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晚涼思雪暖
很久了,江菱月不解地回味,回味陳岳敏那句“樂意嗎”。
他不算果斷地去吸手裏還沒燃盡的煙,整個人染着暗沉的情緒,靜止着,陷進沙發裏;頭頂水晶吊燈的光鋪在眼皮上,是不太溫暖的淡黃。
他穿着黑色西褲,襯衫是水洗過的、嶄新的。
“我聽說你老往戲子那兒跑,嗯?”陳岳敏快要喝光杯底的茶,可的确是沒人能來添的,陳盤糯只在洋房門外等。
江菱月眼也不想擡,他晃了晃有些疼的頭,再吸一口煙,然後,将帶着火星的煙頭抛棄進茶色裝灰的瓷盤裏了。
他說:“我也是戲子,認識戲子怎麽了……”
“不怎麽,能怎麽呀;差不多就行了。”
“就是朋友而已,還真的礙不着您。”
陳岳敏太直白,他低頭,後來就不把冷笑掩藏,于是細細盯着江菱月的眼睛,說:“考慮得怎麽樣?”
又再次問:“樂意嗎?”
“相信您會有更好的選擇,我實在難以回到柯钊身邊當親信。”
“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我很敬重您,希望能商量辦事兒,五湖園地方大,相信您不會眼界小,看不準人的,我不樂意去柯钊那兒了,我知道什麽是我該效力的地方。”江菱月更巧妙了,他原本不是這樣平和的人;他鄭重地拒絕着陳岳敏,眼上是帶着光點的機敏。
還有果斷。
天色早就暗了,時間要進深秋,這一天刮着冷冽的風,那些時而渾厚、時而尖銳的聲音,像某種靈活的動物,挑揀着聽覺的空隙入侵。
陳岳敏站了起來,他皺着眉毛,果斷将原本在江菱月臉上的視線收回,他微笑,嘴角處埋藏着難猜的情緒;大衣在衣架上,陳岳敏親自去拿,一瞬間,他眸色中似堆疊起密布的黑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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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頭看江菱月一眼。
巧的是江菱月也在看他,頭頂吊燈的黃光像摻水的綠茶湯,在兩人之間與四周漫開,江菱月站了起來,忽然提議:“我送你吧。”
“你再想想?”
“沒可能的。”
陳岳敏自然明白無法拿物質或者名聲脅迫他,思忖過後拎着衣服出去,陳盤糯正在外頭,與江菱月洋房裏的仆人講着話,他忽而止住了言談,看着陳岳敏,說:“走麽,陳先生?”
陳岳敏眼前是小花園栅欄裏快要枯掉的樹叢,只一排撒金柏還泛着深綠,五湖園的晚上無法躲避天氣驟變,與整座城一樣,寒冷了起來。
盛星還未準備好成為長輩,他自在生活了很多年,忽然,就要整日面對不大不小的孩子,李漸寬不張狂也不乖巧,是個平常的頑童,可大約是遭遇變故又懵懂,因此整個人焦慮不堪。
盛星早就習慣了他的哭鬧。
江菱月算不上慈愛,他心裏頭,算是還存着對李家的一些芥蒂,可又順着盛星心善了,可憐李漸寬,于是總會在來家裏時買零食、果子、糖塊兒哄他,教他識容易的字。
于是坐在圓桌子另一邊喝茶的盛星,還笑他,說:“你看着才像個當爸的。”
江菱月沒講話,還在低頭,他緊捉住李漸寬的手,終于把那行歪歪扭扭的字兒描完了。
“行了,玩兒去吧。”他說。
李漸寬跪在椅子上頭,往前趴着,夠着了桌那邊兒嶄新的紅漆撥浪鼓,他到外頭去了,身上穿着秦媽新給他做的夾襖,鮮嫩的綠色,像大夏天的樹葉一樣。
窗外頭的樹梢卻只剩枯枝。
“看都多久了,輪子還沒回……也不知道他家裏能不能應付,還有,我必須得找個人來照顧家了,可又怕他忽然回來。”盛星在咀嚼王曉陽從再北方的草原上捎來的奶豆腐,他又抿了口茶,站起來,到門邊兒上去。
天是晴的,可要黑了,冷飕飕的風往臉上吹;樹下頭,秦媽借着路燈的光擇白菜葉子,而漸寬,也學着秦媽的樣子弓腰,跟她說什麽俏皮話。
江菱月忽然就湊到盛星耳朵邊兒上來了,他問:“想什麽呢,嗯?”
“這兒現在像個真正的家,”他垂下靈動成簇的睫毛,又抓着了江菱月放在他腰上的手,說,“原本是幾個沒了爹媽的人。”
江菱月越來越溫柔,他像個能決策和斷言的大人,用手整着盛星額前散落的頭發,笑着問他:“是不是真的很喜歡小孩兒?這回趁了你的興。”
盛星忽然那樣幾分忙亂,又欣喜地點了點頭,說:“是喜歡。”
江菱月将臉湊得更近了,那些口鼻裏溫暖的呼吸,正在盛星耳廓上滑動着,像是淺淺的炭火上一銅壺水。
“那咱們生一個。”他說。
盛星立即用了勁兒地使胳膊肘子戳他,可忽然就被擁得更緊了,江菱月更認真地壓着聲音,嘴巴貼在盛星頰肉上,一邊兒親,一邊兒說:“你給我生……”
盛星眼底上,那樣薄薄一層帶水色的紅,他笑得眼輪都凸起來,又有些羞怯地克制,輕着聲音,用他那副唱戲的黏嗓子,說:“生不了。”
他自然懂江菱月在思慮些什麽,倒不是真的想孩子了,而是在想那些難以多言的事,在想黑夜,想盛星。
“我只想着要疼你。”江菱月忽然就狂妄了,又飽含不知名的低落,他的意思盛星明白。
“一會兒吃飯了……”盛星在他懷裏半倚,紅着臉掙紮,即便是家裏頭,可他怕太過分,讓秦媽瞧見了。
這餐飯做的是熬白菜、豆腐釀肉和尖椒炒肝子,并且吃饅頭喝稀粥。小米兒粥是放過黃糖的甜,可李漸寬偏不吃裏頭的棗兒。
“你吃不吃?不吃就到那邊兒站去。”江菱月沉着臉,極其真切地佯裝發怒。
李漸寬的圓眼眶,當即紅了,他擺着腦袋,清鼻涕挂下來,要伸手去抹。
“說過多少遍了,鼻涕能不能用手揩,能不能!”江菱月的斥責還繼續着,而眼前捧着碗的孩童,已經開始哭了。
他那樣可憐,小小一個人,紅着眼睛鼻尖,又不敢大聲啜泣,他看着江菱月,吓得睫毛都顫起來,擺頭不是,點頭也不是。
“來,叔叔看看。”盛星仍舊是溫和的,他從衣袋裏摸了帕子,給李漸寬擦眼淚,然後擦鼻涕,又彎下腰抱起他,安撫般輕輕地晃着。
江菱月也起身了,從盛星手裏拿了帕子去,又說威脅般,對李漸寬說:“你再哭……”
“你少說點兒,他心也不壞是不是?家裏爹媽都沒了,你以為他不懂嗎?你跟他計較什麽!”
盛星忽然滿心酸楚,他皺了皺鼻子,淚就從眼眶滑落,順着顴骨往下淌,他一手攬緊了李漸寬的頭,腳下頭挪開幾步,到門邊兒上去了。
江菱月屏着息,沉思過後又坐下了,他夾了一片肝子,往盛星碗裏放,有些不服氣,可又平息下來,說:“行了,吃飯吧,我不說了。”
盛星穿着件兒淡藍色的襯衣,他麻色細格紋的西裝上衣在外頭敞着扣子,又繞回來坐下了,把李漸寬放在腿上,喂他喝粥。
盛星垂着睫毛,彎起的唇角、微凸的頰肌……連帶含淚的眼睛都明朗且溫柔,他白手握着青花的瓷勺子,輕聲哄李漸寬張嘴。
也沒一會兒,當盛星回了神再擡頭,卻看見桌那邊兒的凳子空蕩蕩,飯碗也空蕩蕩;掰過的半個饅頭還在碟子裏,可江菱月,已經走了。
盛星飯後抱着李漸寬去找他。
屋裏頭只亮着一盞臺燈,江菱月有些急躁地翻書,一頁接着一頁;盛星将頂燈打開了,他把漸寬放在床邊兒坐,又囑咐他:“你都大了,以後我抱不動你,你得靠自己走了。”
“我以為你回園子裏了。”盛星輕松地半倚在書桌前頭,他剪得光滑的玉石指甲,在桌面上敲幾下。
江菱月擡眼看看他,也不回話,就再低下頭去。
盛星笑起來,他深黑色的瞳仁像滑潤的石頭,他那麽清瘦雪白,可眉毛鋒利又茂盛,從額前發絲的縫隙裏露一點出來,他到江菱月身邊,蹲下了,讨好他:“甭氣了呀,你看看我。”
江菱月那些沒有名字的怨氣,似乎還在心口難以招架地盤旋,他斜眼想探視盛星的表情,可卻見那比常人有神的眼睛明亮,又水紅,像湖岸邊叢生盛春的桃花。
江菱月心口冰冷或是燙熱的氣息,混作一團。
“我人挺壞的,你說呢?”江菱月帶着醋意的諷刺。
這時候,盛星忽然覺得江菱月那麽像個年幼的孩子,總在乎盛星身上一些本與他們之間無法相等的關系,生起氣來暗自發悶,言語裏又有些幼稚地脅迫着。
“我先帶他回去睡,”盛星站起來了,要走,可又轉身來,彎腰将吻印在江菱月嘴角,他輕聲說,“一會兒來。”
那麽一瞬間,江菱月産生了很怪異的錯覺,剛才的他們之間,像一個壞小子在戲弄扭捏的姑娘。
盛星再回來的時候,西裝外衣在肩上草草披着,他手裏拖着盤子,裏頭是囑咐秦媽剛熱好的饅頭和菜,還有晚上送來給漸寬備着的牛奶。
“吃,”盛星杵着腮坐在圓桌旁,看着江菱月動筷子,他将奶又吹一吹,說,“不燙,喝吧。”
江菱月再如何生氣呢?他那一顆本就被愛情填滿的心,是脆弱又動搖的,他只看見盛星一副慚愧又讨好的模樣,就甜蜜得不成樣子,他喝了一口牛奶,忽然徹底忍不住了,于是湊上前,一次醇香纏綿的吻堅持了很久。
盛星臉熱到人誤解燈上罩着紅紙,他手抓着江菱月肩膀上的衣料,輕聲說:“你先吃飯。”
江菱月的眼光,那麽和煦癡纏,即便在日子裏更溫馴了,可風一樣的灑脫仍舊存留,不知怎的,盛星忽然記起在柯钊家老宅子的院兒裏那天,雪後的世界寒冷徹骨,斜陽與微風裏,江菱月在屋檐下頭坐,穿了白襯衣和那件破舊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