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夕陽西斜。
正值晚飯飯點,b市某家清宮禦膳菜館裏的食客卻不多,大概跟昂貴的人均消費有關。
陸語腳步匆匆走進這間宮廷式餐廳,通往包房的青石板路旁有小橋流水和亭臺軒榭,在晚霞暈染下靜靜流淌着古韻氣息,可她完全顧不上欣賞,她再次從風衣口袋裏摸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
她遲到二十分鐘了。
陸語素來守時,如果不是臨出門時趕上老宅的廚房突然爆水管,她也不會在這個場合遲到。
宅子年頭久了,總會出些小毛病,她和馮曉冬剛才折騰了半小時都搞不定那根破水管,還被噴成兩只落湯雞,最終只能關掉水閘才成功止住水流成災。不過,馮曉冬後來打電話給地産公司,對方表示會聯系房主派人維修。
“陸小姐,唐先生在裏面等您。”
陸語被餐廳領位員這句話揪回神思時,她已經站在了包房門口。
推開那扇雕花隔扇門,淡淡的檀木香拂面而來。
檀香有助于放松神經,但陸語一點不覺得輕松,她不自覺地揪緊肩上的包帶,踩着平底船鞋繞過屏風。她猶在暗忖唐奕承是否會因她遲到而找茬兒,步子已不由得一頓。
紫檀木餐桌上擺滿一桌子菜,食材矜貴、擺盤高雅自是不必形容,令陸語意外的是,坐在桌前的男人在看到她進來的那個瞬間,他那張原本寡淡疏冷的臉,竟突然展現一絲淡淡的笑意。
唐奕承優雅起身,幫她拉開椅子,“路上堵車吧。”枯坐良久,他的口吻卻沒有絲毫不悅,甚至連遲到的理由都替她想好了。
陸語怔了怔,僵着身子坐下,她一度有些懷疑那位在電話裏跟她說“我對照片很不滿意,需要面談”的男人到底是不是她面前的這位?
不容多想,陸語從包裏拿出平板電腦,遞到唐奕承眼皮底下,“你對照片有什麽意見?現在可以提出來。”
聽她這副公事公辦、毫不帶感情`色彩的語氣,唐奕承唇邊淺笑隐隐一僵。
他們曾分享過人生中那麽多日常,平淡的,溫馨的,都因為有彼此相伴而倍感甜蜜。可七年後的今天,他就連想跟她吃頓飯這麽簡單的事,都要編出如此拙劣的借口來,這讓唐奕承或多或少有點無奈。
Advertisement
遲疑少頃,他用那只修長幹淨的手接過陸語的平板電腦,轉手放在餐桌一角,“先吃飯吧,吃完了再說。”
“……”
這男人強勢到細節裏的性格倒是跟以前一樣,陸語見他說話間已經開始布菜,她只得慢吞吞地拿起筷子。事實上,她一點胃口都沒有,頂級料理送進嘴裏就像沙土似的吃不出滋味來,可除了咀嚼,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麽。
餐桌上很靜。
一時間,除了碗筷碰撞發出的細微聲音,別無他響。
他沉默着,她也沉默着。
就是這麽矛盾,她當初想要跟他敘舊時,他不給她說話的機會,可現在他終于能夠平心靜氣地跟她坐在一起了,兩人依舊說不出話來,這是為什麽?
也許,他和她都不知道那些恩恩怨怨該從何說起。
又或者,舊事重提,無異于将舊傷口翻出來再曬一遍。
只會更疼。
“你恨我,是麽?”到底是陸語打破了緘默,她從碗碟中擡眼,看着唐奕承問道。
一個在他心裏埋了七年的“恨”字,陡然被她如此直白地講出來,唐奕承有點始料不及,以至于他握着筷子的那只手隐隐一僵。
作為當年被抛棄的那個人,他恨麽?
恨。
可後來在陸語被送去醫院的那一晚,他卻驀然發現,自己那些積郁多年的恨意竟是那麽脆弱,脆弱到敵不過蟄伏他在骨子裏的、對她的憐惜,脆弱到只消一個小小的念頭就能把那些恨摧毀得灰飛煙滅。
他不是一個好獵人。
他對他的獵物還留有餘情。
意識這一點,唐奕承的眼神複雜起來,嗓音也好似被砂石磨砺過,淬着一絲沙啞:“陸語,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
恨已然輕了,但怨多少還是存在的。
聽出他話裏的澀意,陸語咬了咬嘴唇,她索性借着這個機會,把那些憋在心裏很久、想要說卻一直沒機會說的話,統統朝他傾倒出來。
“我離開你,是因為你違背了對我的承諾。我們當時說好一起好好過日子的,可你卻背着我跟人打架。你把對方打成重傷,也把自己送進了警察局。假如你真在紐約被關個幾年,那你有想過我該怎麽辦麽?如果你心裏有我,你就不會把我們的幸福親手葬送掉。”
他覺得自己是被傷得遍體鱗傷的那個人,她何嘗不也覺得如此呢?
聽陸語一鼓作氣說出這番話,唐奕承垂下眼眸,他幽深的眼睛裏有一絲光在閃爍,仿佛藏着秘密,又仿佛帶着遲疑。
他,欲言又止。
就在這時包房響起敲門聲,陸語沒有抓住唐奕承眼中那瞬微妙的情緒變化,她扭頭看向門口。只見侍應生端着一個小巧的景泰藍湯盅進來,放在她面前。
“這是唐先生特別吩咐廚房為您準備的菠菜豬肝湯。”侍應生說完就躬身退下了。
看着眼前的補血湯,陸語心中立馬一緊,此前因為唐奕承那個電話號碼觸發的猜測,在這個瞬間似乎得到了證實。
“在h市的時候,你去醫院看過我?”陸語跳轉了話題,聲線依舊緊繃繃的。
“嗯。”唐奕承沒有否認。
如果那晚不是因為梁梓行,他一定會等她醒過來,可梁梓行突然殺到醫院,讓一切都變了味兒。如果陸語睜開眼,看到這兩位水火不容的男人,她會有什麽樣的反應?她會跟他們中的誰一起走?唐奕承不知道是自己不屑與梁梓行相争,還是他潛意識裏對那個答案心裏沒底,讓他成了不戰而退的那個。
時間真是一把利斧,曾經他對她的篤定,變成如今的不确定,仿佛就在一念之間。
見陸語一直沒有拿起湯勺,唐奕承斂去眸中凝重,微微向她傾身,他把湯盅的蓋子掀開,“你是怎麽把自己弄成這樣的?醫生說你身子太虛了,應該補補氣血。”
他很輕很輕的聲音落在陸語耳畔,帶着熟悉的舊日氣息,她卻覺得諷刺得緊,那點隐隐作祟的自尊心迫使她反問:“你這是在關心我,還是可憐我?”
唐奕承眉一皺,嗓音不由得沉了:“陸語,你說話能不能別帶刺?”
她怎麽可能不帶刺,刺猬豎起刺是出于自我保護的本能。
從唐奕承以那副尊貴高傲的模樣出現在她面前開始,他就一次又一次地找她的麻煩,既然這樣會讓他感到心理平衡,那他現在又為什麽突然轉變了對她的态度?難道不就是因為他不小心看到了她慘兮兮的模樣,所以慈悲心大發麽?
陸語很難不這麽想。
镂空窗柩中照進來斑斑點點細碎的夕陽,混合着淡雅的燈光鋪灑在唐奕承臉上,他俊朗的,沉靜的,仿佛是打着柔光的藝術雕塑。可陸語沒看他,她的眸光越過唐奕承,就看到了窗外那片落日的餘晖。
殘陽似血。
陸語的眼睛仿佛被蟄傷了,一時酸得睜不開,腦子裏驀然跳出那個被血色染紅的曼哈頓清晨……那副早已遠去的畫面,讓她的思維遲滞了兩秒。
她為那段感情付出的代價,豈是一碗補血湯就能補回來的?
陸語使勁閉了閉眼,才艱難地把視線聚焦到唐奕承臉上,這位她不知該以何種心态來面對的男人,這頓食不甘味的晚餐,讓她失去了所有的耐性。
“我的身體不用你操心。我吃不下了,先告辭了。”陸語幹巴巴地說。
抛出這麽句話,她就要站起身,卻在這時她感覺到手背上微微一熱。她條件反射地低下頭,就看到唐奕承握住了她的手。
“陸語……”
像是接下來的話有多難以啓齒似的,他在叫了她的名字之後,便陷入短暫的沉默不語。
夕陽沉入地平線。
天邊的那片赤色被抹去。
唐奕承是個情緒嚴謹的人,他需要把所有的記憶都過濾一遍,才能決定此時的想法。可時間那麽緊迫,緊迫到他覺得自己只要一松開手,這個女人就會走掉。
他來不及細究,薄唇輕輕動了:“陸語,我們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