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昔我往矣

許觀塵在徐府裏住了幾日,沒敢出門,窩在房裏念經打坐。這幾日沒再犯病,日子過得舒坦一些。

大婚前一天晚上,他早早地做完晚課就吹了燈,爬上榻去睡覺。

蕭啓與元策不在,眼不見心不煩,還有許問守在外邊,宮中搬出來的寶貝堆滿了屋子與院子,許觀塵睡得很是安穩。

一直到了後半夜,許觀塵睡得迷糊,忽然聽見外邊一片吵嚷之聲。他半坐起來,将窗子推開半邊,只知道外邊亂糟糟的,心想着不會是蕭贽改了主意,今晚就開始動手了?

他心下一驚,忙下了榻,抓起衣裳就要出去看看。

忽然有一只手搭在窗子上,許問站在外邊,朝他“噓”了一聲。

許觀塵會意,點了點頭,許問扶着窗扇,将另半邊窗子也打開,輕手輕腳地摸進房裏,然後把窗子關上。

許觀塵抓了抓頭發:“兄長,外邊怎麽了?”

許問站在榻邊,一只手握成拳頭,抵在唇邊,咳了兩聲,卻好像有些不大好意思,道:“徐家大公子吃醉酒,摔進湖裏,腦袋都栽進湖底淤泥裏,他們家的人才把他撈起來。”

許觀塵一愣:“哈?”

“他們家二公子前幾日摔斷腿了。”

“……嗯?”

許問正經道:“明天可沒人背你上轎子了。”

“哦。”許觀塵亦是正經道,“那就請我的親哥哥背我上轎子吧。”

許問看了他一會兒,鄭重地點了點頭:“好。”

許觀塵揉揉眼睛:“蕭啓還有徐府的人都在院子外邊守着,兄長進來,沒有被他們看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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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問笑了一聲:“我連城牆都出入自如,他們哪裏看得見我?”

于是許觀塵往床榻裏邊挪了挪,拍拍自己身邊的位置:“天不早了,睡吧。”

兄弟二人平躺在床榻上,算算年份,他二人該有十二年沒見了。

一開始是有一些不自在與拘謹的,後來就——

“你把你的腳給我放下。”

“兄長壓着我的頭發了。”

許問沒挪,許觀塵也就沒挪。

默了半晌,許問磨了磨後槽牙,問道:“你這……小、小混蛋,什麽時候開始喜歡男子了?祖宗們都知道麽?”

其實許問不是想說這個的,他倒挺想問問他,這些年來,過得好不好。只是這話不用問,許問這些日子,自個兒也看見了,他過得苦。

許觀塵輕聲道:“祖宗牌位前我說過了,柴伯知道之後,拿家法把我抽……”

“抽哪兒了?”許問立即從榻上坐起來,扒拉他的衣袖,“哥給你看看,你一個主子,怎麽就由着他抽你?那個蕭贽吃素的?”

許觀塵反手扯了一下他的衣袖:“早就好了,不疼了。”

“噢。”許問順勢在他身邊躺下,想了想,道,“算了,你愛做什麽就去做吧,現在哥哥在呢。”

許觀塵點點頭,咕哝了一句“謝謝哥哥”。

許問笑了笑,又道:“我死的時候,你哭了沒有?”

許問才躺下,說了這句話。

他死了的消息從雁北傳回來的時候,許觀塵哭得可厲害了,他能跪在靈前流一整天的眼淚不停歇。

結果他就這樣輕輕巧巧地把話說出來,許觀塵不高興。就像被點着一般,掀開被子,猛地從榻上坐起來,随手抓起錦被,團吧團吧,摁在許問臉上。

許觀塵輕聲罵道:“你這……混賬,爺爺給你點的長明燈都還亮着,你怎麽對得起爺爺?”

許問憋着氣,伸手拍拍他的手:“謀殺親哥……”許問順着他的手摸上去,又拍拍他的臉頰:“我的親親弟弟受苦了。”

許觀塵把被子拿開,卻認真地問他:“兄長這些年,是怎麽過的?”

“也沒什麽。”許問擺了擺手,拽了拽他的衣袖,讓他重新躺回榻上,“元策總拿戰場上的俘虜煉武傀儡。你知道的,你哥哥我從小就是武學天才,資質超棒,就被他看上了。”

許問不大在乎地笑了笑,繼續道:“西陵人煉武傀儡,兩種法子,灌藥和受刑雙管齊下。我一開始喝藥,也糊糊塗塗的。住在牢房裏,清醒的時候就用手指往牆上刻字,把我們家裏人的名字、我認得的人的名字都寫下來,還有從前祭祖,祖宗的名字也記得一些,全都寫下來,一個也不敢忘記。”

“就喝了三年的藥,三年都很糊塗,有的時候連字也不認得,更不要說認得寫下來的名字了。之後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誰,元策那邊的大夫說武傀儡已經煉成,元策就把我帶在身邊,戴着面具幫他辦事。”

“于是就在暗地裏幫他辦事,幫他殺人啦,有的時候也做一些偷賬本名冊啦,下毒暗算之類的肮髒事情。”許問得意地笑道,“不過我幫他辦事情,全都留了證據。來之前就交給他的兄長了,他這次回去,他的兄長下好了套等着他,只怕他要摔一個大跟頭。”

“其實一開始也确實被煉成傀儡了,好一段時候都不是很記得事情,元策說做什麽就做什麽,後來和他一起去雁北,看見對面城樓的屋頂上有一個小道士在打坐,我忽然就想——”

那個小道士就是許觀塵,許觀塵與元策在雁北交過兩次手,如果許問被煉成武傀儡之後總跟着元策,自然能見到他。

許觀塵問道:“想什麽?”

許問磨牙,邪裏邪氣道:“得想個辦法把這個小子搶過來當弟弟。”

許觀塵失笑:“哪裏有這麽想的?”

“就是有嘛。”許問理直氣壯,“那時候我覺得我的命中就該有個弟弟。”

又過了一會兒,許問道:“我原本也想早點回來的,但是元策總拿我們被俘虜的士兵做武傀儡,西陵心腹大患未除,所以就……”

許問一擡手,把許觀塵的肩緊緊扣住:“我也想在戰場上風風光光地和你見面,蕭啓和元策欺負你的時候,也很想動手幫你,但是……”

許觀塵也伸手扣住他的肩:“我知道的。”

“天不早了,你明早還成親,睡吧。”

許問拍拍他的肩,又過了一陣子,耳邊傳來勻長的呼吸聲,許問扭頭看了他一眼,揉揉他的腦袋,輕聲嘆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

一覺好夢到天明,天光大亮,透過窗紙照進來,許觀塵揉着眼睛坐起來。

禮服就挂在房裏,他一轉頭就能看見。

外邊的侍從隔着屏風,請他洗漱。

許觀塵随手抓過一件外衫,遣散了人,挽起衣袖開始洗漱。

宮中送出來的禮服,就是從前珍和宮裏許觀塵看過的那一件,許觀塵換上衣裳,獨自一人在銅鏡前坐下。

案上珠釵簪花,一樣不缺。許觀塵随手拿起一個,擰着眉頭比劃了半晌,一個也沒戴上,只是似他尋常修道不束頭發時,随手挽起頭發。

反正蓋上蓋頭,也沒人看見他戴沒戴金釵。

他把蕭啓給他的匕首收在衣袖裏,以防不測。

又在鏡子前呆坐了一會兒,後來聽見外邊傳來聲音,喚他出去,便随手提起蓋頭,刷的一下就蓋在頭上。

眼前覆了一片紅,許觀塵緩了緩神,站起身,摸到門邊,推開門。

恐怕引起別人懷疑,許問便拿了一張□□戴着。他在外邊候着,在許觀塵面前半蹲下,許觀塵趴在他的背上。

徐府的人不敢管他,離得遠,許問便輕聲道:“人是多一些,兄長背着你也能飛出去,要不還是不去了吧?”

許觀塵咬耳朵道:“不行,兄長你不能出爾反爾的。”

然後許問一言不發,跨過正門門檻,把他送到轎子上去,還把站在轎子旁邊的飛揚和裴将軍全部擠開,抱着手一動不動地站在轎子旁邊。

那時候飛揚正專心往蓋頭下邊湊,想看清楚許觀塵的模樣,忽然被許問擠開,氣得直跺腳。

裴将軍咳了兩聲,安撫飛揚:“你來的時候答應過我什麽?”

飛揚哼了一聲,最後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轎子,轉身上馬。

……

儀仗隊伍很長,金陵城與栖梧山行宮又離得遠,半日的腳程,清晨出發,要正午才到。

許觀塵坐在轎子裏,被颠得昏昏欲睡。剛要睡着的時候,外邊人就告訴他,到了。

許觀塵一激靈,拿起蓋頭重新蓋上,拂了拂衣袖,端莊地坐在轎子裏。

轎子直接被擡到了正殿外,這回飛揚搶了先,下馬跑到轎子前,把許問擠開,伸出自己的小胖手。

許觀塵自然也認得他的手,輕輕地握了一下,表示沒事。

飛揚捧着手,激動地快要哭了,要不是裴将軍攔着他,他能直接沖上去抱着他觀塵哥哥轉圈。

正殿的臺階很長,前邊有小太監牽引,許觀塵一個人踩着織錦紅毯走上去。

在正殿前站定,牽引的小太監退下去,許觀塵悄悄瞥了一眼,看見蕭贽還是坐木輪椅,應該是腿上的傷還沒好。

蕭贽将許觀塵手裏拉着的紅綢一扯,也不去牽那綢子,直接握住他的手。

宣旨的是小成公公,客套話許觀塵聽得多了,封後的話,也沒有什麽不同的,無非是誇他賢良。

只是小成公公近來似是感了風寒,說話咬字說不清楚,蕭贽明面上娶的分明是姓“徐”的姑娘,他咬着音,似乎變成了“許”。

随後正殿門開,殿中香火缭繞,供奉的是皇家的祖宗牌位。

小太監将門檻卸下,蕭贽一手推着輪椅,一手牽着他的手,把他帶進去。

蓋頭擋着,許觀塵沒看見,那三列靈位,有一半兒是許家的。旁的人離得遠,就更看不清楚了。

祭拜過祖先,行過大禮,蕭贽仍舊牽起他的手,帶着他回了行宮裏的煦春殿。

煦春殿裏,許觀塵坐在榻上,榻上鋪滿了花生和桂圓,他只覺得屁股疼。

未飲合衾酒,也未掀蓋頭,蕭贽就把人都遣下去。

一時無話。

許觀塵挪了挪,悄悄把花生和桂圓都拂開,好讓自己坐得舒服一些。

蓋頭也沒掀,他心裏還是犯嘀咕,也不知道蕭贽知不知道面前的人就是自己,要是把他當做了那位徐二姑娘可怎麽……

他只顧着把花生桂圓拂開,于是蕭贽從木輪椅上站起來,順手一推,就把他推倒在滿床的花生桂圓上。

“是我!”許觀塵有些慌了,反手推他,“是我,許觀塵,我不是徐二姑娘!”

背上硌得難受,蕭贽把他按在榻上,還用腳壓着他亂蹬的腳。

許觀塵反應過來,卻道:“你的腳都好了,你坐什麽輪椅!你這騙子!”

蕭贽仿佛沒聽見他的話,掀開蓋頭,許觀塵再有什麽話,都被他堵回去了。

他雙手捧着許觀塵的臉,親了他一口。

許觀塵推了他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問道:“你剛剛是不是把我當成徐二姑娘了?”

蕭贽把他抱起來,拖到房中案前,案上兩支紅燭,擺着婚書與聖旨。

先把婚書打開給他看,還是原先那一封,然後把聖旨展開給他看。原來不是小成公公口誤,上邊的墨字,寫的原本就不是“徐”字,而是“許”字。

蕭贽攬着他的腰,低聲道:“我當然知道是你。”

蠟燭照得許觀塵的面上有些發燒,正旖旎之時,從許觀塵身上,掉出來一把匕首。

許觀塵一愣,低頭看看匕首,擡眼看他,試圖解釋:“這個東西我也可以解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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