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

趁着大雪來臨之前,一輛加裝了防滑鏈的黑色越野車駛出村莊。

一路迎着風雪向南開去。

“要不然還是別去了吧,萬一等會兒雪下大了,咱倆就不好回來了。”副駕上的陸語扭頭對駕駛座上的男人說道。

唐奕承眉角微微一挑,語帶揶揄:“你以前可沒有這麽怕東怕西的。”

“……”陸語啞然,眉毛擰得更緊。

不能怪陸語膽小,人生地不熟的又趕上天不好,唐奕承擅自駕車帶她脫隊,萬一遇上點什麽事,兩人非得抓瞎。

陸語默默嘆息,都怪她被那個擁抱刺激得一時腦熱。

剛才倆人回到村裏的落腳處,基金會的人還沒回來,唐奕承忽然提議帶她出去轉轉,陸語想着興許能拍點照片,便點頭答應了。哪知她坐上車,才知道唐奕承竟然要帶她去t鄉,這種氣候車程起碼得兩個小時。

透過後視鏡,陸語那副愁眉不展的模樣落在唐奕承眼裏,他以稀松平常的口吻說:“你以前不是一直說想要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麽?現在雖然只能在山溝裏旅行,但聊勝于無。”

陸語不知道為什麽,每次聽這男人嘴裏道出“以前”這個字眼,她就莫名有一種喝了檸檬汁的感覺,滿嘴酸澀。

那股酸味還沒咽下去,她就在後視鏡裏對上唐奕承淺淺的眸光,她趕緊別開臉,說:“你別看我,看路。慢點開。”

唐奕承莞爾,唇角彎起一抹清淺的弧度:“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其實,陸語并不擔心唐奕承的車技,在紐約的大雪天,他也常開着那輛破車帶她穿越洲際公路。只是時過境遷,屬于他年少時的那份桀骜不羁和無所畏懼還存在于骨子裏,可她,卻再也沒有當年的勇敢和無畏了。

時光、境遇和生活,将他們變成了不一樣的人。

雪天,天黑得特別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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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地處偏遠,還是信號不好,導航時斷時續,再加上山路盤旋起伏,兩人好不容易抵達一處有人煙的地方時,天色已經完全暗沉了。

陸語望着車窗外黑黢黢的景致,越發心慌,卻見唐奕承依舊神色寡淡,她以為他心裏有底,略松口氣。

“這是哪裏?”陸語問。

唐奕承聳聳肩,“我也不知道,但好像不是t鄉。”

“……”陸語想哭。

四周有村莊,應該不會迷路,唐奕承說:“先下車看看吧。”

陸語開門下車,冷不丁先打了個哆嗦,暖寶貼了一天,早已失效。

她剛徒勞地抱起胳膊,便感覺到身上微微一沉——随之而來的暖意裏,帶着一股甘冽好聞的味道。陸語偏頭一看,唐奕承已經站在了她身邊,他把自己的羊毛大衣解開但沒脫下,直接将她裹進了大衣裏,也攬進了他的臂彎裏。

陸語身子發僵,有那麽一剎那,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是那麽貪戀這寒冬裏的溫暖,但也只是一剎那而已,随後她的貪戀就被理智取代。

“唐奕承,你好好走路。”陸語說着,已經以避之不及的速度從他的大衣裏鑽了出去。

懷裏忽然空了,唐奕承的表情凝住一瞬,抿了抿唇,但最終他也沒說出什麽。

是他太心急了。

陸語向下拉了拉毛線帽,遮住耳朵,她跟在唐奕承身邊踩在松軟的雪地裏,深一腳淺一腳、漫無目的地往前走着,雪地上随之印下兩排歪歪扭扭的腳印。

不知道是不是運氣好,兩人穿過村子,竟然誤打誤撞看見了湖泊。

陸語眼前一亮,猛地頓住腳。

呈u型的湖面蜿蜒曲折,結起了厚厚的冰層,不規則的梯田環繞在湖畔周圍。寒風吹卷着雪花漫天飛舞,皚皚白雪覆蓋在近處的梯田和遠處的山麓間,廣袤無垠。像是老天爺撒下了一層糖霜,将那抹屬于黃土高原的荒蕪和蒼涼盡數抹去。

“真美。”陸語忍不住啧啧感嘆。

唐奕承唇邊漾開一抹淺笑,指着她肩上的相機,他說:“那就拍下來吧。”

結了冰的湖面光可鑒人,将這茫茫雪夜映襯得亮如白晝。

這個瞬間,陸語看向遠方,唐奕承看着她。

在這般清透閃亮的雪夜裏,他修長的眼眸裏暈着很淺很淺的,似水霧般朦胧的光。

他等這一天,等了太久。

只要這樣看着她的笑容,就好。

直到後來陸語的這副作品在國際攝影比賽上獲得了獎項,她才知道她和唐奕承當晚看見的是震湖。地震引發山崩地裂、河流壅塞後形成的湖泊,在冬季的雪夜裏,難得一見。

雪,越下越大。

兩人離開震湖,驅車在沿途找餐廳。

鄉村跟城市沒法比,吃東西沒什麽好挑的,只要能填飽肚子就行。可即便這樣,越野車在鄉間兜了足有大半圈,眼瞅着車窗凝結的霧氣逐漸厚重,視野也愈發的差,兩人愣是連一家正常營業的飯館都沒找到。

曲折狹窄的小路上,只有一家小旅館裏亮着燈。

陸語的心愈揪愈緊,她抹了抹車窗上的白霧,跟唐奕承說:“咱們別吃飯了,先回村裏跟基金會的人會合吧。”

唐奕承也察覺到不對勁,“我去打聽一下。”

他兀自下車,健步走進這間十分簡陋的小旅館。

“老板娘,附近的餐館怎麽都不開了?”

坐在櫃臺後的婦人聞聲擡頭,上下打量唐奕承一眼,她操着口音極重的普通話回道:“你是城裏人吧?你不知道我們山區常發生雪崩,進出鄉的路在半小時前就封了,現在街上連個人影都沒有,誰家沒生意做還開門啊。”

“大雪封路?”唐奕承微微蹙眉。

**

二十分鐘後。

小旅館二樓的某個房間裏,飄出烤土豆的香味。

一對男女坐在一張老舊的木床上,各執一邊。

陸語低頭再次刷了刷手機,頗有些不死心地問另一頭的男人:“你的手機有信號了麽?”

“聯系不上基金會的人就算了,我們在這兒将就一晚上,明天再回去。”唐奕承早把手機塞回西褲側兜了,完全專注于炭火盆上烤着的食物。

看他這副既來之則安之的态度,陸語只能放棄,把手機扔在床上,她煩躁地搓了搓臉。

這都什麽事兒啊,一間小破旅館,老板娘居然趁人之危開出一晚五百的房價,加之雪天封路一房難求,陸語不得不跟唐奕承待在一個房間裏。幸好她機靈,跟老板娘那兒讨了幾顆土豆,要不然兩人晚上就得餓肚子了。

陸語猶在默默哀嘆,她眼皮底下已經遞過來一顆烤熟的土豆。

“吃吧。”唐奕承說。

他神色淡然,昏暗的燈光打在他臉上更顯五官立體冷峻,如果不仔細看,根本不會發現他眼眸底下其實沉澱着一絲清隽溫和的笑意。

他想要靠近她,溫暖她,甚至是滿懷心思想要做出讨好她的事情來,可她總是沒有給他那個機會。現在機會總算來了,這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就這麽成全了唐奕承。

陸語沒擡頭看他,她的肚子餓得咕咕叫,注意力全在土豆上。沒有錫紙,焦黃的土豆用竹簽串着,房間裏溫度不高,土豆冒着熱氣,聞起來挺香。

雪虐風饕,環境惡劣,人也變得容易滿足了。

陸語伸手接過來,一直擰着的眉,稍稍舒展開來,她說着“謝謝”,已經把土豆放在嘴邊吹了吹,咬上一大口,卻在她剛要咀嚼的那一刻,她倏然想到什麽,生生頓住。

這一幕,何其熟悉。

也是這樣破落的房間,也是這樣香噴噴的烤土豆,也是這樣的她和他。在紐約的那間地下室裏,唐奕承總是會把第一顆烤好的土豆給她吃,有時候她吃不完,他就幫她把剩下的半顆吃掉。那些被她咬得坑坑窪窪的土豆,他卻吃得那麽香。

這麽多年,陸語承認唐奕承留在她記憶深處的東西很多很多,但她以為早晚有一天那些或疼痛或美好的畫面都會被記憶牢牢鎖住,塵封在時光盡頭。

可原來并不是。

這些遙遠又模糊的記憶,竟有着如此深入人心的力量,即便被時光切割成碎片一般的片段,也仍然可以分散到她的生活裏。哪怕只是恰好經過一個熟悉的場景、一個相似的岔路口,她就會想起來。

只不過這樣的回憶,總會令陸語覺得心酸。

畢竟昔日的少年已不複,現在的唐奕承看起來還是她熟悉的那張臉,有些地方卻變成了她陌生的樣子。歲月仿佛賦予了他一種發酵的魅力,好像他什麽都看透也都經歷過了,沉靜的,峻冷的,就像另外一個人。

“我烤的土豆不如以前好吃了?”

見她呆坐不動,唐奕承的聲音悠悠從身旁傳來。

仍陷在回憶裏的陸語被他吓了一跳,她“嚯”地轉過身,才發現他單手撐在床上,颀長的身軀向她傾過來。

“沒有啊,好吃。”陸語慌不擇言說道,她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挪,趕緊低頭吃起來。

唐奕承慵懶而随意的姿勢沒變,進屋後他就脫下了那件剪裁幹練的大衣,身上剩一件黑色羊毛衫,脖頸處露着一截白色的襯衫領口,看起來整個人的氣場都随之柔和些許,這也襯得他接下來那句話多了幾分誠懇的味道。

“陸語,回去b市以後,你搬到我那裏住,好不好?”

陸語被他如此直白的邀約激得狠狠怔住,巴掌大的臉蛋上頓時滿是驚詫,她忽地擡起頭,看向唐奕承,卻聽他很快補充道:“我那邊房間多。”

陸語的心神略微一緩,不假思索地問道:“可是我為什麽要去你家住?”

唐奕承的別墅環境極好,很适合休養,他打算找最好的醫生幫陸語調理一下身子。但話到嘴邊,他又覺得喉嚨好像被沙礫塞滿了,刺疼得開不了口,那種複雜的感覺就像是愧疚、悲恸和不忍心混合在一起。

沉吟片刻,他的身子坐直了些,恢複了一貫的清淡口氣:“上次我去你的工作室,發現四合院的供暖不太好,冬天太冷了。”

他不提還好,這一提陸語驀然警覺,四目相對間她便忍不住問:“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着我?”

有那麽一瞬間,陸語覺得如果唐奕承能把是他買下陸宅的事情告訴她,他們說不定可以開誠布公地聊一聊。

可唐奕承的心思卻壓根不在那上面,被她那雙清透的眼睛看得愈發難受,他在錯開眸光的同時,眼底浮現起一絲隐忍的光。

“我沒有事情隐瞞你。”他說。

陸語不吱聲了,她又默默垂下頸子,那絲失望也順勢隐藏在低垂的臉頰背後。

陸語對其他男人的感情反應遲鈍,但她對唐奕承卻可以說是過度敏感。這幾天這個男人對她态度上微妙的轉變,她捕捉得一清二楚。她本以為是唐奕承良心發現不再打算折磨她了,可此刻看來,到底是她想多了。

**

陸語沒想到會在外面過夜,她沒帶換洗的衣物,洗手間也沒有洗漱用具,熱水供應更是極不穩定,時有時無。環境所迫,她準備草草洗個臉便和衣而睡了。殊不知她剛關上水龍頭,就聽見房間有手機鈴聲傳過來。

陸語連臉都顧不上擦幹,就急匆匆地從洗手間跑出來,“手機有信號了?”

唐奕承握着手機的那只手隐隐一僵,迅速按掉手機,他斂去臉上那絲異色,擡眼看向陸語,說:“沒有,是我的鬧鐘。”

陸語将信将疑,拿起自己的手機看了一眼,見信號格依然空空如也,她這才信了唐奕承所說的話。

破舊簡陋的房間裏,只有一張雙人床。

洗完臉,陸語沒脫衣服就上床了,她占據了木床一側。

有些話在這個時候不用挑明,條件艱苦,兩人共睡一床是無法避免的。

可就在她剛剛蓋上被子的那一刻,突然感覺腳腕被人握住了,陸語心頭大震,她猛地坐直身子,往回縮了縮腳——整個過程不超過兩秒鐘,她還沒緩過神來,唐奕承已經把她的襪子脫下來,拿到窗邊的炭火盆上。

“你剛才踩了雪,襪子濕了。我幫你烤幹,你先睡吧。”

陸語怔忪,失語。

**

陸語的困意早已襲來,可躺在床上她居然睡不着,她閉着眼不知過了多久,隐約感覺到床的另一側微微陷下去。随後被子被掀開一角,原本涼飕飕的被窩裏,突然就多了幾分熱度。

身後的人明明沒有靠上來,但陸語還是覺得整片後背都隐隐發僵。

孤男寡女共睡一床,就算早把該做的都做過了,眼下的氣氛也還是或多或少有些尴尬的,這讓陸語又心慌了很久,才慢慢入睡。

但直到枕畔傳來清淺且均勻的呼吸聲,唐奕承卻壓根沒睡着。

房間裏的燈關了,周圍唯一的光源來自那扇沒有窗簾的窗。

雪夜是帶着光亮的,在這般半明半昧的光影裏,唐奕承靜靜地看着枕邊人。陸語背對着他,身子像只小貓似的蜷縮起來,被子在她身上隆起一個小小的坡度,那麽小的一團。

他忽然就有種把她摟進懷裏的沖動。

也許,這并不是一時的沖動,而是積累了七年的渴切與欲`念。

誰又會知道,在美國東岸成千上萬個夜晚,唐奕承睡在那間有着深藍色星空天幕的豪華別墅裏,睡在那張柔軟的圓形大床上,他常常徹夜孤枕難眠。

他總是瘋狂地在回想、在懷念那間地下室渡過的每一個夜晚,他把她抱在懷裏的那種感覺,激蕩、溫柔又動人。他總是不自覺地伸手摸向身旁,那裏應該有個人,他伸手一撈,就能撈進懷裏,緊緊地抱着,這樣才能讓他睡個安穩覺。

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那些輾轉難眠的夜晚——

在今夜,悄然遠去。

她此刻就睡在他身旁。

他們仿佛又回到了原點,回到了那間陰暗破舊的栖身之所。

這個念頭帶動的是一種很熟悉的感覺,這種感覺夾雜着某種男人特有的原始的占有欲,以極快的速度在唐奕承體內到處亂沖,從他的胸口處橫沖亂撞到身體某處,便停住不動。他頓覺一股巨大的壓抑感憋在那兒,他仿佛犯了什麽瘾卻得不到消解,憋得難受。

這寒涼的雪夜,唐奕承卻像是一個得了急熱病的病人似的,全身都在發燒,滾燙。

他一點一點的朝陸語貼過去,動作細微,呼吸隐隐透着急促。

彼此靠得近了。

唐奕承微微一沉氣,伸手,抱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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