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雲紋狐裘
胡言亂語。
許觀塵恨自己沒把流星錘帶來,砸暈蕭贽,或者砸暈他自己,總得砸暈一個。
他氣得磨後槽牙,蕭贽瞥了他一眼,道:“怎麽?你同他又不是離散鴛鴦,急着要見?”
蕭贽從前在冷宮就知道,定國公府的許小公子牙尖嘴利,學堂裏把何祭酒堵得面紅耳赤,宮宴上把探花郎說得直冒冷汗。
年少的許觀塵才思敏捷,飛揚跋扈,從前與七殿下蕭啓對的聯句,還在民間宮禁流傳,更有江南樂坊譜了曲,畫舫蓮舟裏,每日每夜都唱。
他們行令對句時,蕭五皇子正蹲在冷宮的某個角落同蘑菇說話。許小公子新題的梅花詩從宮巷這邊,傳到宮巷那邊,也隐約傳到蕭贽耳中。
而這時,許觀塵飛快回道:“臣與七殿下是自小的交情,同殿下們的兄弟手足之情相似。忠孝悌義,古來譬喻香草美人,不是鴛鴦,勝似鴛鴦。”
蕭贽猛然掀被坐起,把着他的手腕,把他拽過來,按在身下。
許觀塵一時口快,忘了這人脾氣不好,不知話裏哪個字又惹他不舒坦了。
蕭贽陰恻恻的,盯着他的眼睛,制着雙腳,還蹭了蹭鬓角,作勢欲吻——許觀塵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想起驿館裏纏了他一晚上的夢魇。
那天晚上摸不見預備下的武器,但是這回,許觀塵抓住了放在榻邊的拂塵。
他一揚手,用拂塵柄狠狠地抽了一下蕭贽的臉。
那拂塵柄是上好的檀木做的,又硬又韌,抽在臉上“啪”的一聲脆響,蕭贽被打中的半邊臉,很快就顯出一道紅印。
看着就疼,許觀塵定了定心神,道:“你恨我便恨我,何必這樣折辱我?”
趁着蕭贽發怔,許觀塵推開他,起身就跑。
一直跑出檐下花廊,許觀塵才想起來,蕭贽得坐輪椅,他追不上來。
Advertisement
他躲在牆角,默念兩句《清靜經》,正了正衣襟,預備出去一趟。
仍舊是跑着出去,想着能追上沒走出多遠的七殿下蕭啓。
沒有看見他心心念念的七殿下,反倒看見了蕭贽舅舅裴大将軍——正和飛揚過招。
他二人過招,就是裴将軍帶來的人都離得遠遠的,許觀塵不得近前,更別說是勸架。
他随手撿起一塊小石子兒,往兩人之間一丢,朗聲道:“看我的天上地下、天崩地裂、天昏地暗——暗器。”
裴大将軍與飛揚迅速分開,同時轉頭去看那枚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暗器。
裴将軍一拂衣袖,将小石子掃落在地,轉頭去看許觀塵。
許觀塵朝飛揚招了招手:“飛揚,來的時候怎麽同你說的?”
飛揚自知理虧,癟了癟嘴,悶悶道:“沒有允許,不許出手。”
許觀塵拍拍他的腦袋,再向裴大将軍作揖:“裴将軍,多有得罪。”
“無妨。”裴将軍一擺手,卻轉眼看向飛揚,調笑道,“肥羊?功夫挺差。”
飛揚一聽這話就要蹦起來,許觀塵死死按住躁動的“肥羊”,笑着朝裴将軍解釋道:“他是武癡。”
裴将軍再喊了兩聲“肥羊”,朝他們抱了抱拳,跨上馬就走。
飛揚一臉不甘,許觀塵再揉揉他的腦袋,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塊小石子兒,朝他挑了挑眉。
天上地下、天崩地裂、天昏地暗——暗器。
飛揚接過小石子,恨恨地朝裴将軍的背影丢,小石子打在便衣軟甲上,輕輕一聲響。
賴只賴他笑話了飛揚的名字,還嘲笑了他向來自豪的武功。
許觀塵再撿了兩塊小石頭塞給他,低聲教他:“砸馬屁股。”
待裴将軍的馬匹躁動地晃悠着步子拐過了長街,許觀塵帶着飛揚往另一邊走了。
許觀塵問他:“怎麽跟來了?”
飛揚小孩子心性,才發生過的事情很快就忘了,笑着答道:“走來的。”
許觀塵換了句話問他:“不是讓他們看着你了麽?”
“他們……”飛揚道,“功夫挺差。”
這是方才裴将軍說他的話,他現學現用了。
許觀塵扶額:“好嘛。”
又走了一陣,飛揚問他:“去哪兒?”
“去七殿下……”許觀塵想了想,把話換成小孩子聽得懂的話,“去我的一個好朋友家裏。”
飛揚把他的話重複一遍:“好朋友。”
“就是一起長大,一起念書的好朋友。”
飛揚皺起眉頭,拉長聲音質疑道:“念——書——”
此時已到七殿下的建王府門前,許觀塵憋着笑,跳上臺階叩門:“定國公府許觀塵,求見殿下,勞煩通報一聲。”
那門房還認得他,道:“小公爺,恐怕不巧,我們殿下去五殿下府上尋你去了。”
“我知道,殿下沒回來?”
“若是沒見着,殿下只怕是進宮去了。”
“這般。”
門房忙道:“不過楊、何二位公子都在咱們府上,也是來等殿下的,小公爺入府略坐一坐罷。”
許觀塵領着飛揚進了門。今年的冬日格外冷,金陵城大小河湖都結了薄冰,門房口中的楊、何二位公子都在湖心的亭下賞雪。
許觀塵、七殿下蕭啓,還有楊、何二位,都是何祭酒的學生,小時一起念書的同窗。
楊公子名喚楊尋,恩寧侯府的公子,去年科考的探花郎,如今在吏部任職;何公子名何鎮,就是老師何祭酒的孫兒,現下在兵部做事。
二人遠遠的見他來了,都站起來朝他揮手,拿軟墊給他鋪位置,沏熱茶擺糕點,伺候得好不周到。
“你現下可是南邊北邊都走過了,不像我們,金陵附近還沒逛完。”楊尋問道,“如何?雁北一年,有何感觸?”
“也就是——”許觀塵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道,“雁北的水果特別甜。”
“在金陵聽說你都快飛升成仙了,小公爺要變成小神仙了。”
兩人笑着開他的玩笑:“小神仙。”
他們既這麽說,許觀塵便擺足了小公爺的架子,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悠悠開口:“本座在呢。”
楊尋、何鎮都擡眼往他身後瞧,許觀塵放下茶盞,摸了摸鼻尖,也緩緩地扭頭去看。
青玉冠子,雲紋狐裘。
貴氣十足的七殿下蕭啓攏着雙手,站在他身後,笑着喚了一聲:“小神仙?”
小神仙連忙起身,作揖道:“殿下。”
他不及彎腰,蕭啓就抓着他的手臂把他扶起來,仍舊笑着問了一聲:“回來了?”
許觀塵點點頭:“回來了。”
再說了兩句無關緊要的閑話,楊、何二人請了辭,蕭啓帶着許觀塵在園子裏閑逛。
蕭啓不問他在雁北過得如何,似是閑話道:“今年冬天冷,你種的那株花,前幾日被冷風吹了一夜,再移進暖房,竟已來不及了。”
許觀塵腳步一頓,搖頭道:“無礙。”
又過了一會兒,蕭啓放低了聲音,道:“這個冬日格外冷,只怕父皇……”
許觀塵忙道:“殿下慎言。”
“好。”蕭啓停了停,道,“今晨五哥進宮向父皇請旨,他要在城門前等你,我幫你争了許久,到底還是争不過他。”
許觀塵不大在乎這個,還是搖了搖頭:“無妨。”
“他同你……很好麽?”
“沒有,不好。”他方才還狠狠地抽了蕭贽一下,照臉抽的。
“你還是住在他府上?”
“是。”
蕭啓抿了抿唇:“父皇對五哥有愧,又因着裴大将軍的緣故,這一年來,五哥在朝中得勢不少。若非他殘了腿,只怕是……”
許觀塵伸出的手一頓,隔着衣袖按住了蕭啓的手:“殿下多慮了。”
“蕭贽他對你……”
“殿下?”
“他在父皇眼前頗為得勢,本王暫且不好……因為這種事與他對上,還是要委屈你先在他府上待一陣兒。”
許觀塵點頭稱是。
蕭啓又輕聲道:“本王聽聞,裴将軍也時常在他府上出入,你若是有心,多幫本王留意留意。”
許觀塵一揚拂塵,仍舊點頭應了。
蕭啓也知他心中不大舒坦,拍了拍他的肩:“怎麽?”
“我不想同五殿下……”許觀塵撓頭,想起方才他與蕭贽鬧的那一遭,低聲咕哝道,“他簡直是……”
蕭啓也不做它說,只道:“待父皇身子好些了,就會見你,定國公府原本就掌朝中大半兵馬,你把那大半兵馬拿到手裏,本王與裴将軍才能鬥上一鬥。”
蕭啓半嘆着喚他:“阿塵?”
許觀塵轉身,朝他作揖:“臣明白。”
“你明白就好。”蕭啓握住他的手,不知是不是在外邊逛得久了,他二人的手都是冰涼涼的,“我暫且摸不清楚五哥對你是什麽意思,你若是願意,或許可以……”
許觀塵面色一變,抓緊了手裏拂塵,接話道:“五殿下恨我。”
“何出此言?”
“一年前殿下遇刺,我為殿下向五殿下求藥,已然把五殿下得罪了。”許觀塵抽了抽鼻子,“傳言都是假的。那時候從行宮到金陵,我在傍晚時分到了金陵,第二日出的寧王府。一個晚上,沒有別的事情。那時金陵私下盛傳,五殿下手裏有解藥,自然也有毒藥,五殿下便問我信不信他,我答不出,他惱了,拽着我的衣領教訓了我一頓,所以我出來時,衣裳頭發都散了。那時的傳言都是假的,五殿下其實是恨我的。”
蕭啓面色變了變,點頭道:“本王知道了。”
“方才殿下去寧王府,五殿下讓人傳出去的話,說我在……我在……”許觀塵說不出蕭贽随口胡謅的孟浪話,“也是假的,我不過是給五殿下念經罷了,念過了……也就出來了。”
“好了好了,本王也沒有別的意思,你別多心。”蕭啓抓着他的手一松,“近來情勢複雜,此後若非必要,你還是不要過來了。”
蕭啓想了想,最後道:“時候也不早了,你快回五哥那兒去罷,再不回去,他要起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