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晴初燈弄潮
磅礴的秋雨在暗灰色的天幕下,沖刷着槐樹龐大的樹冠,枯葉掉落了衆多,因為有雨,所以黏貼在地上,這樣瞧,倒太凄涼,有些破敗,有些落寞。秦媽煮的豬胴骨炖黃豆,在瓷盆裏頭,輪子端給江菱月吃。
盛星住的廂房燃了炭,從室外一進來暖烘烘,輪子給江菱月盛湯遞勺,他講:“我家裏來了信兒,說舅舅死了,所以得回去一趟。”
“多大年紀了?”
“五十多,放牛的時候掉到山溝裏去,摔死了……我知道回去也來不及送他一程,可家裏全靠他一個人,我在他家裏長的,所以得去看看舅母,他們沒有兒女。”輪子的嘴唇發起抖來,他眼睛瞬間就紅透了,頭發是剛剃不久的,衣裳也嶄新,可站在那裏表情悲楚,因此整個人像落了灰。
輪子擡起手來,用袖子揩着淚,他忽然又屏了氣息,咬咬牙齒,露出一個艱辛的笑容,說:“我得回去一次。”
江菱月聽不得慘事,他身體裏安放着過分柔軟的心髒,忽然就有些隐秘的鼻酸,可他不解,說:“我不是這兒的主子,你等盛星回來,跟他講吧,他一定會準的,或者你現在走,等他回來了,我再告訴他。”
“哎,我現在能搭上車,想早些走了,我尋思跟您倆誰說都一樣,畢竟……啊,我應該很快就回來了,十天就回來,給你們弄點兒雜菌和花生。”
即便不明白輪子原本想畢竟什麽,可江菱月連忙沖着他擺手,催促道:“你快收拾趕路吧,我們在這兒什麽都好說,你有心了。”
輪子沒帶太多的衣物用品,只是拎着來這兒時候帶着的、還算嶄新的深灰布袋子,他拿了秦媽給的幹糧,又不好推辭江菱月贈送的不少的路費,他站在冰冷的雨下頭,叫了洋車,走之前還說;“我很快就回來了,重活兒留着我回來再做。”
“你路上當心。”江菱月囑咐他。
秦媽挺了挺再難以平整的腰背,她眨着那雙混沌的魚眼,說:“看看鄉下有沒有合适的姑娘,早點兒說上一個……幫我帶點兒麻,回來了撚繩,給先生绱鞋子。”
“哎。”輪子應她。
雨小了,又開始擠淚兒似的,滴滴答答,風可能要吹散當空的黑雲,因此忽然更加迅疾了;輪子在洋車上,他有些緊張地觀看城市的街邊風景,他看着了路邊上明鏡兒似的水窪,秋天裏,一切要往蒼老裏去了,可又仿佛一切都是新鮮着的,就如同他第一次來瓊城時看到的一樣。
盛星回來了,帶着李漸寬,他一進門,顧不上說話,就将那瑟縮着的小孩兒,放在榻上,嘴上還在喊;“輪子……”
“怎麽了!”江菱月一摸盛星半邊兒的衣裳,才察覺是濕透的,他着急,連詢問起來都像是責備。
“輪子!”盛星還在叫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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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漸寬就那樣,保持着一個奇怪的坐姿,冷得渾身都在抖,他伸手了,想尋人抱他,然後,又不假思索地張着喉嚨,嘶聲哭起來了。
江菱月手捂着盛星冰冷的臉,說:“輪子他不在,他舅舅死了,就着急回去,已經走了……你幹嘛?怎麽淋成這樣兒。”
“你幫我去拿櫃裏厚的被子來,我得給漸寬洗個澡,他家裏出事了,李太太就托我照看着,也許要常住在這兒了,”從李家抱着李漸寬起,盛星就慌忙又警惕,他又往外走,着急地喊着,“秦媽!你熬姜湯,多熬一些,我喝一些,孩子也得喝。”
“你自個兒先換衣裳去,孩子我來弄,你別病了。”江菱月焦急,攥起了盛星濕冷的手指,往自己手心裏握,他從衣服架子上扯了件厚的大衣,給盛星披着。
盛星囑咐:“小心點兒你的胳膊。”
“早好了。”
他們那麽從容契合,忽然像是生活了許久的夫妻,江菱月從別的房裏拿了厚被,又把李漸寬安頓到床上去;江菱月眼看着孩童止不住的哭,站在床邊兒上,手足無措。
盛星換好了長袍和夾棉的馬褂兒,捧着碗直灌姜湯,他凍久的耳朵泛着花朵模樣的紅色,掃在眉上的頭發烏黑,他似乎可以溫柔了幾分,過來,坐在床邊兒上,握住了李漸寬的小手。
“去廚房拿吃的吧,輪子又不在;這孩子太皮了,我得看着他點兒。”盛星仰起臉看着江菱月,抑制不住地鼻翼一抖,他閉上了通紅的眼睛。
江菱月伸手,将他的臉攬住,走近了,往自己腹部靠,低聲問:“怎麽了?”
“李雲換被殺了,所以李太太才讓我帶着漸寬走的。”
“他怎麽會被殺?”
“因為革命……他是個讀書的,可能是知道了什麽新的東西,有新的想法了,就去做,聽說是開會的時候,被槍擊然後砍頭,現在頭還在他家裏,找不見身子。”盛星的話語伴随李漸寬銳利的哭,太凄慘了,他動動嘴唇,将眼睛阖住,他抓着了江菱月的手,再說不出一個字了。
江菱月哀嘆一聲,又給盛星遞手帕,他伸着還不太靈便的那只傷胳膊,将盛星的肩膀環抱住了。
李漸寬張嘴咳了幾聲,哭聲低下去,他那樣躺在被子裏,無法安靜,滿身是新生的鮮活,他對自己的境況似懂非懂,眨着大眼看江菱月,然後,住了聲音。
“你哄着他吧,看看能不能睡着,我把熱水拎過去,你在那邊先洗一洗,不然該着涼。”江菱月更順着盛星了,他那些在軍隊中和江湖裏練就的刺,忽然像是被熱光包攏,驕傲不起來,他再不羁野氣,也不會在此時不體貼,五湖園裏的黑道,仿佛也根本和他沒關。
盛星在憂心江菱月的胳膊,伸手,想扯着他,可沒用,那人風一樣,幾步溜了;院兒裏,秦媽正扯着聲音,問:“姜湯還有多的,再喝不喝了?”
“不喝了,先讓他吃飯吧。”江菱月在輕聲答她。
雨幾乎止住了,天快黑,卻透出奇異的明朗色彩,風攜着低溫,将槐樹葉子再掀落一些,天将晴好,也帶着秋日僅有的懈怠,太陽被一團棉花一樣的雲朵包裹,慢悠悠晃進明朗處。
人在暗處。
盛星是頹廢的,他又止不住因為情愛而獲的癡呆,一擡眼,愣愣看着江菱月的眼睛。
“怎麽了?快洗吧,要不要別的?我去拿。”江菱月又往香柏木的浴桶裏添半瓢熱水,他端站着,預備好了給盛星遞要用的東西。
水面上漂浮着雲一樣密集的月季花,盛星的肩,是顯露在脂玉下過分骨感的支架,正在水面上晃動起伏着,皮膚被熱氣熏成紅色;他忽然就伸出胳膊去,預備牽江菱月的手,又幾分黏膩,說:“死一個人真容易。”
正屋的電燈壞了,得明兒才叫人來修,于是只能使兩盞很久沒用的油燈來,是暗的,光映在水波裏,閃着亮眼的黃。
“是啊,一個家就這麽散了,”江菱月有很久,沒這樣安靜看着盛星了,他恍惚,覺得兩盞燈下是什麽神聖的畫作,正在久遠厚重的紙上,講一位角兒的故事,他慢悠悠,又說,“漸寬以後跟着咱們了?”
盛星忽然,有些訝異地擡頭,他看着江菱月,含水的眼仁兒有些紅,說:“咱們……是,要跟着咱們了,很可能這輩子都要在我身邊。”
江菱月低下了頭,他後退,又有些恭敬地跪下,趴在浴桶邊兒上,水珠把他臉蹭濕了,呼吸裏是月季濃郁的香,混着洋胰子的味道,他就這麽,毫無準備地伸手,去拉盛星浸泡在水中的那只手。
語氣裏有些醋味了,說:“你沒跟我說過一輩子。”
盛星是時刻要走神的,他一看江菱月的眼睛,就木讷,他懶懶靠在浴桶裏,不去攔着江菱月在水下作亂的手,只挺了挺腰,說:“那怎麽辦?”
“跟我說好不好?現在就跟我說。”
盛星呆呆看着他浸泡在水裏的半截襯衫袖子,然後,就被十分霸道地握住了命根,他那樣冷靜,可一瞬間,淡色的紅從耳根漫到臉頰。
“那一起來洗好不好?念微,一起來洗。”
是卑微的讨好了,盛星的眼仁滾圓又深黑,鑲嵌在起伏柔美的眼眶當中,他這樣羞答答一瞧人,像夏天紅得最暖熱的花兒來了,也像雨後叢林一樣有豐沛的汁液,像隐藏在雪被裏的溫泉。
江菱月在急切地脫衣服。
他臉上有憤怒,可更多是暗處才有的不能自持,再體面的人,也總有這麽些時候;江菱月光裸着上身在浴桶邊兒上,要去解西褲的扣子,再往盛星臉上瞧,看着他含滿霧氣的眼,再是布滿各處的、意亂情迷的紅。
光0裸着的、身上殘留着花瓣的盛星,忽然起身,帶着潮濕的水珠,沖散了安穩半晌的、燈火的掠影,他十分癡纏地抱住了江菱月的脖頸,朝貢般鄭重地,送上了自己顫抖的唇。
“跟我說……”江菱月抱着他,微溫的指尖觸碰到他潮濕的皮膚,氣氛更熱烈的一刻,還在說。
但不一樣了,已經從脅迫裏脫離,成了軟弱的懇求,他含住了盛星的下唇,嘗見花瓣的苦味兒。
穿着西褲的、體面精瘦的男人,在油燈的暗光中抱着一具潮濕芬芳的軀體。
呼吸像笸籮裏纏繞一堆的細線,尋不見頭尾,一切都是又濕又燙的,盛星顫抖着輕軟的聲嗓,這才張口:“我過完這一生的那天,我希望我躺在你懷裏,我抓着你的手,就像困了,要睡個午覺;你給我買點心和桑葚、櫻桃,怕我醒來了想吃。”
盛星被攬着腰,他後仰,在親吻裏有些搖搖欲墜;江菱月像是要發瘋,他內斂又沉重地喘氣,撫摸在盛星身上的手絲毫不溫柔。
“你知道嗎?”江菱月在熾熱的纏綿裏得空,聲音有點喑啞,他舌尖抵着盛星凸出的美人骨,說,“老天爺對我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