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歸去路巷遠

龍頭上懸挂了很久的水珠,忽然像雨下落,掉進白陶瓷的浴缸裏,發出“噠”清脆的一聲。

“妹妹她找了個英國男人。”淩莉潤蜷縮起腿,有些懶地躺在大半缸水裏,她任由身後的傭人用發粉搓她的頭。

“唔……挺好的,淩老板,英國人有錢呀。”

“那也不見得是,就在想,以後跟着回英國了,她一家人得急壞。”

傭人伸手了,她從一旁白漆的木架子上,拿來一整壺摻了玫瑰花粉的奶,像是給尊貴的宴會斟酒般,全倒進浴缸裏去。

粉紅色液體在漂浮裏,有些凝滞地四散開來,淩莉潤捋着沖過水的頭發,叫一聲:“叢茗——”

傭人擡起了脖子。

可以知道了,她的臉上仍舊有左右的酒窩,眼睛是細長的;她笑起來那麽機靈,應答着淩莉潤,說:“哎,老板。”

“願沒她幾點回?”

“這得看那邊兒了,”叢茗在收着用過的手巾,她總意味難明地微笑,安撫着淩莉潤,說,“您放心吧,不會有問題的。”

淩莉潤伸手,把一抔浴缸裏的溫水淋在了面頰上,她雙頰被蒸得發紅,黑色睫毛正閃動着;她有些緊張了,壓抑着的聲音仍舊有些發尖,說:“真正的禍患是陳盤糯,我真怕他拿命換命。”

龍頭大概是壞了,總在慢悠悠滴水,再來兩滴,在浴缸裏頭濺起了泛白的水花,淩莉潤潔白的手臂,像一條純又美好的玉,打彎兒,忽然就擱在了眼睛上頭。

“還好,”她籲了一口氣,嘴邊兒上忽然挂起了笑,她擡了擡下巴,終于,提起口十分沉穩清脆的氣,說道,“願沒要用刀。”

叢茗的眼睛裏,淩莉潤是尊雕塑,她渾身那樣雪白,有張紅潤的、薄薄的嘴,在粉紅色的水裏頭,讓人開始想象,要虛構出一種實則不存在的仙。

淩莉潤趴在浴缸邊兒上了,她捋着流水的、烏黑的頭發,眼睫毛像蝶翅,亂擾着快起飛了,帶起了薄薄的眼皮,露出一副有神卻閑散的瞳仁。

外頭正是下雪的天兒,可陳家的洋房裏密封保暖,淩莉潤用腳尖蕩着香味飄散的水,她在深思着,更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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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并非一家尋常的賓館。

水路邊兒上星星點點的燈在眼裏頭,讓雪夜多了幾分浪漫春情,仿佛覺得更熱鬧了,絲毫無冬季的凄冷,陳盤糯要歇了,他在門前靜默三秒鐘,思考了內外保镖的位置,他在枕頭邊兒上放好了手槍。

陳岳敏近幾天總不舒暢,僅僅由于柯钊強搶江菱月家人的事兒;陳岳敏原本送的人情沒落到好,且還将籌碼全搭上了,他憤怒的時候也只能嘆息,于是懊悔聽了淩莉潤的。

“這個女人家,”陳岳敏剛才還靠在賓館房裏的沙發上,告訴陳盤糯,“什麽事兒甭聽太太的,終究成不了事兒。”

陳盤糯要給他準備睡前的西藥了,因此在桌前背過身去,他那麽一瞬間,有些松不了口,更不想對陳岳敏夫婦二人所謂的感情谄媚,竟然說:“是。”

“他柯钊又算什麽東西……”

“這個能安眠。”陳盤糯總這麽謹慎,他忽然回神了,于是沒再沖動地迎合,而是恰到好處地轉了個話頭。

他把盛藥的碟子遞上,左手端着多半杯子清水;等陳岳敏吃完了,又再伺候他換睡覺的衣裳。

窗外頭遠遠看得着碼頭上徹夜攢動的人影,以及一排排汽車,還有駛來的、駛離的輪船。

不過太遠了,沒幾聲穿雲入耳的喧嚣,陳盤糯把窗簾遮好了,他在盥洗室的鏡子前頭,看着自己勞累後蒼白的臉龐。

陳盤糯将眼鏡摘了。

腳下頭積起一層雪,巷子天色漆黑,而路燈下頭的路白茫茫;盛星蹭了一下自己冷冰冰的鼻尖,他忽然問:“以後就這麽着了啊?”

“那不是,總不能一輩子做管家。”

“我不是說……我說咱們倆,”盛星急了,他用勁兒去牽江菱月的手,又用綿軟的指甲一下下撓他手心,又問,“那你要不要名分呢?”

不知道這語言戳着了江菱月哪一簇敏感的神經,他忽然就捧着盛星的臉,一下下極其動情地親他,後來又念叨着:“那咱們結婚好不好,好不好?”

“是不是真話?”

盛星那時而細咩咩的嗓子,這時候溫柔又清亮,他感覺到雪掉在眉心,冷得臉要僵掉了,他似乎看不見江菱月,一切迷情的言語行動,讓他今晚變成了傻子。

走得着急了,倆人在冷天兒裏喘着氣兒,白顏色的霧升起在眼前頭,像是湮滅掉街巷裏深遠細長的路。

“我那時候是個膽子很大的人,”路上,江菱月沒立即回答盛星的提問,他把話題岔開了,牽着盛星微暖的手,說,“那天化着雪呢,其實我有點兒醉酒,否則,我都不敢喊你的名字。”

盛星嗅着空氣中雪花的味道,跟着江菱月,倆人踩雪,腳步颠簸着。

盛星問他:“那怎麽能算膽子大?”

“我看到你了,一眼就認出來,五六年了,生得更清高漂亮了,一下子……你一下子砸進我心裏去。”

盛星深深地吸着氣,他對于此景是無知的,根本沒法子應對,江菱月還在往前頭走着,後頭拖着個心亂如麻的他。

那該是場多美的際遇,只是在曾經的冰天裏,化成了太幹澀的重逢,盛星穿着繡紫花兒的小衫褲子,鼻尖被凍得紅了。

他長腿長胳膊,可骨頭寬窄合适,因此絲毫沒非常消瘦噴張,薄眼皮上亦然是冷風吹來的顏色,找梅花借了紅色,根部又是血脈的微微淡藍。

黑眼珠像能映人的鏡子,他自在頑皮,從不遠處來了,告訴他:“我得去方便……”

江菱月記得的是盛星眼睛彎成的、黑色的拱形,以及白臉上很惬意客套的微笑,屋檐上冰溜子冒着銳利的尖兒,快錐破視野的大幕,刺進江菱月腦海裏去,将這張擺放着盛星全身樣子的畫兒,釘下了。

“江菱月……”盛星很少這樣喊,雪還落在鼻尖上頭,持續化成了稀稀疏疏的水,他抱着了江菱月的胳膊,問他,“還記不記得小時候?”

“我沒因為那件事兒恨你——”

“我挺恨我的,要是我不搜你,你一定會好好兒待着,你現在也用不着這麽辛苦的,你唱得比我好,扮相比我好,比我勤快,沒我多嘴。”

“我那時候嗓子都快壞了。”

江菱月死死攥着了盛星在他胳膊上的手,他轉過頭看他,才知曉一片哀傷卻豔麗是什麽景致,他不懂盛星為什麽要懊悔起來,但大約彼此連心,于是困境的悲苦感覺,走到盛星心裏去了。

厚雪埋過腳尖,像沙般松軟,早晨的天光泛着耀眼的亮灰色,淩莉潤開了醫院的窗戶,她胳膊肘支在窗臺上,迎風吸一根煙。

“太太,您能去歇着了。”陳盤糯胳膊上還有昨夜新添的傷痕,忽然,眼神淡漠地在淩莉潤身後。

淩莉潤睜開了微腫的眼睛,她的紅嘴巴,像一小片葉子,香煙在指頭縫裏燃燒,僅一個亮黃色的火星。

“你走吧。”她說。

淩莉潤哭了,眼淚像一條緩慢蜿蜒的溪流,在臉龐上靜默着淌開了,黑色眼睛裏黑色玻璃,帶着銀器上的光芒。

她知道自己不是在不覺然裏這樣。

陳盤糯勸她:“什麽都會好,您要注意身子,沒什麽過不去的,陳先生他會好的。他知道幫裏的人在等他,更知道您也在等,太太,歇會兒吧。”

淩莉潤往前走,她背那樣直,用兩束平淡的目光看着病床中央的男人。

他那樣英俊又挺拔,且掌管了衆多人的命運,攬集着各方面的錢財,他叱咤風雲過,也算是一方豪傑……陳岳敏不能動了,像沒上漆的木頭人,只攜着雙輕阖着的、精明的眼睛。

“你怎麽不救他?”淩莉潤用染了紅指甲的手,亂揩着臉上的淚,她輕動着紅色的嘴,問道。

陳盤糯的面頰那樣蒼白,他拾着一絲難熬的強硬,對誰都是提防;事兒真的鬧大了,鴦幫,連帶着那些戲院、商行、酒樓、賭莊、煙土生意……都像惶惶然進了水裏的瓊樓,似乎沒依沒靠了。

“我進去的時候,裏頭燈也沒開,”陳盤糯像是不會講話了,他埋着頭,繼續說,“他其實身上已經有刀傷,我就看見那個人扶着他在窗戶旁邊,一把推他下去。”

陳盤糯的悲傷,刻着一張具體顏色的畫兒,致使講話到此刻的他已經難以面對他人了,陳盤糯需要一處能埋葬他的居所,一片安靜的空氣。

因此,他沉默着走出去了。

淩莉潤的煙還剩一些,在她嘴角放肆燃着,冒出厚厚的、雲一般的煙霧;她在笑,紅色的嘴角彎得剛好,她直覺着自己應該欣喜,可直覺的也是種難言的悲傷,她的淚像是從心底裏湧上來了,在一個明媚的笑裏,更悲涼妖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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