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蟒袍鶴羽
為了不再碰上蕭贽,許觀塵特意在驿館留了一日才動身。
清晨下了小雪,車輪碾過,馬蹄踏過,發出細微的聲響。
将到的時候,飛揚掀開馬車簾子往外看:“有人。”
那時許觀塵正打坐,悠悠道:“金陵城就是這樣的,不像雁北,一年也不見一個生人。”
飛揚咬着字眼道:“等你。”
他的意思是,有人在等他。
許觀塵一面湊過去看,一面道:“讓我看看,肯定是我溫良恭儉的七殿下……”
玄色蟒袍,玉帶金冠。
不是溫良的七殿下,是陰鸷的五殿下。
裴大将軍領着人把北城門都隔開,蕭贽坐在木輪椅上,一擡眼,便陰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許觀塵放下簾子,轉頭問飛揚:“我的流星錘還在嗎?”
飛揚把錘子從馬車的座位下邊拖出來:“這裏。”
馬車在城門前停下,玩笑話就此打住。許觀塵正經了神色,從從容容地落了地,一揚拂塵,衣袖鶴羽似的上下一翻,向蕭贽作揖:“五殿下。”
蕭贽也不喊“平身”,轉身去看身後跟着的宮人。
那宮人很快反應過來,雙手捧出錦匣中的帛書,端起了十足的架子:“小公爺,接旨……”
不等那宮人把話說完,也不等許觀塵在雪地上跪好,蕭贽拿過那帛書,打開看了一眼,直接交到許觀塵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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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冷。”蕭贽冷冷道,“本王不想在雪地裏待了,這樣快些。”
要不怎麽說五殿下脾氣古怪?
皇帝還病着,他就敢跟将軍舅舅跑去冬獵,聖旨他也敢這樣随便地拿出去。今早分明是他自個兒進宮請旨,說要在城門前見見許觀塵,這會兒又嫌棄天冷了。
許觀塵雙手捧着帛書,只聽蕭贽又道:“國公府拆得差不多了,陛下讓你仍舊住在本王府上。”
想想也知道,要修府邸,怎麽會把工期放在冬日?這分明就是尋了個不大好的由頭。
許觀塵心中咯噔一聲響,只怕蕭贽是要把他放在眼底下,才好揉圓搓扁。
蕭贽不等他答複,稍一擡手,他舅舅裴大将軍就帶着人靠近,把許觀塵從雁北帶來的人全都換下,就連馬車車夫也換成了蕭贽的人。
蕭贽搖着輪椅,靠近馬車,淡淡道:“這小道士本王接走了,你們回雁北複命去罷。”
許觀塵帶來的人不多,都是心腹,見蕭贽這副霸道姿态,手都按在了佩刀刀柄上,只等他一聲令下。
再怎麽也不能在城門口就打起來。許觀塵在心底念了兩句經,心想着蕭贽要把他放在眼底下磋磨,那就随他去罷,見招拆招便是。
他執着拂塵的手一擺,把人都遣下去,為求穩妥,還讓他們把飛揚也暫時帶下去了。
他一個人應付蕭贽就好。
那頭兒蕭贽的兩個親衛,已把蕭贽連同他的木輪椅一起,擡上了馬車。
其中一個親衛再将馬車簾子掀開,喚了一聲小公爺。
許觀塵腳步一頓,梗着脖子上車去了。
不敢冒犯殿下尊駕,他坐定之後,只垂着眸,專心地看自己手上的拂塵。
才看了一會兒,許觀塵就覺得不太對——蕭贽好像也正盯着什麽東西瞧。
他悄悄擡了眼,順着蕭贽的目光去看,他是在看自己——腳邊的流星錘。方才他在馬車裏問起飛揚,飛揚就把它拖出來了。
哎呀,一不小心就暴露了想謀害殿下的小心思。
許觀塵暗中挪了挪腳,想要用腳把武器勾回來。
“今早在宮中,向陛下請旨要來接你。”蕭贽道,“你那七殿下就在宮中侍疾,他明知你我不和,竟一句話也不敢說,就這麽把你推出來了。”
七殿下同許觀塵,是很小的時候就認識的朋友。
許觀塵一面悄悄用腳去夠放在地上的流星錘,一面規規矩矩地答話:“殿下的心思,臣不敢私下揣度。”
腳尖才碰上錘子,耳邊又傳來蕭贽的聲音:“雁北一年,你還念經嗎?”
許觀塵很是規矩地答話:“臣乃修道之人,早晚功課,不敢懈怠。”
這個回答,蕭贽或許不大滿意,他問的其實是:“雁北一年,你還給別人念經嗎?”
許觀塵轉頭看他,只看了一眼,心中斟酌着字句,輕聲問道:“殿下晚間,還聽人念經麽?”
他從前在蕭贽府上待過三年。蕭贽的皇帝父親和将軍舅舅,要他幫着蕭贽修養心性。
初見時,許觀塵就同他說了,他修道,但也不全信鬼神,就是為了有事可做。所幸蕭贽不喜歡道士的玩意兒,常把他丢在一邊,許觀塵也樂得清閑。
只有一點,蕭贽晚間睡前,要聽許觀塵念經。
從夏日的竹床,到冬日的暖帳,一連念了三年,竟也有人說,五殿下的性子好了不少。
許觀塵卻不覺得,每每有人這麽說,他都在心裏反駁,這人還是陰恻恻的,簡直白費了他三年的工夫。
此時,白費了他三年工夫的人道:“念。”
許觀塵揣度着他的意思,試探着念了一句:“‘夫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
蕭贽沒有說話,撐着腦袋,半眯着眼,竟有些困倦的意思。
許觀塵沒有猜錯,放輕了聲音,把一篇經文念完。
一篇經念完,許觀塵捧起茶碗潤了潤嗓子,馬車正好停下。
蕭贽全沒有要睜眼的意思,許觀塵不敢叫他,他外邊那些親衛更不敢叫他。馬車夫急中生智,輕輕一揚馬鞭,馬蹄噠噠,馬車辚辚,繼續往前走去。
這是要繞着金陵城走一圈兒的架勢。
許觀塵放下茶碗看他。蕭贽睡着之後,眉眼都舒展開來,不似醒時那樣陰沉——
“再念。”
原來沒睡。
許觀塵偏過頭,繼續給他念經。
其實聽了這麽多回,蕭贽自個兒也該會背幾篇了。
馬車繞着金陵城走了兩圈,最後在寧王府前停下。
蕭贽十五歲封王開府,封號為寧,是幾個皇子中最早的一個。
下了馬車,蕭贽再不理他,差人推着輪椅便去了,卻有年老的內侍向許觀塵走來。
許觀塵認得他。蕭贽封王的時候,陛下不放心自己這個暴戾的五皇子,特意把身邊穩重的內侍撥給他。旁的人都稱他一聲成公公,許觀塵在這兒三年,成公公對他也頗為照顧。
“小公爺。”成公公笑着行禮,“回來啦?”
許觀塵從沒想過,他來蕭贽府上,也能用“回來”二字。
他幹笑了兩聲,成公公領着他從另一邊的廊子走,閑話道:“小公爺還住原來的院子,只是裏邊陳設都舊了,所以換了新的。”
許觀塵看破不說破,仍舊溫溫和和地笑。不是他房裏的陳設舊了,是一年前,蕭贽把他房裏東西都砸了。其實,蕭贽就是把院子燒了,也不奇怪。
成公公又道:“小公爺修道,宮中暖房養出來的香草,今早新折的,已經放在房裏了。殿下閑時得了念珠,還有卦書,一些小玩意兒,也都放在房裏。”
許觀塵大大方方道:“那我改日去向他道謝。”
入了院子,王府裏的仆役把許觀塵帶來的兩個大木箱子搬進來,最後一個人,抱着他的流星錘。
許觀塵面子上挂不住,拖着錘子躲進房裏,成公公捧着熱水熱茶進來,垂首低眉,也裝作看不見。
人都走後,許觀塵以熱水淨面,重新理好頭發,換上一身幹淨衣裳,預備出門。
成公公守在門外,見他出來,忙問道:“小公爺去找殿下?”
許觀塵一滞,成公公恐怕誤會了,他是要去找殿下,但不是五殿下。
他解釋道:“我在金陵還有兩三故友,今日自雁北歸來,想去見見他們。”
成公公點頭,轉身就去通風報信——
終于在許觀塵要出府門時攔住他:“小公爺,殿下喊您去念經。”
許觀塵握緊拂塵柄,磨了磨後牙,轉身回府。
他推門進去時,內室裏帷帳微垂,蕭贽背對着他側躺在榻上,一手為枕,一手拿着書卷,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在看。
蕭贽喊他:“過來。”
就像那三年裏給他念經,許觀塵放緩腳步,把軟墊拖到榻邊,盤腿坐下。
蕭贽把手裏書卷甩給他:“念。”
許觀塵捧起書卷,就從他丢過來的那一頁開始念。
還沒念兩句,外邊就有人輕輕叩門提醒:“殿下,裴将軍還在堂中等着。”
許觀塵暗喜,卻聽蕭贽淡淡道:“不見,請舅舅先回去。”
面上笑意一凝,許觀塵低頭,繼續念經。
再念了兩句,外邊又有人通報:“殿下,七殿下在門前下了馬,已到廊前了,要見小公爺。”
七殿下蕭啓,與定國公府許觀塵同歲,幼時兩人才氣齊名金陵,直到如今,也是至交好友。
方才許觀塵要出門,也是要去尋他。
他二人,倒是互相挂念着對方。
蕭贽面色一沉,道:“不見。”
外邊人應了聲“是”。
只聽蕭贽又道:“告訴他,許觀塵在本王榻上,一時半會兒也見不着,叫他下午——明日下午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