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熱陽和早春
惠立春的身子探到窗外頭去,她不顧夜裏徹骨的寒風,像是飄在窗後頭的、一朵鮮嫩的花;直愣愣看着柯钊下車了,看他繞過院兒裏冬天裏結了厚冰的池子,遠處能瞧見星星點點別人家裏的燈,惠立春想喊他。
忽然,身後床上睡熟的嬰兒哭了,他尖叫,然後抽抽搭搭喘氣,接着,開始了盡頭很遠的啼哭。
“你這才回來?”被兒子鬧得急的惠立春,像是沒多少恭敬了,她蹙起眉毛,站在樓梯上頭,輕輕問一句。
柯钊在客廳裏,擡起了頭。
惠立春膽怵,她對柯钊的懼怕像是被燒滾了,正流動着灼人的霧;她穿着短跟皮鞋的腳向樓梯下頭挪着,看柯钊神情低落的眼睛。
頂上華麗的電燈是亮的,光罩在倆人身上了,柯钊大約是顧不上困惑的,他在想與淩莉潤的對峙,郁結于自己的失敗裏,他妥協了,繼續守着給淩莉潤的承諾。
是個自小被褒揚的謙遜的人,因此那些環境賦予他的所謂的男性驕傲,像是保護着他也束縛着他的盔甲。
“争搶不到是您沒本事,大丈夫該做的,是将自己的情場失意遷怒于我麽?”
淩莉潤那話一出,他像是在大醉裏被醒了酒,他試圖果斷地忘記自己迷失之後的稚嫩心性,他不覺得自己會為情愛不安。
可果真在不安着。
惠立春站在柯钊眼前,她睜着柔情的眸子,再問一句:“這麽晚累不累?”
或許由于人是難懂的,柯钊,有時候對惠立春有着機械的親密,他沒回答什麽,忽然就緊緊地,将女人攬在懷抱裏;倆人的胸口貼近,能感受得到兩顆疏遠的心髒,在有節奏地撞着。
“有什麽事?跟我說吧。”惠立春在問。
她被禁锢着,她對柯钊的崇敬與懼怕相摻,也不敢逾越太多,她的愛是藏在心裏的濃烈,卻是寫在身上的淡薄。
“要是沒有我了,你就好好兒挑個人結婚,你不必要聽誰的,不必要怕誰。”
“沒你了也就沒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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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像是被風聚攏的岩石和海浪,各懷着心事,又各自說着似假似真的話,在這個冬季的晚上,沉默着,身體擁抱,魂魄碰撞。
跑狗場的廂座裏,供應着清淡或是澀口的茶,以及果子和糕點;盛星坐着,穿了淺顏色的西服,他不精神不頹廢,擡臉的時候讓人瞧見俊俏的鼻尖。
淩莉潤立即也到了。
時間進臘月,原本漸長的夜要漸短了,盛星習慣着生死未蔔的分離,他最要緊的是尋找江菱月去,在臺上渾渾噩噩像尊漂亮的面人兒,他仍舊唱得好扮相好,可在梳頭師傅前邊兒坐的時候,再聊不了天兒了;他在讀一本史書,有時候搞不懂了也不顧。
他像在陪書裏報裏的人過日子。
淩莉潤穿了肩膀上縫着皮毛的裙子,一雙黑顏色細跟的皮鞋,她坐下來,立即給盛星塞幾盒從外國買來的香煙。
“我不吸的——”
“這個倒可以,煙土你就想都別想……你留着,碰到吸這個的朋友,做個人情也行呀。”淩莉潤笑着,眨眼的時候,場子裏正響起歡快的樂聲。
一溜兒新安的彩燈在圍着舞臺閃爍,那些西裝革履或是錦繡華服的人,在下頭坐着,淩莉潤問盛星:“開個酒嗎?”
“紅葡萄酒,赤霞珠是葡萄的君王,果子藍黑色,是法國傳統波爾多紅葡萄酒的主要釀造品種,釀成最高貴的酒,香氣悠長……”
“你幾時這麽懂酒了”淩莉潤嘴上念叨,可立即回身去,找服務生開酒;她看着盛星,忽然又說,“其實,你能夠死心了,盛星,他萬一回不來——”
“回不來我繼續找他。”
“柯钊那天去園子裏了,他說不想給我的煙土讓路了,因為他知道了你和江念微兩個——我也不明白吧,他好像對你家江先生有那種心思,你在我底下做事,他不樂意了。你想得通吧。”
淩莉潤說着,眼睛在往臺上瞧,音樂在響了,一排小孩兒牽着狗在臺上;她随意一瞥,轉身喊了助手進來,說:“二號十張。”
“想得通,”盛星面兒上沒什麽表情,他在沙發裏頭端坐着,說“柯钊怎麽樣和我沒什麽關系。”
淩莉潤看助手站得久了,她立即插個話題進來,催促着問盛星:“要選幾號?”
“二號十張。”
酒來了,是在深色玻璃瓶裏深紅的液體,味道有些澀,又輕柔,像是聞見了吹在雨後涼風裏的、草的味道。
淩莉潤忽然有些急切了,她期盼着盛星從舊情裏自拔,不再傷懷,嘴上卻說:“要是你這兒沒斷了,我們的生意做不了了。”
忽然,盛星站起來了,他像要說句情緒慷慨的話,可半天沒張口出聲兒,場子裏響起歡呼了,臺上狗追着兔狗,瘋了一樣。
淩莉潤頭一次真的怕盛星。
他臉龐俊俏,又周身是臺上角兒該有的氣質,他穿霞帔好看,穿西服又是另種好看,可此刻,那些溫和的蜜意不見了,眼睛裏充斥着蓄積了很久的、冷漠的哀傷。
“你說愛他的時候,我沒覺得不妥,但現在不一樣,他沒回來……要是永遠不回來了,你是不是得耗着?人哪兒來那些所謂的癡情呢,何況現在隔着距離,生死未蔔。”
淩莉潤說着話,眼睛甚至紅了,她為盛星痛心,像痛心自己曾經的境遇一樣。
二號的狗,看着機敏,可最終沒得頭獎,場中央升起了旗子,在一些人重重疊疊的掌聲裏,順着風飄。
盛星接了淩莉潤遞來的酒,他仰起頭,将杯子裏紅色的汁液全部吞下了,然後,木讷地品喉嚨裏葡萄與酒精的香氣。
“我不跟着你,我們沒關系了,你的生意就能夠做成了,你去跟他提吧,我不跟着你了,淩老板。”
“賭什麽氣……”
“我得找到他。”
臺邊兒上慢閃的光在人臉上,染着各樣的顏色,并且忽明忽暗;盛星轉過身從衣架上頭取自己的大衣,他倒不十分想與淩莉潤決絕,可他憤恨于她看輕江菱月和他,他眼中的淩莉潤,像在日漸削去溫柔睿智的光芒,成了個有些刻薄的人。
也或許,人人是刻薄的,只是刻薄在不同的時候,面對特定的人,身處在特定的境遇裏,他也知道,花庚快不行,陳岳敏半死不活昏睡在園子裏,現在的淩老板,要面對更廣闊雜亂的恩怨。
“我回去,好好兒地唱戲了,淩老板要是有空,就來捧個場,我幫不了你,像個禍害……”
盛星走了,他手上拎着自己的大衣,就從那跑狗場看臺的走廊裏,一步步往外去了,他要回平靜如初的生活裏去,要跌撞着,苦難之後在夢中投入愛人的懷抱。
盛星希望江蓮香能過完這個春節。
是個太陽天兒,要立春了,江蓮香已經沒力氣坐着站着,她陷在厚厚一床冬被裏頭,緊緊阖着凹陷的眼睛,她聽不見人說話了,可盛星還在喊她。
他坐在床邊兒上,一句句不停地說:“蓮香醒醒,想吃什麽?蓮香……”
盛星的手,長在骨頭凸顯的細手腕下頭,他又瘦了些,蒼白臉上一雙逐漸通紅的眼睛,他一年裏經歷了很多生離死別,他什麽都不願意回想了,只在一句句,锲而不舍地喊着“蓮香”。
江二雲捧着新熬的、很燙的雞湯,她從廚屋裏來了,疾步地走,太陽光灑在背上,像有大火在身後燃起來了,春季幾天熱烈的預演,選擇在了除夕之前;視線裏,實際上一片光禿禿幹枯的樹幹樹梢,花壇裏是灰褐色淩亂的殘枝敗葉。
沒有明媚春天裏最适宜的色澤。
陽光似乎太滑,像抓不穩的、散落的生雞蛋白,輕落在江蓮香的床尾了。
盛星手探上去,撫摸明亮的那一片兒被子,他知道了,真的是暖的,與腳下頭炭盆的灼燒不同,陽光的熱,會在流動時候一起一伏。
盛星的嘴角開始顫抖了,他眨動着瞬間溢滿水的眼睛,他牙齒咬着,從內髒裏湧起了蔓延着的、尖銳的疼;他像是剩下最後一口氣,用那難以自制的哭腔,喊了長長一聲凄厲的:“蓮香——”
江二雲到了門邊兒上,她看着跪在床邊地上的盛星,看得見他哭得發抖了;太陽光,在不覺然裏慢慢兒往外,像是從床上掉在了地上。
城東藍天上罩着層很薄很薄的白霧,那座華麗的籠子,仍舊沒幾個人煙,青年人開了地下頭會客廳的鐵栅門,他換了薄的夾襖,把手上一碟子黃白各色的點心,扔在了桌上。
“求你,幫幫我,幫我給一個朋友送一封信。”這個被關了很久的年輕男人,今兒自個兒找的襯衣西褲穿着,他忽然,有些莊重地跪在青年眼前頭,又從容地嗑兩個頭給他。
青年注視着他的眼睛,他似乎,看見了種藏在平靜之下的,壓抑太久的殘暴;極限的情緒在江菱月眼睛裏,像兩顆隐秘的、跳動的珠子,可能永遠寂靜,也可能瞬時迸發。
“不行,”青年已經準備摸自己腰上的槍,他鬥膽拒絕,可忽然被觸動,于是,逼迫自己挂難看的笑在臉上,解釋一般,“我說了也不能算數。”
想了想,青年像是同情,又似乎是賞賜,他以和善的語氣,再說一句:“今兒大太陽天,快立春了,熱起來了,應該是個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