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人同醉中歸

後頭小院兒挂着幾排燈籠,面兒上分別畫幾十種不同的花草,正透出種泛紅又明亮的光。

江菱月來了,他很高,穿過房子的間隙時候,似乎要把那邊兒的來的光線擋完了,他回頭看了眼身後,仿佛很緊張似的,又低下頭盯着自己的皮鞋。

“冷……”盛星說了如此一個吞沒掉尾音的字,他那樣懼怕被發現,可又不懼怕了;他看見江菱月擡起臉來了,被凍得抿嘴,可還是沖他樂。

江菱月囑咐着盛星,湊近了,鼻尖幾乎貼着他的鼻尖,說:“一會兒多吃點兒。”

“你去隔壁吃啊,幹嘛站外頭,這麽冷。”

倆人呼吸碰在一起了,那樣迫切地交換相融,再連帶着冷風一起,都吸進鼻腔中;江菱月正抱住盛星,說:“好,好,我去吃。”

有留聲機在響,西洋樂的渾厚聲音,是舞曲亦是情歌;似乎,那燈籠上的花葉也要飛了,亮光在冷天兒裏,也是在黑夜中,它包裹着一個漫長的親吻,像帶花紅的水色,從人頭頂蔓延到臉龐。

盛星忘卻了是在哪裏,他哪兒還記得淩莉潤的話,在此處看到了江菱月,心裏全都是江菱月了。

宏大的喜歡,像是焰火,忽然就被點燃了。

江菱月抱着清瘦也柔軟的盛星,像是懷抱了被西服包裹着的什麽神;盛星的确是衆多人心裏眼裏的神,他在臺前扮得可愛豔麗,引來着票友權貴,以及莺莺燕燕;他能溫柔也能銳氣,像正在屏氣凝神,有些清傲地勾着江菱月心裏一根緊繃的弦。

本身凍僵的口腔甚至貼得燙熱了,舌頭和口腔更是,留聲機裏的歌兒停了,空氣靜得耳朵發麻,裏頭只剩下了兩個人沒了節奏的、帶着喉音的呼吸。

柯钊轉身走了,他看着了激情的、燥熱的、羞于入目的……他像是被欺騙般,視線凝止了,他一時間想到的太少,只覺得剛才那漫長的西洋歌兒,還和着風聲,在耳朵裏頭環繞。

他有些恨盛星。

羊肉在滾燙的鍋裏熟了,柯钊并沒吃多少,他将剛才看着的事兒藏在心裏,正心不在焉應和盛星替代淩莉潤答謝的言語,他倒沒失态,一會兒,又讓人喊了江菱月進來,一起吃。

盛星知覺自己喝了過量的汾酒,清香型,入口綿,回味悠遠……他倒不是慣于品酒的人,只是喝得腦子熱了,于是變得細致計較起來;他看見柯钊在他眼前,江菱月跟在柯钊後頭。

“我回去了,有人送我,你們也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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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星用心控制着有些麻木的口舌,說完了這話,他看見江菱月上前來了,忽然緊張得腿腳發抖。

江菱月很用勁地把住了他兩邊兒的手臂,接着,在燈光裏頭轉過身去。

“喝多了,我送送吧。”

盛星能夠知覺江菱月說話時候胸腔中微小的震動,醉了所以臉燙,可盛星身上冷,他瑟縮着了,幾乎靠在江菱月懷中,像自願歸屬的信徒,正在對着江菱月低頭。

柯钊吸了口氣,接着,不動聲色地緩緩呼出,他着帶毛領子的鬥篷,像冬夜中肅靜的神,也像漫去霞光的夜幕,要将什麽正閃耀着的東西,殺死了。

江菱月不想拜讀柯钊神情裏真實的內容,他攬着盛星,自顧自走了,到外頭便上了淩莉潤那兒來的車,抱着盛星的腦袋,讓他睡。

盛星說:“我給你買了新衣裳,你要試試。”

“好。”

“你去捧我的場吧,我想。”

“好。”

汽車發出駛離時候的哄鬧聲,江菱月摸着在自己腿上的、盛星滑溜溜的、抹了油的頭發,他向車窗外看,正望見不遠處柯钊的臉龐,那上面雕刻般顯現着焦躁與不解,還有種辛辣的、狠毒的仇恨。

淩莉潤在飯桌上贊賞了花庚的英文。

少年像稚嫩挺拔的樹,正擦着濕頭發從浴室出來,他在床尾坐下了,保持着慣有的沉默;他看着坐在沙發裏的淩莉潤。

忽然就顯露出一種誇張的逃避,他兩只手抓着手巾,在頭頂上,貓一樣慢悠悠地揉。

“花庚,我要和你聊一聊學校,你還習慣麽?要不要換?我知道,那些孩子都是打小兒念的,所以你肯定更吃力些,但——”

“沒有。”花庚忽然,用了近乎蠻橫的語氣打斷淩莉潤的話,他睜開了一側進水後發澀的眼睛。

淩莉潤穿着粉紅色長袖的裙子,她在沙發上靠穩了,盡力俏皮一些,再問:“有沒有要添的?”

有傭人進來,端了鮮柑子和熱的奶到桌前,走的時候看淩莉潤說話兒,因此,帶上了卧室的門。

花庚的呼吸,仿佛滞塞在一處,他英俊的臉頰漲紅,将半濕的手巾挂在肩膀上頭,開了口:“我可能做了錯事。”

淩莉潤竟然是毫不訝異的,她歇了好些時候,慢悠悠問了句:“什麽錯事?”

花庚從未高貴過,他對淩莉潤的景仰裏有着太多屈從,他來此不過是個想過富裕日子的貧窮打算,淩莉潤的眼神清亮,可太遠了,他膽怯,說:“我在學校裏頭認識了季蘭舟。”

“輪船招商公司家的孫女。”

“我們,親吻了。”

桌上頭,一摞外文書,以及數學、科學、歷史以及哲學的教材,牛奶還沒動,玻璃杯在一盤剝開的、鮮亮的橘黃色柑子旁。

花庚睡衣的肩上,已經暈染開圓形的水痕,他說完難啓齒的那句,立即像只頑皮的小鹿,向後退,再向後退。

淩莉潤在思考,然後,她點了點頭,回答:“這很正常,你們這個年紀,最敢愛敢恨,最果斷,我不會阻止你。”

“可我不是這家裏的人,我沒資格。”花庚的身體,忽然瑟縮着,他站在櫃子和牆的夾角裏頭,臉色開始蒼白了,言語中每個音節都是顫抖的。

淩莉潤細手捋着額前輕卷的頭發,說:“你有資格的,他們不敢說什麽。”

花庚臉全白了,連着耳朵與嘴唇也是,他的額前,汗水被頭發上的水淹沒,因此絲毫不會顯眼;淩莉潤慌忙站了起來,她往前走,眼球甚至在酸痛着,而花庚鼻子裏的血,已經流在灰藍布料的睡衣前頭,染上長長一道鮮紅的痕跡。

血從這尊細瘦高挑的年輕軀體中,迸發得像一場潮湧,淩莉潤像掉進了曾經的無數個夢裏,血一樣在原野上盛開的晚霞,撿了野花坐在河邊兒的兩個人,一個昂貴的絲綢裙子,一個揣着鑲嵌寶石的金表。

一切都是放肆的紅色。

渴望來得不晚,十五歲少女尚且年輕,她從城裏來了鄉下,要過一陣清閑日子,要躲過纏着她的數學和西洋文,以及鋼琴音樂。

她帶着她慈悲天賜的愛情,像帶了件生命裏最漂亮的衣服。

清早的盛星,難挨自喉嚨到胸腔中沉悶的疼痛,他睜眼的一刻,看着了天未亮時候灰色的光。

酒應該差不多醒了,可眼睛疼、嗓子疼、頭疼,盛星扶着牆壁桌子到那邊而去,開了電燈,回頭的時候,才看着了桌旁扶着頭剛醒的鄭三。

“喲,盛先生,醒了?”

“江先生送我回來的。”

“他沒送您,是陳家的車到門口,我背的您……秦媽也看清楚了,汽車裏仨人,沒江先生。”

外頭天快亮了,可開着燈的時候,倒不見得通透,盛星無心思探求到底兒是晴天還是雪天,他閉上看眼睛,想夜裏。

可只想到了在車上的江菱月。

又對鄭三說:“他确實送了我回來,我記得。”

“您喝糊塗了,要不就是做夢了……我沒意思框你呀,說的都是看着的……”

鄭三有些急了,他解釋了挺久,可盛星沒心思聽了,他再坐回床上去,又把鞋脫了,重重躺進被褥裏頭。

鼻子裏全是酒味兒。

“鄭三。”他說。

“盛先生。”

“我知道他送了我回家,可能他半路下車了。”

“這有可能是,一會兒亮了我打電話到柯家問問?”

“他沒可能下車,半路下車該去哪兒呢……那麽冷……”

“萬一是當差的那兒有要緊事兒,他送您一段兒再走,也可能。”

“是吧,我也在這麽想。”

“我伺候您現在洗還是一會兒洗。”

“他會不會……出事了?”

忽然,盛星直直坐了起來,他的眼裏,有疲倦攜來的血絲,嘴唇幹裂着,蓬亂的頭發像堆支棱的鐵絲……絲毫不是個角兒。

鄭三立即給他遞了水來,是溫的,裏頭還有藥草的味兒,很清淡的,像在吃生的野菜。

盛星仰起頭,貪婪吞咽起杯裏的水,他像是經歷了什麽敗落的大事,因此頹喪又萎靡。

“叫秦媽做粥,一會兒——八點吧,到了八點你給少帥府上打電話,說找管家來接,然後你再叫我,我現在,得洗個澡。”盛星知道,自己周身刺鼻的氣味,他下床了。

鄭三立即去廚屋裏頭拎洗澡水了,盛星光着腳坐在榻上,他随手抓了小桌上頭一本翻開的書,看見寫着: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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