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市裏見風聲
太冷了,西風刮得鼻尖兒和臉澀疼,盛星這才知覺自己穿得少了,他戴着手套兒,仰頭問那個站在臺階上的兵,說:“江先生還沒回來?”
“夫人也在問呢……說是昨兒夜裏就沒回,少帥還有公事,還差了倆人到處尋他,說得去盛先生家裏找——您是不是盛先生?”
盛星在太劇烈的冷風裏,頭發尖被吹得亂抖,他愣着點了點頭,把堵在下巴上的圍巾扯下去一些;他慌了,說:“沒在我家裏,他夜裏送我回去了,可沒在我家裏,我家做事兒的說他沒去我家。”
“那我不知道了,您也到處找找呗。”
“我找了,我還上他家裏看了,也沒在。”
盛星不知道已經在午餐的點兒了,又來了倆兵換崗,穿得厚也心不在焉;盛星看見洋房前頭三葉楊還枯着,枝條混亂得像他的心,像他的腦子。
五湖園裏頭有迷人的景致,溫泉是活水,正從石頭的池子裏冒出,吐一個接一個清透的水泡,歐式小樓一片兒,中國亭臺另一片兒,松柏繁茂是綠色的,臘梅快開了,生了一整片林子,像柔情的雲。
淩莉潤穿着裙子和平底的鞋,臉上只細長的眉毛描過,她剛睡醒似的,他震驚于盛星的來意,半天,終于舉着盛茶的杯子籲一口氣,說:“你家那個,不就是說走就走,說回就回的麽?”
“他沒說走就走——”
“他偷了寶石的時候是……這事兒翻篇兒我就不提了,我現在還得愁呢,花庚病了,我馬上去醫院照顧他。江念微好端端的大活人,還能說不見就不見了?”淩莉潤在吸煙,白色的雲霧在她眼前頭罩開一片,茶有些燙,盛星的手貼了上頭,能暖一下了。
“可就不見了,我在找他。”盛星自知是受到了冷落,可也自知不該責備誰,他的難過忽然頂得心口脹疼,更着急了。
淩莉潤情緒很差,盛星幾乎從未見過如此尋常的她,不是陳太太了,也不是淩老板,而是一個焦急又關切的家人,在為花庚揪心。
淩莉潤吸過最後一口煙,她看着盛星,眼睛圈兒突然紅了,接着她嘆了口氣,說:“他的病……很重,我是被大夫差回家歇着的,因為治不了了。”
她前頭還端着,可抖着嘴巴說到最後兩句,已經快要泣不成聲,她像是真把花庚當了親的兒子,可盛星覺得又不是的。
盛星獨自站在五湖園一處景觀中央,是大理石鋪就的、一個巨大的歐式廣場,冬日的太陽光是石面上頭,能映出刺眼的巨大光斑,周圍一整圈兒高大茂盛的松樹,往遠處去,也往密集處去。
盛星甚至覺得,江菱月會在五湖園的某一處住所裏,他奔走要一天了,找了江菱月去過的地方、能去的地方,他回了江菱月那個很久沒被光顧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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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先生,回去等消息吧,天都快黑了,至少現在沒有消息,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夜裏去路上找吧。”鄭三說話了。
他算不上個死心塌地的忠仆,但被人雇着他就會做認真的事兒;汽車窗戶外頭是瓊城傍晚的景致,一些在安睡的,一些即将醒來的。
盛星老念叨:“別出事兒就好了。”
秦媽在做飯呢,院兒裏頭是舉着個風車的李漸寬,他跳着上前來,抱住了盛星的腿,還問:“明天去不去看戲?”
“你乖,我在忙,不打算去唱了,咱找個時間,我閑了,準帶你去。”盛星用滿是倦意的聲音哄着他,把他牽回了屋裏,鄭三将路上買的、幹的無花果拿來,讓李漸寬吃。
秦媽說要開飯,她系着圍裙在門邊兒上,問盛星:“沒找着人是不是?他是不是有個姑姑……去他姑姑家裏看看。”
“看了。”盛星倒不是沖着誰怒的,他僅僅是累了又着急,因此提不起精神,漸寬冷冰冰的小手攥着無花果,正往盛星嘴裏頭塞着。
他仰起小臉兒,就看着透明的水正從盛星下巴尖尖上滴,盛星眼睛紅了,表情有些兇。
“你幹嘛哭?”李漸寬牽起了盛星在外頭凍僵的手。
可盛星像是忽然從某種迷惘裏驚醒了,他擡起臉,手心胡亂摸着下巴上、臉上的鹹水,說:“沒哭,沒哭,我打哈欠呢,今兒困了。”
“睡會兒吧。”秦媽說。
盛星像行屍走肉,他站起來轉過身,一會兒就去床上趴着了,他感覺到有什麽吞食着他全部的依靠;心很悶,被籠子扣住,鎖了。
電話響了,那邊兒是淩莉潤,這是盛星醒來之後知道的的消息;他事實上沒睡,可也算是睡了,只是睡進了一個噩夢裏。
“陳太太說讓您別太急,她會幫着找的,她還給您道歉了,說今兒沒接待周到,讓您別多心,”鄭三端好晚餐了,外頭已經是一片沒內容的黑色,他又說,“漸寬吃了飯,已經在那邊兒屋裏睡着了。”
盛星凍過的臉頰在室內被灼得發紅,他懶洋洋在被子裏頭,夢醒的心髒還在一揪一揪,很疼;他說:“我沒怪她。”
說着話呢,可眼神兒也不在鄭三身上,他似乎是看着桌子,也似乎不是,他什麽都沒在看了,只是呆呆睜着眼睛。
桌上炖的鴿子湯真香,盛星喝了兩口,嘔出三口來,他眼淚、鼻涕交加,後來真的又想哭了,但忍着了。
秦媽給他找上回傷風剩的西藥來,又指着鄭三去弄點兒姜湯;盛星躺在床上什麽都沒說,一會兒打了幾個噴嚏。
“他那時候,有一回走了,後來又回來了。”秦媽在床邊兒凳子上坐着,手去撫盛星微燙的額頭。
盛星哪裏聽得了勸慰,他只一個勁兒搖頭,慢慢兒眨着眼睛,說:“我在想他了。”
“我知道。”秦媽說。
盛星的眼眶,忽然很脹很疼,他撇撇嘴,眼淚漲潮,漫在了臉上、枕頭上;他看着那張在燈下布滿紋路的臉,終于要承認,用帶着哭聲的話說:“我和他不是朋友,他是個很倔的人,他有時候太莽撞,可他不會說自己的苦,他溫柔又不軟弱,他——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我們就像……”
秦媽混沌的眼睛中,沒多少劇烈的波瀾,她像尊遲鈍的人偶,以她剛才持續許久的笑,裝飾衰老的臉。
盛星輕着聲,可又有點清脆,繼續說:“……像夫妻。”
秦媽像是用了周身的力氣吸氣,她沒那麽不動聲色,因此鎮靜起來倒顯得笨拙,她瞪着眼睛,點了點頭。
柯钊擁有一座華麗的軟籠。
他曾經親自挑選木材、石料、磚瓦所建的房子,像一件精神純粹的文物,他未想過要賦予它太昂貴的價格,他要将它送給愛人。
洋房是新的,可許久沒待人了,它霸占了瓊城東邊兒一塊臨山傍水的地,卻在繁華裏空曠着;着布鞋和素色棉襖的婦人,收回晾臺上挂着的手巾和浴衣,她回廚房,一刀刀切鮮紅色的生肉。
“點心和蘋果都沒動,茶也沒動。”身後來了拎着食盒兒的青年人,他長得瘦長,不兇惡也不面善;食盒兒被擱在了廚房的臺面上,青年和婦人說着話。
生肉是牛的腱子,案板邊兒上籃子裏頭還盛着帶香的菌子,婦人放下刀了,憂愁又憤恨,于是咬着牙說:“必須吃下去呀,柯老板吩咐的是飯必須給吃了!”
青年人氣得臉頰漲紅了,他大約預備砸樣東西洩憤,可沒遇上敢砸的一件兒,因此踹開了地上很矮的凳子,用那把嘶啞的喉嚨,說:“我總不能給他喂!”
“拿不拿錢了……”
婦人看着四十多,瘦臉,她盯着看青年的眼睛,再質問一句:“你幫人辦事兒還是給人添亂?”
青年話堵在喉嚨眼兒裏了,他忽然間揪着自己的頭發,愁得到處走,慢悠悠只能再問婦人一句:“用刑?”
“用吧,也不是咱不客氣,柯老板是壞人,壞人該有壞人的樣子。”
白色的刀鋒鑲嵌進生肉裏頭,發出了很黏的、水的聲音,婦人瘦臉上一雙無神的眼,她轉頭,再對青年說:“別打狠了,死了咱倆陪命吧。”
“我知道。”
不知這是第幾個寒冷的日落了,廚房旁儲藏室的地板掀去一塊兒,下頭看得見昏暗整齊的樓梯;那裏頭倒不是冰冷幽暗的,畢竟華麗的軟籠哪兒都華麗。
歐式的床中央,人躺得像具漂亮屍體,他閉着眼睛,眉毛輕皺,還帶着灰的手在床邊垂下,指甲是整齊的、不久前修剪過的。
人做了個夢。
戲樓後臺往右的樓梯落了好多天的灰,踏過去,一陣煙塵加上幾個邊緣模糊的腳印;誰穿着紅底兒的褲襖,攥着把瓜子兒,十三歲的臉蛋像是雛蕊,爬着半面晚霞一樣的胭脂。
還俏皮又漂亮,還穿着雙,挂粉色小穗的矮腰彩鞋;他嘴上說什麽,圓眼睛一瞪,就跑了。
做夢的人在追。
跑到一整片兒被太陽曬着的草地上了,他挪過穿彩鞋的腳,忽然就在了做夢人懷裏,他膽怯又羞澀地阖着眼睛,像個從禁書裏來的,種蠱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