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風雪一歲除
盛星送走了沉睡在一個深冬正午的江蓮香,他決心平淡地消沉,又要做個堅持生存的人,無論多少生離死別在降臨着,可至少有江菱月這個盼頭。
也有李漸寬這個小兒子。
天兒到除夕時候再飄起了雪,暖季剛露了一截兒溫熱頑皮的尾巴,便又躲藏進冬末的殘影背後;貼了春聯兒,倉房的木頭箱子裏是煙花炮仗,秦媽正做晚飯呢,盛星陪着穿得極暖和的李漸寬,坐在門檻兒上頭,倆人凍得雙腮有些紅。
“我想吃雪。”李漸寬站起來了,他忽然蹦跳着下了屋門前的臺階,一雙擺動的小腳在不厚的積雪裏印下了幾個淩亂的腳印。
他蹲下去了,撿花兒般笑着,伸出手要将地上的雪拿起來;他看着盛星,再說一遍:“我想吃雪。”
盛星徑直下來了,攥着小孩兒的咯吱窩,把他拎到正屋裏去;盛星倒沒發怒,他只是伸手去摸李漸寬涼冰冰的額頭,忽然提高聲音,說:“可髒了,吃下去肚子疼,肚子疼就只能喝粥,還得喝很苦的藥,你願不願意喝藥?”
“那我不喝藥,” 李漸寬仰着頭看向盛星,正驚恐地捂緊了嘴巴,他又松口氣,舌尖他在嘴角上伸縮了半天,忽然說,“江叔叔今兒是不是回來?”
盛星就問他:“幹嘛回來?”
“因為是過年的時候。”
大概是在外頭冷着了,李漸寬的清鼻涕正慢悠悠往下流;天色漸漸暗了,變成沉悶的深灰色,以至于除夕的夜更靜,像要把一切房子、街道和人,凝凍在世界這塊兒漆黑透明的磚頭裏。
桌上有白糖楊梅、金桔餅、十香果、果脯、八珍梅子,以及小孩兒吃不膩的紅果兒和蘇式松仁兒粽子糖,盛星揪着李漸寬的小臉兒,逗他,說:“我看看牙。”
清鼻涕被揩幹淨了,李漸寬張着嘴,讓盛星瞧嘴巴裏面,卻忍不住連打了兩個呵欠;小孩兒恹恹的,自個兒爬到高椅子上坐,說:“過年也無聊。”
盛星正往李漸寬嘴裏塞塊兒糖,看他臉頰下有了個鼓囊囊難以活動的包,盛星忽然和善地彎起了眼睛。
問他:“是不是好吃?”
“我能把這些,都吃了。”李漸寬含混不清地答着。
鄭三打開了院裏的電燈,玻璃窗,忽然像極了燈籠的透光外殼,正圈着很濃郁熱烈的顏色,盛星一只手搭在李漸寬亂晃不停的肩膀上,他在看洋洋灑灑美麗的雪,要被回憶吸了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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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漸寬,我特別特別想他,我特別想再見他一次。”
李漸寬像明白什麽,又茫然無措,他緊攥着盛星厚馬褂兒的衣襟,什麽都沒說,直晃。
鄭三端夜裏喝的甜茶來了,是黑豆蘇木紅糖湯,在新買的勾金陶瓷蓋碗兒裏,青花兒的瓷盤子裏,各自盛着雞蛋麻花兒、蜜三刀、月季餅、盆子米糕、牛舌酥、煮花生……李漸寬今兒午飯沒吃,他伸手,讓鄭三遞了個要掉渣兒的麻醬燒餅。
盛星坐下喝茶了,李漸寬碗裏的是糖沖的熱牛奶,他跪在椅子上了,拿着個勺兒慢吞吞地舀着,又慢吞吞品,第一嘴沒吹,因此剛碰上就喊燙,嘴皮紅了一片兒。
“哎,吹吹再喝。”盛星幾乎算飽含柔情地說出了這樣一句。
可身體裏那顆疼軟的心,忽然想經歷着冷厲的風,正從原野降落,去谷底;溫情的景象裏,一切是安和美妙的。
但少了個人。
盛星皺着眉毛,仰起臉喝了半口暖甜的茶,他像是用了大的力氣,把溢到眼邊的淚,和着茶也吞下去了。
柯钊告訴江菱月過年的消息,他來得意料之外,并且不像往常那樣待在栅欄外頭;江菱月自顧自在會客廳的櫃子裏找一本想看的書,也不理他。
“我晚上在這兒吃。”柯钊自己挂好了大衣,他穿着暗紅色的一身西服,忽然比平時氣質明媚很多了,他眼睛裏,冷淡把情緒埋藏,僞裝得那樣成功。
江菱月正伸長胳膊,在夠櫃子頂層一本嶄新的、硬皮封面的《社會契約論》;他沒轉過頭來,而是認真用手抹去書上幾乎不可見的灰,這才說:“你膽子挺大的,惠太太又得上家裏罵你去了。”
江菱月在笑,也不知是愉悅還是嘲諷,柯钊離他更近了,他知道。
“你現在一定知道自己的處境,關鍵之處不是你想不想留下來,而是我樂意讓你住什麽地方……你可以換個角度考慮的,現在主要的問題已經變了。”
“我人都在這兒了,跑也跑不掉。”
江菱月轉過身去,他穿得簡樸可不寒酸,大約因為睿智又腹有詩書,因此在柯钊的氣勢前頭仍舊能用目光殺人了;江菱月手上拿着本書,他在輕笑,然後平視柯钊的眼睛。
又将臉低了下去。
年夜的晚餐在一旁的餐廳進行,菜是烤鴨、羊排、炖鵝、臘味、櫻桃肉、西湖醋魚……菜一道接一道進來,要把寬闊的一張西式長桌堆滿了,江菱月透過略微暗沉的燈光,看着柯钊堅定下隐藏狠毒的神情。
江菱月明白,沒人看得懂柯钊,柯钊的一切性情都是離譜的;前些天青年受命來打的傷沒好,全在江菱月手臂上背上,總疼,在這個除夕夜裏也難例外。
“今天只有咱們兩個,所以什麽都得說實話。”
“我沒有實話。”
柯钊像是在提防談話裏一切有可能存在的圈套,變得更狡猾起來了,他眼前是盛了紅酒的高腳杯子,另一旁是裝了白酒的瓷壺,以及秀麗的瓷盅兒;江菱月穿着襯衣毛背心,他忽然仰起頭,把紅酒全部咽了下去。
接着,給柯钊看空掉的透明杯子,說:“足夠誠懇了吧。”
柯钊喝白的,一下喝完兩盅,他凸顯的眉骨下一雙誠懇又亮的眼睛,可江菱月知道這些盡是完美的修飾,事實上江菱月也未見過真實的柯钊。
柯钊總在用戲劇的形式生活,将自己包裹在一個虛幻的軀殼裏,他猜疑、多變、甚至敏感稚嫩,又狠毒而癡狂。
面兒上是冰冷、謙遜又低姿态的好。
“我的實話太刻薄了。”柯钊倒是意外得坦誠起來了,他身體前傾着,手撐着下巴,斜過腦袋往江菱月眼睛裏頭看,桌子倒很長,因此人的臉清晰又不清晰,在吊燈光暈下頭,是種飄然的美。
江菱月開口了,他面兒上沒了表情,自己順手斟半杯紅酒,搖了搖頭,像挑釁般,忽然一笑,又像在以玩笑服軟。
說:“我不喜歡你。”
柯钊以剛才的坐姿沒動,他仍舊手撐着下巴,斜過腦袋往江菱月眼裏看,可誠懇目光中多處幾分難陳述的錯愕,他點了點頭。
“但我想去了解你。”江菱月又說。
柯钊往後靠了,他坐正,又自個兒斟三盅,這才下定決心講那些實話,說:“去年要過年,我應該在那時候留住你的,這樣你就不會跑了……”
熱湯的濃霧後頭,有柯钊朦胧發熱的眼睛,江菱月難以忽視對方因鼻酸帶來的眼角處濃豔的紅色。
江菱月沒說什麽。
“希望你給我一次機會,我在想的是……一定不能再讓你亂跑,這裏适宜生活,在安靜的山裏,已經離城市很遠了,你能在這兒沒憂愁地活,不必要為了生計遭受算計,又四處奔波,再搭上家人和自己的命。”
柯钊生長在哭腔中的、低沉的話溫柔,又帶着他慣有的冰冷;江菱月并沒有回答什麽,他低下了頭,左手慢悠悠地,在卷襯衣右邊兒的袖子,于是,那些灼燙疼痛的傷,帶着血痂映進柯钊的視線裏。
“疼。”江菱月歪着頭看他,若有所思地,只說了一個字。
人心擁有極端的柔弱和極端的堅硬,在柯钊這兒是如此,他忽然,像是被江菱月無邊的委屈裹脅了,心口有針在紮,他擺了擺頭,說:“以後不會了。”
“你來,你幫我看一看。”
柯钊猜想大約是氣氛使然,說出這句請求的江菱月,像是忽然在這裏自願地柔弱下去,沒了半點鋒芒,卻又閃着很明亮的光點。
猜想光點是智慧與稀奇的共情,是人心最奇妙的關聯。
柯钊走近了,他細瞧着這些因他而生的鞭傷,看着黑色的血痂凝固在皮膚上,像恐怖的鐵鏽……忽然,柯钊心裏升起種難以言說的、淩虐的勝利感覺,他湊近了,看着江菱月被頭發半遮的、澄澈的眼睛。
“所以要不要留下來?”柯钊壓低了聲音,在問。
江菱月慢悠悠地擡眼了,那眸子裏沉澱着明媚又狡黠的精光,他似乎在笑,笑得含蓄又純淨,像是忽然換了一個全新的靈魂。
“選擇只有兩種,我不喜歡你和我恨你,”江菱月從容地,将卷起的袖子打開,并且,将襯衣的袖口整好了,他問,“猜我選了什麽?”
柯钊在一番難辨難纏的言語動作中迷失了,泸州老窖的酒勁兒上來,像是罩在頭上一團炙熱的氣息;他中途清醒的第一秒,感知到江菱月手上冷冰冰的利器,正抵在他的脖頸旁邊。
而被囚禁與暴力折磨太久的江菱月,終于卸下他那些江湖上難以出師的劣質僞裝,他像是在狹窄之地禁锢了太久的猛獸,正暴怒,亮出了蓄力很久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