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寒燭照古寺
煙光用盤子捧着新炒的瓜子兒,到炕上坐了。
倆人談閑話,手攥着粗糙的陶茶杯子,喝茉莉與碧螺春;盛星忽然就轉了臉去,借着眼前頭亂晃的燭火,往門上看。
“外頭有響動。”李煙光嚼着瓜子仁兒,忽然揚了揚下巴。
屋裏太陳舊了,可也幹淨,被子使棉布縫,針腳細密又勻稱,散着清淡的木灰香味,盛星起身時候,手杵着炕上的矮櫃子,伸頭去問:“幹嘛?”
沒誰應聲,一個淡薄的影子,正映在窗紙上頭,盛星再走近了,問一句:“您有什麽事兒?”
李煙光還在咯咯笑,說:“有人可能敲錯門了。”
時間太久的門,扯起來發出嘶啞的“吱呀”聲,盛星開門就被撞得後退,感到被人捏住了胳膊,一瞬間便看見江菱月的眼睛,裏頭是蔓延的紅色,以及憂愁。
李煙光吞下了半口茶,一顆瓜子兒還含在舌頭上,她也是下炕站了起來,半步沒挪動,她對江菱月的那些懼怕和猜忌,都來了。
秋天的風涼進骨子裏,江菱月指尖用了勁,忽然,他卸了力氣般将指頭松開,睫毛向下掃,然後嘆着氣,說:“我都懂了。”
“你懂什麽了!”盛星心中五味陳雜,咬着牙齒皺眉,問他。
江菱月墨色的眉眼給臉染上陰霾,他穿着件厚的西式外衣,襯衣的扣子沒系完,幾粒亂垂在胸前,他細細喘着氣,回答:“我們去外面說。”
在江湖上太久的江菱月,總有幾分武斷的沖動,他拽起盛星的手腕,盛星掙紮着後退,兩個人,甚至快扭打起來了。
李煙光尖叫着,她忙亂裏撿了牆角壓門的棍子,奔上來就要往江菱月身上敲,她在找尋着一個時機,因此眼珠機敏又慌張地亂轉;盛星給了江菱月一拳頭,江菱月還回幹脆的一巴掌。
“你,說清楚了。”江菱月指尖與臂膀都在抖着,他手緊緊鉗制了盛星的肩頭。
這時候,燃着的紅燭滾下洶湧的油汁,野外有鳥叫和貓叫,李煙光全身繃緊了,她和江菱月對視的一瞬間,放下全部猶豫,她奮力去砸那根結實的木棍,然後,敲在了江菱月胳膊上。
盛星知道會有一聲劇烈的悶響,他往前湊,要推開江菱月,可他仿佛遲了很久,江菱月皺起眉了,江菱月龇着牙靠在了門上,江菱月握着自己的手臂。
Advertisement
燭火被一陣風晃得猛了,像是燃着般豔紅的、搖着骨朵兒的花;李煙光含着眼淚,她只說:“放我們一條生路。”
盛星慌神了,他明白自己遠不如想象裏那麽鎮靜,他擔憂地握住江菱月的手腕,又回頭,說:“你先回去睡好嗎?”
“我,我擔心你。”
小姑娘滿臉憂愁怯懦,可正盡力展現出幾分英勇來,她手不住地抖起來了,木棍一頭朝下,“哐”一聲,跌落在地。
“李煙光你不明事理,我們又重要的事情講……你讓人家受傷,回去就找你爸爸。”盛星快要氣瘋,他嗓子像含了鹽,尖銳又不清亮地嚷起來。
江菱月卻還在拽他,嘴上叫着:“別吵,別吵,盛星。”
等姑娘走了,桌上紅燭早飄搖在一大灘紅色的淚漬上,盛星從箱子裏翻了落灰的舊蠟來,伸手去引火,他輕眨着眼,說:“我去找個小師傅,幫你看一看,他們這裏有人懂醫的,你看樣子真的疼着了,她魯莽,你該說總得說的,你不說,我也得告訴她爸爸,教書的倒養了個女土匪出來。”
“你們沒在好吧?”江菱月哪裏是在問,他忽然那麽落寞,正皺眉扳着只胳膊,到炕邊坐下了。
盛星翻一只陶茶杯子,往裏頭添熱茶,他就側着身,神色有些冷,說:“你倒是希望我倆好?”
“那她夜裏在這兒。”
“是碰上了,我來看折枝一回,正巧來拜一拜,上回來那天,你受了傷,我老在亂想,”他坐下了,從一邊拿了幾顆油紙包的花生糖,往自個兒嘴裏頭塞,慢悠悠咀嚼,又說,“你走吧,喝了就走,我一來這兒,你總要傷着些什麽。”
心裏頭早混亂不堪了,于是來不及計較今晚一見面時候的針鋒相對,盛星又急匆匆推門走了,一會兒回來,是從小和尚房裏拿了外敷的藥。
挨了打的地方已經一整片腫痛着,江菱月卷衣裳袖子,可失敗了,盛星有些猶豫地講:“脫了吧,把衣裳脫了,來坐炕上來,不然冷。”
“怎麽忽然這麽好,你賭不賭氣了?”江菱月伸手就去捏人家小巧的下巴,捏得直泛紅,他問着話,嘴巴抿起來,有些緊張了。
“你敷着藥就走吧,我不留你。”盛星在燭火旁,一手扯着江菱月衣裳的領子,他不能直視對方的眼睛,于是只往大衣黑色圓形的扣子上瞧,接着,将他的大衣脫了。
江菱月疼得龇牙。
盛星使棉花沾陶瓷瓶兒裏散着苦氣的藥,将那褐色的水擦在江菱月手臂上,是腫得厲害了,又紅,盛星跪在炕上,那樣俯**細細地吹着氣。
“這麽晚了,怎麽回去?”江菱月問。
實際上他自然在寺裏尋見了落腳處,可仍舊想知道盛星要不要留他;盛星用紗布貼着那兒,他搖頭,說:“先去找人看看吧,很嚴重,不能拖着。”
江菱月瞧他焦慮起來的臉,忽然有些瞧不夠,又問道:“怪不怪李煙光?”
“怪。”
盛星仿佛是不覺然裏蹦出一個字去,他慌張了,耳尖都染上了赤色,他看着江菱月清澈的眼睛,忽然說不出話來。
“我不會讓你做第二個折枝的。”大約天兒太冷了,江菱月呼出的氣能瞧得見一些,他幫扯着外衣要穿,盛星擡手就來幫他。
說:“披着,讓人瞧完再穿吧,我這就去找。”
“我不會讓你那樣的,你可以放心……我不會,”江菱月不搭理盛星的囑咐,他透過昏暗的燭光,看着盛星烏黑的眼仁兒,心又軟一回,于是用了更輕的聲音,講,“我不把你當戲子,你是活生生一個人,我們之間除了情愛相惜,還有志趣相投。”
這些時候,漸漸地,似乎是有什麽細碎的亮點落下來,閃得盛星眼睛亂眨,他的長睫毛是簇簇而生,頰肉難挨地**了兩下,反駁:“我又沒念太多的書,怎麽志趣相投?”
江菱月的襯衫外頭,是被盛星披上的外衣,并且,他纖細的兩只手,正攥着衣領呢,更心亂了,都忘記松開。
“能聊很多的事兒,就是志趣相投,能叫志趣的不僅有琴棋書畫和數學文學,就像喜歡吃點心和果子,喜歡看畫冊,都能是志趣啊,”江菱月清澈的眼底像有水波輕湧,他用沒傷着的一邊手,握了盛星在他領子上的手指,有些懊悔地認錯了,“我要說抱歉,剛才不應該扇你巴掌的……也不是,不管扇巴掌還是別的,我都不能對你做。”
盛星居然會覺得江菱月像孩童,他訝異了一秒鐘,忽然就難以抑制地松開在領子上的手,捧住了江菱月臉。
坐着的江菱月,将額頭撞在盛星胸口上,那麽輕,想飄飄然落了一片白色的羽毛,又覺得重,震得手筋都一跳。
“我先打你的,我不是那種願意動手動腳的人,抱歉,你應該還手的,應該。”盛星用以自我保護的絕情,像是紙傘頂上附着的落葉,被江菱月溫柔地輕抖之後,紛紛掉落了,他一瞬間恨過自己的心軟,可下一秒鐘,又像是雨後看見了大太陽,他只想敞開懷抱,去迎接了。
江菱月站起來了,他挪動着步子靠近,深邃的眼輕眨,然後,風聲傳進耳朵裏了,野貓扯着細嗓,由遠及近。
江菱月額前的頭發有些散亂,他今兒完全不是平日去園子裏上班的模樣,穿着件淡薄的襯衫,一只胳膊傷了。
他說:“想抱一下。”
江菱月伸開胳膊的瞬間,盛星像一只撒歡的幼獸,他忽然就不顧一切,往他懷裏撲,抱住了江菱月的脖子,他閉了眼,臉往他肩上蹭,說:“沒想到會有人這麽在意我。”
盛星當然被很多人在意着,票友、記者、錢四代、秦媽、折枝、輪子、淩莉潤……可這是不同的在意,就像觸着炎夏雨後一絲涼風,或是雪天夜晚裏抱着镂花的暖爐,像貧賤到富足的欣喜,也像被獨占了。
江菱月還說:“在我這兒,你可以端着,不可以輕賤,我沒拿錢換你一點什麽,都是用心換的,你才是角兒,是老爺,你使喚我才對。”
好在江菱月胳膊沒折。
在醫院休一天,盛星送江菱月到自己家裏歇了,第二件事兒是找李雲換告狀,秋雨浸潤着院兒裏的磚地,像是塗了層青色發黑的油漆,李太太手上拎着雞毛撣子呢,眼睛腫得像兩顆桃子。
她明媚的神情不見了,轉身遠遠地看着盛星,再就是,撇下嘴角,尖聲哭泣起來。
李漸寬一個小孩兒,正搬了凳子在門檻裏頭搓小件的衣裳,一截兒卷着的袖子滑下去了,浸泡在水裏,他吸溜着鼻涕,仰頭看着媽媽,接着,也哭了。
“嫂子。”盛星叫李太太。
女人精明漂亮的眼睛埋了灰,她皺起鼻子,眼淚還在淌,于是半天說不出句順暢的話,她抽噎着,盯着盛星訝異的臉瞧,又把撣子一扔,就給盛星跪下了。
膝蓋直杵在了硬邦邦的洋石灰上頭。
“怎麽了?”盛星顫抖着,合了傘,去抱還在大哭的漸寬,他把小小一個孩子摟在懷中,在拍他,從衣袋抽手巾出來,幫他抹要掉落的鼻涕。
“雲換他死了,我怕政府的人找到這兒來,我想把漸寬送出去,你幫幫我吧,我早晚都要沒命的,你是個好人。”李太太說完,就趴着要給盛星磕頭
盛星扯住了她的手臂,瞧她溢滿絕望的眼睛,囑咐:“起來,咱們進去說,我下山,接着去醫院,這才到的,我一定幫你。”
“雲換說要搞革命,我攔不住他,他在讀什麽馬克思,後來就和他們一塊兒,去搞聯盟了,開會的時候,被別人殺了,中槍然後砍頭,現在,連個全屍都沒看着,只有頭在裏頭。”
“裏頭……”盛星像是被什麽沉重的影子壓抑起來,他瞬間擡頭,看着二樓的雨檐,一粒水落下來,正滴在他眼角上。
“在樓上。”說着話,李太太的臉痛苦到皺成一團,她這才勉強站起身,伸手合住家門,從外鎖上。
“走吧,”女人推着盛星,有些慌亂,說,“你帶着漸寬,把他藏好了,我們夫妻倆不會忘了你的,錢我放在江先生家門前的木炭下頭,能花些時候,要是沒得花了,你就讓他去讨飯,也都可以,活着就可以。”
盛星能感受到背上的衣服正被雨水侵蝕着,他勉強才可以抱着孩子,伸手去拿傘,他回答:“我在就不會少他一口吃的。”
雨瞬間洶湧起來,像是瀑布,瘋狂地砸在李太太肩上、背上、頭上,她不顧了,只沖着盛星揮手,喊:“走吧!”
“那煙光呢?”盛星問。
“她跑了,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她不會回來了……”李太太的聲音被淹沒在雨裏,留下隐隐約約的回響,盛星快步地走,只回頭看了她一眼,巷子裏地面上是白色的水霧,那些雨珠砸向地面,看起來,仿佛一堵承受着無數子彈的、雪白的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