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第一更)
唐奕承言簡意赅的一句話,卻足以把陸語釘牢在椅子上,她眼中漫起掩飾不住的錯愕。
他們……重新開始?
有那麽一瞬間,陸語凝眉盯着唐奕承,想從他眼裏看出點什麽,可他那雙幽深清隽的眼睛裏連一丁點的懷疑都不存在。
似乎只有她曾經見過的那種——篤定。
陸語覺得一定是自己眼花了。
久別重逢時唐奕承對她說過的那些狠話,還猶言在耳;她撞到寧晞出現在他酒店套房裏的情景,也歷歷在目,這讓陸語不知道他此刻說出的“複合”,是否純屬心血來潮?
陸語用了點力氣,默默地把手從唐奕承的掌心裏抽回來。溫熱的觸感消失,她這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艱澀而脆弱。
“我們不可能了。”
時過境遷,他們的感情早已被歲月浸染得面目全非,他也不再是曾經那位落魄又桀骜的少年了,他現在的人生就像璀璨奪目的水晶球,每一面都透亮光滑。可這樣的唐奕承,卻只令陸語覺得遙不可及,好似他們之間隔着一道天梯,他在頂端,而她在底端。
那道天梯長長的,搖搖欲墜,她不想爬,也爬不上去。
唐奕承默然,他擱在餐桌上的那只手還保持着半握的狀态,但手心裏已然空了。
他的心,好像也随之空了下去。
窗邊那鼎紫檀鎏金香爐裏飄出袅袅輕煙,隔着那層薄薄的煙霧,他就這樣看着陸語那抹嬌小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倉促又絕然。
那層隔開他與她的煙霧,瞬間似有千層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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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奕承揉了揉酸脹的眉心,他明明是想拉近跟她的距離的,可到了這一刻,他突然發現他們之間的距離,幾乎是咫尺天涯。
**
離開餐廳,陸語的胸口好像被沙礫堵住了,又疼又悶,耳畔也仍然因為唐奕承那句“我們重新開始”而在嗡嗡作響。
她不得不承認,哪怕時隔多年,這個男人依舊可以輕易撩撥起她的情緒,依舊可以左右她的笑容和眼淚,甚至是可以用一句話就再次把她的世界攪合得天翻地覆,而她那絲聊以自持的理智和拒絕,此時竟顯得那般脆弱。
起風了。
陸語裹緊小風衣,腳步迅疾地悶頭朝餐廳的停車場走去,卻不知她在中途聽到什麽,步子猝然頓住。
她“嚯”地轉過頭,就瞧見不遠處停着輛黑色轎車,一個男人站在車邊講電話。陸語在h市見過此人,依稀還有點印象,好像是唐奕承的特助。
秋風瑟瑟将樹葉吹得嘩啦嘩啦的,夾雜着宋遠偏高的聲音,傳進陸語耳朵裏。
“魚兒胡同的房子我們老板已經委托給你們地産公司全權代理了,水管爆了你們找人工人修就是了,不用擔心費用的問題。”
所以說……陸家老宅是唐奕承買下的?
她的房東也是唐奕承?
陸語整個人當即被宋遠話裏的訊息劈了個措手不及,她片刻前的複雜情緒尚未疏離清晰,內心轉瞬又湧起新的狂瀾。
她與老宅失之交臂時的潸然淚下,她成功租到老宅時的喜極而涕,直到此刻,那些起起落落的情緒陸語仍然清晰的記得。她無法相信唐奕承所做的這一切都在她眼皮底下發生,她卻全然不知,這個男人帶給她的陌生感如今又添上這麽一筆,她已經快要對付不起。
然而,唐奕承為什麽要這樣做?
陸語苦苦忖度着這個問題,也不知自己僵在那兒、腦袋空白了多久。突然間,她深吸口氣,調頭就往回走,她要親口跟他要個理由——這是此刻從她心裏冒出來的唯一念頭。
從停車場折返餐廳大概需要兩分鐘,在這短短的兩分鐘裏,陸語那雙平底船鞋在地面上交替得近乎慌亂。可就在她看到那抹颀長的身影從餐廳裏走出來的一剎那,她竟然打起了退堂鼓。
遠遠的,唐奕承邊翻手機邊朝停車場走過來。
他微微低着頭,英俊的五官隐在暗昧不明的月光裏叫人看不真切,以至于陸語只能看到他眉宇間沾染着微光。那光,跌落進他湛黑的眼睛裏,仿佛被吸了進去,只剩下滿眼的冷寂和寒涼。
這個男人的眼睛有種詭異的逼人清醒的作用。
陸語這時才恍恍惚惚地意識到那個她早該警覺,但因為之前情緒太過起伏而忽略的問題——這個男人蟄伏了七年,不就是為了等待報複她的這一天麽?
他背地裏奪走對她而言最重要的東西,卻又在她面前說出複合那樣的話,不外乎是要讓她知道,他再也不是當年那個眼睜睜地看着愛情溜走、卻素手無策的窮小子了。現在,游戲規則由他來決定,他有能力把她捧上雲端,也可以把她踩回腳下。
當真應了那句話——你若安好,那還得了。
這樣想着,從未有過的恐懼感頃刻間從陸語心窩向四肢蔓延開去,讓她宛如一個被正中紅心的箭靶,再也無法向唐奕承邁出一步。
眼瞅着他把手機舉到耳邊漸行漸近,陸語這才驚覺自己的手機正在風衣口袋裏響個不停。
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捂住口袋,拔腿就向拐角處竄過去,險險地将自己藏在了餐廳那堵外牆後面,藏在了唐奕承的視線之外。
厚厚的圍牆擋住了晚風。
陸語的心口猶在咚咚跳動着,口袋裏的手機也在持續鳴響着,她緩了緩心神,趕緊掏出手機,卻在下一秒她像是陡然被屏幕上顯示的名諱刺傷了眼似的,目光一閃,她急忙按掉電話,“嚯”地探出半個頭向圍牆外看去——
唐奕承似乎感應到什麽,駐足,回眸。
向四周巡睃一輪,他深邃的眉宇微微蹙起,沒人?他剛才隐約聽見有手機鈴音響起的。沒多想,唐奕承很快把視線挪回屏幕,看着那通被陸語切斷的電話,他無奈地扯了扯唇。
這個女人現在連理都不想理他了麽?
**
黑色豪華轎車駛離餐廳停車場,朝着b市機場的方向疾馳而去。
坐在後座的唐奕承還沉浸在方才餐廳的場景中,他優雅俊美的臉孔籠着一層郁色。
立交橋上的車流平緩地流淌着,盞盞車燈點亮暮色,仿佛一條發光的銀絲帶盤踞在城市中央,可這光亮落在唐奕承沉湛黯淡的眼裏,只剩下一道又一道閃過的光影,沒有任何色彩可言。
宋遠小心翼翼地觀察着老板的臉色,本想報備一下小蘑菇工作室爆水管的事兒,可轉念一想,他又改口說了正事:“唐總,我已經跟航空公司确認過了,蔣先生的航班會準時抵達。”
“嗯。”唐奕承疲倦地阖上眼。
能讓唐奕承親自去機場接機的人物,顯然來頭不小。
從紐約飛抵的航班降落在停機坪上,某位六十來歲的男人直接由vip通道步出閘口。
此人衣着講究,身姿英挺,低調內斂的氣質中透着一股子貴氣,讓人無法忽視。明明上了年紀,可他卻不顯半點老态,所有的閱歷全寫在了雙眼的目光如炬中。
唐奕承步履穩健朝他走過去,颔首道:“蔣先生,好久不見。”
蔣仲勳拍了拍他的肩,面色和緩:“唐,很高興看到你。b市的生活你還适應吧?”
“……”
兩人一起步出機場大樓,種種互動顯示出彼此關系極為熟絡。
一個小時後,唐奕承與蔣仲勳從機場返回市區,出現在某間高級會所的茶室裏。會所設計的幽靜雅致,單名一個字“語”,是唐奕承名下的資産之一。
蔣仲勳淺酌清茶,玩味這個“語”字,他看向唐奕承:“你把那個女人追回來了?”
唐奕承唇邊漾開一抹苦笑:“還沒有。”
蔣仲勳了然,這世上大概只有那位叫陸語的女人,才能讓唐奕承流露出這般無奈的表情。
茗茶故人,蔣仲勳喟嘆道:“我還記得你第一次在我面前提到她的樣子……”
那是一個夜色暗沉的紐約夜晚,拳擊場上的華裔小子讓蔣仲勳一晚上進賬千萬美元。賽後,他在走廊裏遇到了傷痕累累的唐奕承。
他心血來潮問了句:“小夥子,你為什麽這麽拼?”
“缺錢。”唐奕承抹了抹嘴角的血漬,丢回給他兩個字。
卑微的事實,說出這話的少年卻不顯得卑微,眼角眉梢都帶着一股堅韌。就是那一瞬間,讓蔣仲勳在唐奕承身上看到了年輕的自己——貧窮,卻不甘于貧窮。
當晚,蔣仲勳送給唐奕承的,除了那枚價值連`城的袖扣外,還有一張名片。
如果不是後來身陷囫囵,大概唐奕承這輩子也不會想起那張名片。
可人與人的緣分有時候就是那麽奇妙,在距離那場拳擊賽一年後,蔣仲勳在一個陰雨連綿的午後接到了一通求助電話。
電話是律師打來的,說有一位少年因遭人陷害,被關進了拘留所,有可能面臨五年監`禁……
唐奕承原本只是抱着一線希望、委托律師致電蔣仲勳的,卻沒想到蔣仲勳竟然真的向他伸出援手。蔣仲勳替他聘請了知名的法律團隊,最終案件以被告撤訴告終。
唐奕承離開拘留所的那天,他被人帶到了蔣仲勳位于曼哈頓的辦公室。
蔣仲勳雙腿交疊坐在寬大的白色沙發裏,朝他挑了挑眉,“唐,接下來你有什麽打算?”
唐奕承站在他對面,背脊微微弓着,像只大蝦。他摘下連帽衫的帽子,那雙深如幽潭的黑眸暴露在從窗外照射進來的光線中,從那雙眼裏透出的光和它的主人一樣——執拗,不甘。
“我要去b市,找陸語,把她追回來。”唐奕承幾乎是咬緊牙齒才說出這句話。
從這位少年身上透露出的戾氣,令蔣仲勳蹙起劍眉,而後又舒展。
他問唐奕承:“然後呢?讓她回來跟你繼續住在地下室?還是你幹脆把陷害你的人殺了,以解心頭之恨?”
簡簡單單的一個問題,卻愣是把唐奕承問住了。
他眼中的恨意凝住片刻,但是沒有化開。
蔣仲勳站起身,把唐奕承帶到窗前,指着窗外,他說:“你看——”
辦公室的落地窗可以俯瞰整條華爾街,紐約的繁華,在那一刻,盡收唐奕承眼底。他生在這裏、長在這裏,這樣的紐約,卻是他前所未見的。
蝸居在地下室裏的落魄少年,只能看到那個陰暗又潮濕的世界。
而此時,他仿佛伫立在世界頂端,不一樣的視角,不一樣的景致。
在唐奕承陷入怔忪的片刻間,蔣仲勳不疾不徐地說:“唐,你只有改變自己的人生,站在這世界的制高點上,才有能力得到你愛的女人,或者報複你恨的敵人。”
那一刻,有最耀眼的陽光照在少年那張英俊漂亮的臉上。
那句話,讓少年被戾氣漲滿的內心久久澎湃着。
那一天,改變了少年一生的命運。
時光似水,波瀾不驚。
如今的唐奕承果真站在了世界的鳳凰,可他心心念念的女人卻依舊沒有追回來。
陸語還在天梯之下,她不願靠近他,不願相信他可以牽着她的手、把她捧上和他一樣高的位置,然後帶她一起去欣賞這世界最美的風景。
她從不知道,沒有她,他的人生有多孤獨。
唐奕承被蔣仲勳拽入了回憶,一時間,清茶入口,他只覺有股摻了水的味道,喝得索然無味。
“唐,這次我來b市,給你帶了一樣東西。”
唐奕承的腦子遲滞了兩秒,才被蔣仲勳的話激得回過神,他擡眸看向對方,就見蔣仲勳把一個小盒子擱在了矮茶幾上。
褐色的沉香木盒子古典素雅,一看便知貴重不菲,唐奕承眼裏暈着淺淺的疑惑,他修長的手打開盒子,頓時被內裏的物品刺激得眼角微微一眯。
那是另一枚藍寶石袖扣。
“它和你在香港拍到的那枚袖扣是一對,成雙成對是個好兆頭,今後它們都是你的了。”蔣仲勳聲線沉緩,說得不疾不徐。
唐奕承沒噤聲,他眼眸低垂,遮住了眼底的那絲遲疑。
蔣仲勳對唐奕承的情誼,全然不能以物質上的價值來衡量,兩人多年生意往來,唐奕承亦早已加倍回報了當年受惠于人的恩情,所以眼下,他自然明白對方的深意。
“蔣先生,你想讓我為你做什麽事?”唐奕承輕輕摩挲茶杯,問道。
這世上沒有平白無故的恩惠,當年蔣仲勳看中了唐奕承,必有因。
而唐奕承,必須還。
蔣仲勳莞爾,他就知道唐奕承是知恩圖報之人,他不會看走眼。
清茶已涼。
蔣仲勳面色無異,音色卻是厚重了幾分:“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和你有一個共同的敵人……”
唐奕承怔然。
(第二更)
一夜大風吹散霧霾,隔天的天氣湛藍明靜,陽光如水般燦爛流動。療養院的花園裏植滿四季常青的松柏,秋天裏的綠意令空氣中的蕭瑟不覺淡去稍許。
“小語真乖,一下課就來看奶奶了。”
聽奶奶這麽說着,陸語推在輪椅上的手微微一僵,半晌她才從鼻腔裏輕輕溢出一聲“嗯”。
奶奶的精神狀況時好時壞,記憶力減退得厲害,這些陸語都知道,可每次奶奶說出這種糊塗話時,她還是特別難受。就好像那個陪着你長大的人,有朝一日卻不記得你們一起走過的日子,那些記憶仿佛全被老天抹去了似的,就這樣停留在很久很久以前。
穿過花園,陸語把奶奶推到餐廳,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她解下奶奶的圍巾,哄小孩一般說:“你等我一下,我去給你買好吃的。”這話是奶奶以前常對她說的,現在換成她對奶奶說了。
陸奶奶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慈愛地點點頭。
陸語很快打了菜回來,都是些細軟的食物,她拉了把椅子挨着奶奶坐下,舀起一勺雞蛋羹放到嘴邊吹了吹,才往奶奶嘴裏喂進去。
這個中午靜谧安好,陽光從窗口照進來,一老一少構成的這幅畫面,像是被打了柔光定格下來。
就在一碗蛋羹快要見底的時候,陸奶奶不知想起什麽,突然含混不清地問道:“小語啊,陸家老宅你跟李雁要到沒有啊?”
少頃的安然因為這個話題,驀地被打破。
陸語定住一瞬,看着奶奶那雙渾濁的眼裏閃動着某種類似于希冀的光,她喉頭如同哽了硬塊,那句實話狠狠地被卡在唇邊,她怎麽也說不出口。
遲疑片刻,陸語摩挲着奶奶的手,滿帶安撫意味:“你放心吧,宅子我已經跟李雁買下來了。”
生平頭一次對奶奶撒謊,個中滋味比陸語想象中更難過,奶奶手背上泛起褶皺的皮膚紋路,像是蔓延進她心裏,溝溝壑壑的,硌得她的心髒隐隐作痛。
可陸奶奶倒是高興得緊,平時胃口不怎麽好的老人,這會兒顫顫巍巍地指了指桌上的蔬菜粥,“小語,我要喝這個……等我身體好些了,就跟你回老宅住。”
就是這點念想,讓這位老人拖着病身撐到現在。
陸語嘴角扯出好看的笑容,那笑容背後卻是滿嘴苦澀,她連自己是否該繼續住在老宅裏都不知道呢。
陸語已經不是二十歲的小姑娘了,不再會因為一時腦熱去做出令自己後悔的決定。她昨晚徹夜未眠,用了一整夜時間去思考自己接下來該怎麽辦?
以兩人現在的關系來看,她想從唐奕承手裏把陸宅買回來,恐怕比登天還難。可如果她當做什麽都不知道,就像只縮頭烏龜一樣住下去,陸語覺得自己非得別扭死;若是她幹脆一咬牙搬出去,徹底斷了自己對老宅的念想,她又不甘心,更不舍得……就是這麽一種無路可走的絕境。
把陸語從失神中扯回來的,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發現奶奶被米粒嗆到了,陸語趕緊放下手裏的碗,傾身過去給她拍背。随着污物咳出,陸奶奶的氣息漸漸平緩,陸語這才拿起手袋翻找紙巾,哪知這時一張幹淨的紙巾赫然出現在她的視線裏。
在陸語怔忪間,拿着紙巾的男人反應極快,他已經幫陸奶奶把嘴擦幹淨了。
“謝謝你。”陸語來不及擡頭看對方,已經起身道謝。
她迅速晃過這男人極襯腿型的牛仔褲,以及幹淨簡約的淺色襯衫,她的目光往上,男人的臉孔清朗俊美,映着窗外投射進來的陽光,整個人如同白珍珠般散發出淡淡的光彩。
陸語眉宇間的驚訝散開,她張嘴叫了句:“柯嘉禮。”
柯嘉禮手上還拿着髒紙巾,卻是一點嫌棄的樣子都沒有,他朝陸語展顏一笑:“我們又見面了。”
陸奶奶被護工送回病房,柯嘉禮在餐廳買了兩杯咖啡,遞給陸語一杯。
“去花園走走?”他順勢提議。
午後陽光正好,陸語沒理由拒絕,“你怎麽會來這裏?”
“今天基金會有活動,我帶義工過來的,老早就看到你跟你奶奶坐那兒吃飯了。”柯嘉禮說着,深看陸語一眼,“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沒有啊。”陸語搖搖頭。
柯嘉禮笑容不變,突然擡手在她臉上比劃了一圈,“你的心事都寫在臉上了,還說沒事?”
陸語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她本不是善于傾訴的人,可不知是陽光之下,所有的防備心都淡化了,還是柯嘉禮莫名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她歪頭看他。
“如果有個人手裏捏着對你很重要的東西,可你又沒有能力讨回來,你該怎麽辦?”陸語問。
柯嘉禮沒回她的話,他凝在陸語臉上的視線像是怎麽也挪不開,眉一揚,他說:“像你這麽可愛的女人,哪有人舍得為難你?”
陸語表情一僵,一時不知該如何接他的話。
柯嘉禮自然而然地換上正經口吻,他敲了敲陸語的腦袋:“你看着挺聰明,怎麽腦瓜不好使呢。別人奪走你的東西,你當然是要想方設法拿回來的。逃避,永遠不是解決問題的良策,勇敢面對才是正解。”
如此簡單的道理,陸語豈會不懂。
可問題是,她和唐奕承就像是運轉在不同軌道上的行星,彼此之中間隔着幾億光年,連交集都沒有,她究竟該怎麽勇敢面對他?
陽光從松柏的枝桠中透下來,光芒被切割成細碎的水晶,鋪展在陸語臉上。她的皮膚白嫩得像是剝了殼的煮雞蛋,可她緊鎖的雙眉間,依舊是一片黯然。
柯嘉禮垂眸看着她,眼睛裏有沒來由的心疼,也有疑惑,可他終究沒有去窺伺陸語的悲傷。
他只是波瀾不驚地說:“雖然我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麽事,但是你要知道,人可以輕易受傷,也可以變得無懼無畏,都在一念之間。你要給自己信心,懂麽?”
陸語點點頭,她發現人一旦到了最無助的時候,即便只是一點點鼓勵,都會感覺特別暖心,都會激起身體裏潛藏的那點小堅強。
不知思考了多久,也不知驀然間想到什麽,陸語眉心的那抹凝重漸漸散去。心念一動,她仰頭,逆着光看向柯嘉禮。
她問道:“你上次說基金會在找攝影師,找到了麽?”
話題跳轉得太快,柯嘉禮還在琢磨她那副由陰轉晴的表情,嘴上已經回道:“沒呢。”
陸語垂在褲線兩側的手指蜷了蜷,在這個短暫的瞬間,她就這樣做出了某個重要的決定。
“我給你們當攝影師吧。”
柯嘉禮唇角的笑意擴大,“那最好不過了。明天我就打報告。”
陸語也笑笑,“謝謝你。”
話音落下,陸語的心口仿佛開了一道閘,連日來積累的焦躁和委屈傾瀉而下,終餘水落石出般清明。
既然,他不是以前的唐奕承了。
那麽,她也不是以前的陸語了。
(第三更)
工作日大清早,宋遠敲門走進總裁辦公室時,唐奕承正在伏案簽閱文件。
宋遠知道老板工作時不喜歡被打擾,可剛才他接到的情報又不能不轉達,只得硬着頭皮彙報說:“唐總,寧小姐今天已經來暖陽基金會工作了。”
宋遠跟在唐奕承身邊兩三年了,雖然不敢過問老板的私事,但他是個有眼力界的人,默默觀察許久,他不難發現上杆子使勁貼老板的狂蜂浪蝶不計其數,但老板身邊一直幹幹淨淨的。除了工作之外,能近唐奕承身的女人也就寧晞一個了,還是因為給秦叔面子。
說到寧晞,宋遠又不免一陣唏噓。
這女孩今年剛從紐約大學畢業,一畢業便執意要回國發展,個中原因不言而喻。從紐約到h市,再到b市,寧晞幾乎是一路追着唐奕承的足跡來的。就連這次進入暖陽基金會工作,也是她主動央求唐奕承的。公司多個人少個人,不是唐奕承關心的,他直接交給宋遠安排了。
這會兒聽宋遠彙報完,他連頭都沒擡,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聲。
宋遠閉上嘴就要退下,卻在轉身的一剎那,他雙腿猛地打了個晃兒,不由深看了一眼老板那張光風霁月的臉——
唐總唇角那抹淡淡的微笑是為哪般?
宋遠不知道唐奕承落目之處,是一份普普通通的合約書。
集團及其旗下的暖陽基金會都采用美式管理制度,公司內部層級分明,架構嚴謹。所以一般呈到老板案頭的文件都是由各部門主管把關過的,唐奕承簽字不過是走個過場,速度向來很快。
可此刻桌上攤開的合約書竟是令唐奕承陷入了片刻的失神,他修長的指間夾着一支簽字筆,筆身上的碎鑽将他的眸光襯得清透明澈,整個人都不覺柔和幾分。
這份合約書是今早由基金會宣傳策劃部總監呈上來的,內容是與語映像攝影工作室簽署的長期合作意向。
遲疑須臾,唐奕承的筆尖落到簽署欄。
行雲流水的一個簽名,他卻仿佛帶着前所未有的鄭重和深意,力透紙背。
轉眼已到深秋。
陸語跟基金會是合作性質的,不用坐班,時間自由。除了替基金會外拍一些公益活動,有時候她也會帶馮曉冬來辦公室修片。本着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私心,柯嘉禮把陸語的辦公桌安排在他旁邊,每次她去外拍,柯嘉禮也都必到。
兩個星期下來,兩人的關系熟稔起來。
以前陸語的工作性質一直是獨來獨往,現在加入大團隊,她也覺得挺有新鮮感,如果不是因為她在基金會意外遇到某張熟面孔,陸語當真以為她可以在唐奕承的地盤活得堅強潇灑。
那天,是陸語在雙方合約生效後,第一次來基金會的辦公室。
出現在她面前的女人身材姣好,笑容甜美:“攝影師,我們在h市見過的,沒想到現在成了合作夥伴,真是有緣。我才比你早進公司幾天呢,以後大家互相關照喔。”
比起寧晞的熱情,陸語多少透着點疏離,她只是禮貌地笑了笑:“嗯,好的。”
對于辦公室這兩位新晉美女,一衆男同事可算有了福利,私下裏常偷偷議論。但很快的,這些議論就不止局限在男同胞之間了,來自女同事的八卦相當勁爆:聽說寧晞跟唐總交情匪淺,她連面試環節都省去了,直接由宋特助安排進了宣傳策劃部。
辦公室八卦向來越傳越離譜,傳到陸語耳朵裏的時候,俨然變成了“寧晞是唐總的女朋友”。陸語本想當聽閑話一樣一笑置之,可那種含了檸檬片的酸澀感覺,卻是她怎麽咽,也咽不下去的。
**
近兩個星期,唐奕承一直在歐洲出差。
這天一回公司,他就鬼使神差地出現在了基金會的辦公區外。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會來這裏,就好像心裏牽着一根線,有股力量硬把他拽過來的。
老板駕到,如果擱在平常,恐怕整個辦公區都得炸鍋。可今天,迎接唐奕承的只是一片寧靜。
偌大的辦公區居然空無一人。
唐奕承皺了皺眉,兀自梭巡一圈,他很快鎖定靠窗的那張辦公桌。幹淨整潔的桌面并無異樣,倒是桌角那盆小小的仙人掌盆栽吸引了他的注意。
人的直覺有時候就是這麽神奇,桌上明明沒有署名,但只消一眼,他便能斷定這是陸語的位子。
在美國的時候,他帶陸語去過亞利桑那州南部的仙人掌國家公園,那天陸語拍了好多照片,後來她還買了一盆仙人掌擺在他那間地下室的窗臺上。
那是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在兩人一番激情悱恻的纏綿過後,他從身後抱着她,彼此的身體疊在一起,像兩把緊貼的弓。
陸語看向窗臺的方向,小小的仙人掌浸淫在稀薄的月光中,像是一株綠色的精靈。她歪過頭,眨着波光潋滟的眸子問他:“唐,你知道仙人掌的花語是什麽嗎?”
唐奕承的心思卻不在那上面,他轉而又把臉埋進她的後頸,沿着那片滑`膩的肌膚向下啄吻,稍顯喑啞在嗓音帶着滿滿的敷衍:“笨蛋,仙人掌是花麽?”
“……”陸語被他弄得發癢,咯咯笑起來。
後來,寧晞也送過一盆仙人掌給唐奕承,就擺在他紐約辦公室的窗臺上。那時,他才從寧晞嘴裏得知,仙人掌的花語是——堅強,将愛情進行到底。
再後來,唐奕承把寧晞送給他的仙人掌給了宋遠,讓他拿走處理掉。
這世上能稱之為“愛情”的,在唐奕承心裏只有那一段。
那段年少時的愛情。
孤勇,執着,又不顧一切。
此刻,唐奕承再垂眸看看陸語辦公桌上的盆栽,他唇邊只剩一抹苦笑。如果他早一點知道最初的心動原來是這輩子唯一的執念,他又怎麽會讓自己被仇恨牽絆那麽多年,又怎麽會錯過與她的七年。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打斷唐奕承的凝思,轉頭,他收起了眼底那絲複雜的光。
“唐總,你怎麽在這兒?”柯嘉禮腳步匆匆走過來。
“路過。”唐奕承嗓音寡淡,他低頭看了眼腕上的手表,不過剛下班幾分鐘,“人都到哪去了?”
“哦,今天我們部門有聚餐,大家都在餐廳呢。我忘帶手機了,回來取。”柯嘉禮說完,從抽屜裏翻出手機就要走,卻被唐奕承叫住了。
“你們在哪裏聚餐?”唐奕承問得那麽若無其事。
柯嘉禮沒多想,直接回道:“櫻日本料理。”
櫻,就在大樓對面,包房裏的氣氛熱火朝天。
陸語是被臨時叫過來參加聚餐的,出門前,她本來沒準備刻意打扮,照例是牛仔褲配小風衣,哪知馮曉冬看了急忙把她拉回衣櫥前,強迫她換裝。
“今天又不用外拍,你穿漂亮點嘛。你自已說要振作起來的,那就拿出點樣子來啊……”馮曉冬絮絮叨叨地游說半天。
陸語拗不過她,于是就以此刻這副短裙搭配小馬靴的形象現身了。她的腿型又細又長,穿靴子再好看不過,而且時尚青春的衣服一上身,襯得她平添不少朝氣。
坐在她旁邊的柯嘉禮這下連眼珠子都轉不開了,他夾起塊生魚片,蘸了芥末放進陸語的骨碟裏,“瞧你瘦的,多吃點。”
“謝謝。”陸語盈盈一笑。
包房門在中途被突然推開的一剎那,唐奕承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