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故識人之書
陳公館真正易主了,成為淩莉潤念佛吃齋的媽的住所,三層的一間屋,給了花庚,因此是将陽光最普照處給了垂危的性命。
淩莉潤夜裏給盛星家裏去電話了,她這回老實,半句慌也沒撒,說:“柯钊有一幢不住人的房子,我原本早摸清了,可人到那兒,發現地牢也是空的……柯钊家裏仆人各自打發了,他太太回娘家住着,看樣子,你的人要不是被放了,要不是——跟着柯钊去了南邊兒。”
那頭,傳來盛星緩慢的話語,他說:“謝謝,知道了。”
陳公館的客廳空蕩蕩,仆人們大多睡了,淩莉潤穿着件單薄的綢子睡袍,看着頭頂那盞花朵般盛放的燈,她忽然,深深吸着氣,說:“你恐怕想不到,那房子建在千秋山底下,也在城東,不是什麽荒郊野嶺,風景好,人煙也多;我很後悔的是沒早點兒救他,你後不後悔殺人?”
“陳先生是該死,姑姑說了被綁架的事兒,我知道他該死,他無情無義,心裏沒任何人。”
盛星的音色太冷清,卻在淩莉潤感官中激蕩着,她聽着他的話,不由得心髒緊縮起來,成幹枯的、皺起來的一團。
她說:“盛星,我在帶着你做壞事。”
“你做的壞事少嗎?能和你聊起別人的生死了,我也像個壞人,其實我不想殺的,但我得救人,我不能讓你的人白白去冒險……”
那一切,關于淩莉潤的、關于柯钊的、關于陳岳敏的……均混成一團,盛星看似理不清了,他不能夠懂什麽是假的,什麽是真的;于是大約幹脆不理,他沒欠淩莉潤與陳家任何了,于是在與淩莉潤彼此沉默一會兒後,從容簡單地結束了談話。
淩莉潤的短頭發半濕,她一回身,看着了自己的媽。
袁慶芳穿着藍灰的一件對襟衫子,下頭純灰的褲,她手上是紫檀的持珠,黑頭發落兩捋,短短梳在耳旁,擡起眼睛了,看着面善。
她說:“去看看吧,孩子醒了。”
淩莉潤着急得要瘋,她顧不上在旁人眼前有過的儀态,像是忽然被吸走魂魄了;到三樓卧房的門前,腳很軟。
房裏燈是總亮的,光照映着床上少年人的臉,他削瘦、蒼白,鋒利的眉毛下頭,是雙無神透紅的眼睛,張口只講微弱的兩個字,“不行”。
淩莉潤喘着粗氣趴在床邊兒上,她懼怕,也絕望;花庚的眼睛阖上了,慢慢,只露出淺淺的一絲眼白,他還在呼吸着,嶙峋的前胸,一起一伏。
“困了就睡吧。”淩莉潤嘴角在向上揚,可終究,只能露出個有眼淚的、痛苦的表情,她手摸着人家烏黑的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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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慶芳也坐下看着花庚,她忽然,那樣驚異,然後笑了,說:“發沒發現,像小時候的岳敏……不,他那時候叫昊乾,小名兒是昊乾,因為長得太好了,多少小姑娘都喜歡他呀,可他就喜歡你。”
淩莉潤在哭聲裏,吸進冰冷的空氣,她一瞬間像要忘卻了那些堅不可摧的理想與仇恨,她緊緊握着花庚逐漸僵硬的指頭,輕聲地唱:“我難忘你哀怨的眼睛,我知道你的沉默的情意,你牽引我到一個夢中,我卻在別個夢中忘記你……”
可斷斷續續的歌兒被抽泣淹沒掉,淩莉潤低下了頭去,她牽不住花庚打滑的、将要墜落的手,她滿臉的眼淚,含混不清說道:“我們……我們,唱的唯一的歌兒,他說死的那天要我唱給她聽的歌兒,我……唱歌兒不好,是不是不好……”
袁慶芳的心藏在潔淨入水的魂魄裏,因此,旁人無法猜透她複雜與否;花庚的确是死了,終于閉眼,告別了那惱人的病。
淩莉潤這兒的陳岳敏,徹底也死了,五湖園逐日姓淩,鴦幫信仰在激蕩的哲學風潮裏,成了難以茍同邪說;淩莉潤在外一身體面,是占有巨額財富的商賈,資産裏除了實業公司,還有舞廳、酒樓、賭莊……金雙會館坐落在瓊城最繁華的地帶,那是陸路水路交彙之處,也是洋人國人混居的繁雜地方,高亮的戲樓與三面看臺,紅木柱子和帶電燈的官廂兒。
錢四代咬着牙笑,将水漬幹透的信封遞到盛星手上,說:“看看,托人捎到這兒的,說是一姑娘捎的。”
欣喜的肖想沒一秒便幻滅了,盛星僵直着指頭,他點了點下巴,說:“謝謝您,我回去看吧。”
天着實暖了,窗外頭天透藍着,瞧得見路那邊兒新開的百貨公司的櫥窗,有小孩兒被媽媽舉着,發出響亮哭聲;靠着電線杆的那個男的,忽然從衣服裏掏出洋火來,吸了根煙。
盛星未曾料到,他會在分別許久的如今,收到李煙光親寫的長信,他手難以自持地在顫。
是欣喜的,由于身邊消失的衆多人裏的一個忽然回來,就像生命開始了不能抑制的倒流。
李煙光在信裏,用了全然不繁複冗長的言語,清楚又利落,有關現狀與問候的部分,她說:“……生命裏有衆多可以沉溺的事,變故之後的我企圖看更廣闊的世界,從而走出傷感;我在做自己認同的事情,我離開了生我養我的瓊城,李煙光還是李煙光,可不需要衆多稚嫩的占有,以及無端的傷害了,要請求盛先生的是——替我對江先生說抱歉,一千句抱歉……”
盛星知道,李漸寬的家,終究成了消失在時間裏的存在,他所等待的圓滿,僅僅是故事裏一個過分美好的期許;李煙光不再回來,李太太生死未蔔,而好朋友李雲換,早死在暗槍利刃裏了。
新來的煮飯的女人,生得小巧又漂亮,一雙輕眨着的、含水的丹鳳眼;她怯懦又恭敬地上前,沖着盛星,喊了聲:“先生。”
“叫什麽?”
“叫流雲……流水的流,雲彩的雲。”
“有沒有之前的主家?”
“我曾經在陳盤糯先生——五湖園一個做事的,我在他家裏,後來他死了,我托着人找個差,有個嬸子跟我說了您這兒要人。”
流雲是細嗓子,櫻桃嘴巴似是張不了多開,因此輕聲又謹慎地講着,她忽然,擡起丹鳳眼睛看向盛星,求他:“我勤快、手腳幹淨,我要一口飯就行了,能做男人的活兒,還會洗衣做飯,會燒煙。”
秦媽就在邊兒上呢,她手扶着掃院的掃把,插句嘴:“你成沒成親呢?”
“我是個……”六月舔了舔嘴角,艱難地說出倆字兒,“寡婦。”
盛星倒是不十分挑揀的,他是為了給年邁的秦媽尋找個幫手,因此,重要的是看秦媽的意思;鄭三也回來了,左邊兒手裏牽着漸寬,漸寬舉着袋八珍梅子。
秦媽又說了:“你找不找我們不攔着,可別打這個小盛星的主意,做活兒的得明白誰是主子……咱們盛先生有相好的了。”
“老太太說的是,流雲都懂。”女人倒是誠懇的,她颔首應答着,看向一旁的李漸寬,再看向鄭三,再看向院兒當間葉片日漸豐滿的槐樹。
她溫柔像片水,剛從預想死去的心境裏出來。
她愛着陳盤糯,可沒人知道。
言嫂在天烏的時候起床了,給小子們熬晨功回來吃的稀粥,她守着點着電燈的、陳舊的廚屋,把幹枯的一把油菜杆兒塞進竈火裏頭。
天氣暖得極透徹,春天兒裏的苜蓿,與苞米面兒做窩頭吃,院兒那頭客房的門“吱呀”從裏頭開了,出來了個兒高的、肩膀上挎皮包的人。
“真現在要走了啊?”言嫂的手指頭,将大刀背兒上沾着的碎菜捋下來,她在昏暗的電燈光裏,端詳着江菱月的臉,又嘆口氣,說,“還有傷。”
江菱月人是憔悴的,即便已經在錢四代家中,修養了一段日子。他又在笑,滿眼期待與朝氣,想了想,忽然有些內斂了。
他說:“我等不及了。”
言嫂不年輕,臉色蠟黃着,可存又留着天生的美貌風韻,她笑了,說:“現在倒不必擔心了,你急着見老朋友,就多住寫天兒,人家說了,柯钊的隊伍去了南邊兒……要是萬一你遇着麻煩了,就回來再找你師父師娘,找我。”
天東邊兒,連太陽的一絲兒光也沒,江菱月端站着,穿了件不厚的、系腰帶的風衣,他沖着言嫂恭敬地點頭了。
一聲雞啼,在清早涼爽的空氣裏頭,有些嘶啞空靈,江菱月确實得走了,言嫂最後輕飄飄問了句:“你還唱不唱了?”
淩晨的空氣像被凝固住,竟沒一絲風,牆外頭有小子們的說話聲,亦有咳嗽聲,有水聲,還有擅自吊嗓兒的聲兒。
該結束夜裏的覺了,他們得跟着錢四代去,找個有風有水的坡頭兒,練嗓子,練胳膊腿兒;江菱月沖着言嫂應答,輕聲說:“不唱了……”
他走了,那日從醫院出逃到如今,也沒有太長的時日,可天氣變了,因此江菱月覺得一切都是新的,他坐了提前叫好的洋車,手上紙袋裏還有給盛星和李漸寬買的蜜餞牡丹花,紅色紙盒兒盛的倆小罐兒,嚼在嘴裏甜又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