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遙看峨眉月

盛星不解淩莉潤面兒上的絕情,他看着她,察覺一切都比自己想象得悲慘凄涼;淩莉潤的眼裏,是種絲毫不含溫度的深沉,她不是個只懂享樂的太太了,她有許多許多,難以言說的故事。

腳下很厚的雪被上,留着幾串行人彎曲的腳印,淩莉潤竟然不明白到底是不是與盛星真正疏遠了,她帶給他的好處,竟有時候成了要求和要挾他的資本。

“留步吧,就到這兒,如果事成了,我會把你的人救出來——”年輕女人吸一下被寒風吹紅的鼻子,她又說,“但我沒瞞着你多久,我也是,昨兒才查到他在哪兒被關着,有條件不是因為苛求,而是我的人去也算冒險……至于除掉他,能不能是你幫我一個忙?”

盛星穿着件水藍色綢子的鬥篷,他忽然說:“我不會殺人。”

仆人帶着淩莉潤的皮包,在前頭走着,只剩下淩莉潤和盛星湊一塊兒,淩莉潤看着他薄眼皮上睫毛扇動,看他在積雪天兒裏一張冷冰冰也稚嫩的臉,忽然,無法再勸說了,她深吸一口氣,然後伴着嘴裏的水汽吐出,說:“我下不去手,昨兒夜裏去看他,忽然就想起來很多事兒,我想回到那時候,我不想做現在的我了,我什麽都沒有。”

風吹拂在臉上,盛星瞧見淩莉潤眼眶染上紅色;她仍舊高貴、沉穩、漂亮,她在期盼一場無心開始的救贖,她矛盾,随即,又轉過臉來,說:“可他那時候,背叛得太潇灑了……我很恨他,他心裏從來沒有過淩莉潤,他心裏只有陳太太,也不止陳太太。”

“你想成為淩莉潤,有愛情的你自己,而不是別人的財産或者……附庸。”說完了,盛星站在了原地,他看着淩莉潤的臉,不明白如何再界定與她的關系;可盛星知道,他與淩莉潤難以相互信任了。

這大約是一輩子交流的尾聲,盛星只想救江菱月,于是暫且軟弱圓滑幾分。

他所欽佩的淩莉潤,是個難懂的人。

盛星獨自在巷子裏,看着滿目純白的積雪,他轉身要回去了,安靜走着,可心裏那樣難耐焦灼;他仰起頭看着灰白色堆滿了雲朵的天,察覺那如同自己現在的生活,種種阻礙糾纏,解不開。

時間像鑽進房裏亂溜的細風,眨眼跑了很遠;真正的春天在幾十天後來了,杏兒花打苞,牆邊兒上磚縫裏嫩綠的草,瘋長起來了。

天空亦像是全新的,變得清透蔚藍,大朵的雲彩在那上頭挂着,像成片的船帆在水裏;盛星牽着李漸寬,站在長了星點嫩芽的槐樹下頭。

秦媽在廚屋門前,正撿着笸籮裏新采的荠菜,她的背在一個冬季以後更佝偻了,眼睛越發混沌髒污,像春季裏出了泥的兩根短蟲子。

她說着:“吃不吃餃子啊……吃不吃餃子?”

“漸寬樂意吃,是不是漸寬?”盛星覺得李漸寬大了,可今兒,他竟還笑着抱他起來,他摟着小孩兒的身子,轉了個圈兒,親他的臉頰,說,“您包了,和漸寬、鄭三你們吃,我夜裏得出去,別人請了酒。”

“什麽酒啊,你自個兒走?”秦媽将笸籮在懷裏捧着,她擡起了布滿溝壑的、衰老的臉龐,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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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星仍舊在逗着孩子玩兒呢,他笑着,說:“聽戲的一個老板請酒,去聊聊坐坐,有車來接。”

秦媽的影子,亦是那樣佝偻,鄭三在院子那頭兒,修着盛星一雙壞掉的皮鞋,他的锉刀在嘴上咬着,識趣地不講話。

忽然,大門從外頭開了,盛星擡起頭,預備責怪鄭三不鎖門的粗心,他的呼吸,卻在這段愈來愈近的腳步聲裏,變得微弱,甚至快停滞。

頭頂樹梢在盛星臉上透着斑駁的影子,灼熱的陽光,讓人有些晃神了;似乎一切都慢了下去,盛星盯着來人的臉看,再往他澄澈堅毅又帶笑的眼睛裏看。

漸寬細咩咩的小孩兒嗓子,輕說了聲:“江叔叔……”

“叮——”一聲,鄭三嘴上的锉刀掉下去,戳在了堅硬的磚地上,又跳開,終究倒下。

秦媽很緩慢地思索着,她臉上沒什麽顯眼的表情,她或許,還沒想起這是誰,

盛星醒了。

在他臉上的,是夕陽豔紅色的光,它像從玻璃窗外流淌進來的、濃郁的酒;盛星一時間難以自控地流淚,他趴着,把臉放在松軟的棉花枕頭裏。

捧着太疼的一顆心,哭個夠。

柯钊洋房前,仍舊有兵,并且,插着在微風裏輕抖的旗子。

仆人們忙成一團了,夕陽裏抱着兒子的惠立春,穿着腰身纖細的一條淺灰色裙子,她的箱子好幾個大的,全被裝在汽車上,柯钊也來了,他穿一身嶄新的戎裝,配皮靴和白手套兒,身後有人幫忙拿着大衣。

路邊兒三葉楊發芽了,挺拔的一排,抖動枝梢;柯钊接過了穿着老樣式小衫的兒子,他生澀地抱他,像抱着什麽易碎的寶物,他去吻他的臉蛋,終于喊了他的大名:“文騰。”

惠立春精巧漂亮的臉,正輕仰着,她看着柯钊,然後難以自制地紅了眼睛,思慮一會兒,說:“我也跟你去罷,我是你的妻子。”

“又要打仗了,等我閑下去,在南邊兒安家,就讓人來接你們。”他似是不悲壯不難舍的,他那樣驕傲一個将領,自然沒想過戰鬥裏很壞的結局,他不愛惠立春,因此也不會哭。

身後幾輛惠家來接二小姐的汽車,而另一邊兒,是插了軍旗的、柯钊的車,以及邊兒上等待着的,配着槍的兵。

柯钊和惠立春,這一對總在陌路的夫妻,要真正分離了,他們自然有不舍,只是各自的不同;文騰成長得愈發俊俏,像父親,也像母親。

濃郁的晚霞在天邊兒上,重疊起幾十種不同的顏色,像蜂蜜或者糖漿,也像血,像酒,像胡亂潑灑的墨。

奶媽抱着柯文騰去車裏了。

“外頭比不上家裏,一切都要當心。”惠立春露出了個能安撫人心的笑,她吸着鼻子,用手背去沾臉頰上溫熱的淚;她的眼裏,是種真正包含誠摯的關切。

柯钊去拉她纖細柔軟的手,他忽然那樣動容,因此有些無措地低頭,在惠立春頰上烙一個很輕的吻。

他說:“感謝這輩子的認識。”

無論幾時,柯钊面前的惠立春總在懷抱失落,可更顯然的是不舍,她忽然湊上去了,緊緊抱着柯钊的脖子,她的淚,像一場忽如其來的海潮,洶湧到難以自制;甚至,惠立春的身體在顫抖了,她下巴擱在柯钊肩膀上,哽咽着說不完話。

“我期待我們再見面,我希望親口……把一句話告訴你……”

“現在就告訴。”柯钊手撫着惠立春肩上的頭發,說。

惠立春像是小孩兒得了糖,她純淨,卻卑微,像是什麽都擁有了,又像是什麽都沒擁有;柯钊的手是暖的,惠立春在夢裏般,飄飄然了,她說:“不管發生什麽,你都會……是我這輩子,唯一的愛人。”

遠處夕陽,要被夜幕吞食了,正一點點淡化,而後溶進天頂靜态的黑色裏,那邊兒,挂着細細一彎月亮,以及幾顆亮而且幹淨的星星。

柯钊抱着惠立春,他在跋涉前,休憩般,阖住了眼睛。

盛星在梳頭的時候讀報,他無心思搭理師傅的話頭兒,因此半天才應答一句:“橋那邊兒有新街了,人是挺多。”

“陳岳敏前天夜裏,死了,您知不知道?”師傅是個高瘦老頭兒,手上活兒利索,嘴上也不閑着,他看着鏡子裏盛星抹了紅的、斜飛入神的眼睛,忽然就問起這個。

消息在報上是有的,一連登了兩天,可盛星沒怎麽敢瞧,他冷着張臉含混過去,刻意軟綿綿,說:“咱也就聽別人說了。”

盛星也壓抑與自己的淡然,他直視着鏡裏頭自個兒塗紅抹粉的臉龐,瞧額頭上圓潤烏黑的片子,忽然,像察覺到了什麽猙獰的幻象;他狠狠地咬着牙,再呼氣,露出一個動情漂亮的笑來。

師傅還說着:“被不知道什麽人下了毒,說是在打針的藥裏頭,現在陳太太成了淩老板,五湖園大變咯……”

“那和咱們無關。”盛星衣裳袖子裏,一雙細手握成了拳頭,他腦子裏留着的那些難以言說的畫面,正像是月夜深溪裏烏色的水,在動。

眼前頭那個高大的、穿黑衣裳的人,總舉着他灰色刃子的匕首;鐵戳進衣服裏,再到皮、到肉、到內髒;盛星在他後頭,被新鮮血味兒熏得要吐。

死的有保镖、看門兒的,以及陳盤糯。

梳頭的停下手了,背過身拿杯子喝茶,盛星的手指在顫抖,他去握,可手裏是空蕩蕩的,沒玻璃的透亮針管兒,也沒藥。

他在慢慢忘記了。

不記得怎樣穿了仆人的衣服進院子,不記得陳盤糯臨死睜圓的眼睛,更不記得玻璃的吊針瓶裏剩多少液體……不記得自己怎樣逃離、回家。

他似乎,只記得那晚上的月亮很細,像一彎輕笑着的、慘白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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