地刮起來,淩莉潤翻了個身,她知道陳岳敏睡着了,她知道,她可能說服了他。
淩莉潤總急切地希望江菱月離開陳岳敏,卻因為盛星打消了殺人的念頭,她那麽愛這個角兒,于是希望他的人能留條命。
這世上除卻了想獨自占有的愛,也大概有很多種愛,淩莉潤對盛星的贊嘆是一種,盛星對折枝的思念是一種。
陳岳敏在夢裏穩重地呼吸着,淩莉潤知道,他近日失去了不止一個聰慧的部下,他即将,孤立無援了。
到第三天,盛星終于有了個去山上的好日子。
晴好的天幕,正染着秋日特有的、帶灰的藍,那輪太陽削減了夏季裏多數的溫度,像盞溫柔的燈;院兒裏頭全是葉子,近日裏天天兒要收拾的,盛星擡起頭看,察覺槐樹的葉子稀疏了那麽多。
要獨自出門了,盛星忽然一個清脆的噴嚏,他知道自己受涼了,是因為那天在細雨裏吹着風回了家;盛星心慌又煩躁,心裏頭痛罵着江菱月。
“爺您路上注點兒意,別叫那些票友再鬧出什麽幺蛾子來。”輪子說。
“我知道,我就撿人多的地兒走。”
出去叫了洋車,盛星穿着大褂兒帶黑眼鏡,他看見街上人們穿了夾襖,又瞧見兩樣沒見過的新式裙子。
到山下了,車夫忽然扯着喉嚨咳,盛星發慈悲了,多給他幾個鎳幣;秋來的千秋山,真的有了秋,擡頭一望,便看見不遠的林子裏,像燃着豔紅的火。
一路都是這樣的,風涼快又不凍人,太陽暖煦着,映在身上,江菱月尋見了折枝的墓,倒不寒酸,可這麽瞧着,有些太孤單了。
盛星從箱子裏拿了花兒和酒、點心。
“喝着吧。”盛星給他跪下,
此處向下望,能看見河流和幾戶人家,太遙遠了,因而有種人間之上的感覺,好在有了兩顆柏樹,左右護着折枝,成了漫山紅葉裏頭執着的一點翠綠。
光滑厚重的石碑上,刻了“萬古千秋”。
盛星制不住眼淚,濕了的臉頰在風裏,有些涼快,可心冷得發疼,他說:“你瞧瞧,我們都不幸運,要了喝彩和吹捧,還要什麽愛情呢。”
紙錢在腿跟前兒,燃燒時候抖着火苗,發出輕小的“砰砰”聲,盛星沒燒多少,他怕引來山火;那點心是昨兒讓輪子去街上買的,折枝愛吃的幾樣。
“你孤單嗎?寂不寂寞?別再那樣兒妄想了,找個靠譜的人,離不了你的人,這樣才好,是不是?”
盛星拿了一旁的爛磚,将微弱的火苗壓滅了,他站起來,又給他作揖,最後告個別:“別看你走了,但那些喜歡你的人們,會給你報仇的,等着吧。”
鼻尖上飄閃着散不盡的煙味兒,盛星腳踩着腐爛的果子的幹核兒,他明白,很久沒人來看折枝了。
李煙光也上山了。
她慢悠悠移步到千秋寺的大殿上,陽光太好了,那一切肅穆安靜的陳設,正流淌着金光,像畫中的場景。
盛星的背影,在煙光眼裏似乎含情,她甚至癡迷于他跪拜時候虔誠彎曲的背,因此連呼吸也幹澀刺鼻起來。
僧人讀經的聲音,成了悠遠的頌歌,佛将萬物生靈普度,卻似乎要折磨李煙光這一顆無措的心,于是不帶美麗的姻緣來。
李煙光趴下去了,香料燃燒的煙沖進眼裏,于是止不住想流淚,她手心正朝上,額頭碰到了冷冰冰的磚頭。
鳥的鳴叫遠沒夏天繁雜,卻能聽見落葉擦在地上的聲音,李煙光祈求的一切,單純到過分了,可沒有兩情相悅的輔助,因此想着有些單薄;她要說的,無非是:“要盛星喜歡我,要和盛星百年好合。”
外頭,是山間的好景致,李煙光在燦爛的陽光下蹙眉,這才得知盛星要在寺裏頭住下了。
“什麽時候回去?”她問。
盛星坐在一大塊寬厚的石頭上,看着眼前落葉飄灑的楓林,他回答:“過兩夜回去,又得忙了。”
煙光穿着蝴蝶扣子的旗袍,又套着件毛織的小衫,她的平底皮鞋踏在幹枯的草上,發出細微的聲音,笑了,說:“我也想住下。”
“別看着我啊,我不是管事兒的,你得跟人家說。”事實上盛星被她注視得脊背發麻,于是向後傾斜着身體,有些介意了。
李煙光也坐下了,她往盛星身邊兒靠,又不敢完全逾距,撇撇嘴,郁悶了一會兒,這才說:“我爸爸跟我說了,你有自己的所想,不容易遷就別人,個性鮮明……他說,我也是這樣的。”
盛星确實接不了這話了,可那麽一刻,他忽然想賜予江菱月不快;他轉臉過去,看着小姑娘亂閃的眼睛。
臉上在笑,可心裏頭更苦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