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房間裏光線不足,牆皮有些脫落的天花板下方直接吊着一只十五瓦的燈泡。

唐奕承第一次發現這般幽暗的光線,竟然有着如此強大的穿透力,甚至是能将人照得如此脆弱,仿佛要消失了一般。背身僵立在窗前,他幽深的雙眸裏倒映着窗外蕭索漆黑的村莊,耳邊久久響徹着宋遠半小時前彙報的情況。

如魔音穿耳。

在這段不長不短的時間裏,唐奕承腦中最先晃過的就是剛剛那位叫阿伊莎的小姑娘。陸語對一個素昧平生的小丫頭那麽好,好到連他都嫉妒了,原來事出有因——那是出于每個女人對母愛的本能與天性。

原來,他們也曾有過一個孩子。

起風了。

窗外,墨黑的夜色在蒼白的月光下緩緩晃動。

光影斑駁間,陳年的舊傷口被切割成支離破碎的畫面,浮映在唐奕承眼前。

奮力掙紮的少年,紐約警察的推撞,陸語因驚恐而發出的尖叫……時隔七年,終于還是有那麽一天,唐奕承始終不願相信、刻意忽視、故意逃避的那一幕幕,如過電影般從他眼前掠過,悄然暴露在這個距離曼哈頓一萬多公裏的小村莊裏。

他從來不知道——

那天,他被關進警察局,她音信全無,是因為在推撞與驚吓中她失去了他們的孩子。

那天,他在拘留室裏萬念俱灰,她離開了他,是因為她甚至還來不及告訴他,他要當爸爸了,她就已經一無所有了。

往後的七年,他為這段逝去的感情在大洋彼岸飽受折磨,而她則因為那場意外流産落下的病根苦不堪言。

在h市醫院那晚,唐奕承親眼所見陸語的憔悴和柔弱,那一瞬的心痛和疼惜,直到此時此刻,他依然感同身受,痛徹心扉。

他明明是因為她才被送進警察局的,可到頭來,受傷最深的人卻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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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奕承方才聽到這件事時的震撼和痛心一點一點蔓延,他想起的事情越來越多,多到在這個寒涼的夜晚他全身都滲出汗來。

他覺得渾身的血氣都在往上湧,卻湧到心髒的位置就堵在那兒,他的心仿佛被千萬根繩索緊緊地絞纏着,束縛着,簡直快要被割成千片萬片,一陣一陣疼得他心口發麻,呼吸困難。

擡手,唐奕承打開窗。

冷風灌入腦髓,他都沒有覺得自己活過來。

宋遠再次被唐奕承叫進房間,是在一個小時之後……

**

在與唐奕承一牆之隔的房間裏,陸語整個人都縮進了被子裏。

偏遠山區沒有集中供暖,當地村民仍舊采用土法炭盆取暖,可奈不住晚上室外零下七八度的酷寒,陸語就算不脫掉羽絨服都渾身涼飕飕的。而且木窗的密閉性不好,疾風從窗外刮過,呼嘯着灌進窗縫湧入屋裏,更添寒意。

人一冷,就愛犯困。

就在陸語裹着被子陷入昏睡的那一刻,她耳朵裏忽然鑽進“咚咚”的敲門聲。

想着是唐奕承叫她吃飯來了,陸語趕緊下床去開門,可門打開,她驚訝地發現站在門外的并不是唐奕承。

“陸小姐,唐總怕你冷,讓我把這個拿給你。”宋遠說。

陸語接過對方遞上來的一沓暖寶貼,她臉上的疑惑未褪,“他人呢?”

遲疑片刻,宋遠按照唐奕承事先交代的話說:“唐總有些事情要處理。樓下已經準備了晚飯,你可以随時下去吃……”

陸語沒多想,“嗯,我知道了,謝謝你。”

瞅着那扇門輕輕關上,宋遠作為唯一的知情者,他站在走廊裏重嘆一聲。

唐奕承方才把自己在房間裏關了一個小時。

那一個小時,沒有人知道他想了什麽,又想了多少。

後來宋遠被唐奕承叫進屋,看着老板眼裏的那抹痛色,宋遠想說些什麽,卻又苦于難以啓齒。艱澀的沉默,唐奕承也是什麽都沒說,只是讓他把暖寶貼給陸語送過去。

那些暖寶貼是宋遠特別幫老板從b市帶來的,唐奕承左肩有舊傷,這樣幹冷的氣候難免引起舊傷複發。可是,這些都不重要了。

她怕冷,他知道。

**

陸語下樓的時候,門廳支着張簡易折疊木桌,基金會的另外四個人已經開始吃飯了。重頭戲都安排在明天,晚飯相對比較簡單,只有饸饹面和羊肉臊子面可供選擇。

陸語跟大家略一颔首,捧着大海碗落座,就聽周萱萱低幽的抱怨聲不停:“這哪裏是人待的地方啊,又冷又破,連洗澡都不方便。也不知道那些村民是怎麽活下來的,幸好咱們就在這兒待一晚上……”

除了周萱萱之外,同行的還有兩男一女,年紀都在四十歲左右,其中被大家稱為“燕姐”的女人是項目部總監,打扮中性,看起來精明幹練。

燕姐白了周萱萱一眼,不太客氣地回道:“唐總還沒嫌棄呢,就你事兒多。大家出門行善,你也積點口德。”

一直狼吞虎咽的兩位男士從碗裏擡眸,也加入了話題:“是啊,你們看看村裏的小孩,到了學齡卻沒學上,多可憐。據說最近的小學得走八公裏,要不是這次有基金會捐助,知識改變命運擱在這兒就是一句空話,村裏人祖祖輩輩都別指望翻身了啊。”

另外一人附和道:“其實我挺佩服唐總的。他做慈善不是作秀,也不為炒噱頭,基金會此行本來是準備邀請媒體随行報道的,可提案直接被唐總否決了。”

周萱萱吃完癟又被無視,她總算不吭聲了,哀怨地攪合着碗裏的面條。

陸語自始至終沒有開腔,唐奕承為什麽會投身慈善事業,她再清楚不過。他是苦過來的人,對窮苦之人總抱持着一絲憐憫之心。

這就是她熟悉的那位少年啊,外表桀骜不羁,骨子裏卻沉澱着一種叫做善良的品性。

可他的善良怎麽不用在她身上呢?

他又為什麽唯獨對她锱铢必較呢?

陸語腦子裏胡亂地想着,不知不覺吃了大半碗面條。整個過程中,老舊的木樓梯沒有發出過半點聲響,唐奕承并未下樓吃飯。

吃完飯,陸語上樓回房,哪知周萱萱跟着她擠進房間。

屋內陳設簡陋,連個沙發都沒有,周萱萱裹着皮草大衣,一屁股坐在木床上,她朝陸語挑了挑眉,若無其事地說:“這裏沒網絡,一個人閑着無聊,咱倆聊會吧。”

陸語困勁上來,她揉了揉太陽穴,剛想張嘴拒絕,已經聽周萱萱問道:“你剛才跟唐總去哪了?”

猝然冒出來的稱謂令陸語頭皮發緊,那點困意倏地散了些,她走到炭盆旁,烤了烤手,說:“沒去哪兒啊,就在沿途拍了些照片。”

“是麽?”周萱萱紅唇一扯,笑得意味深長,“唐總不會對你有意思吧?你看他那人冷冰冰的,怎麽會跟你拍照片去呢。”

對方音色輕柔,實則步步緊逼,陸語嘴邊只剩一抹讪笑:“他怎麽可能對我有意思。”

自從上次在h市窺伺到這對男女不尋常的關系後,周萱萱的八卦欲一直沒有得到滿足,心思一動,她就問出了那個憋了好久的問題:“陸語,如果唐奕承和梁梓行給你選,你選哪個?”

陸語當即怔忪,別說她從沒把這兩個男人在心裏做過比較,就連梁梓行那張臉,在這個時刻她都費了點勁兒才想起來。

“我和梁梓行只是朋友關系。”陸語如實說。

周萱萱莞爾一笑,心裏莫名一松,她施施然站起身,拍了拍陸語的肩,說:“你早點休息吧,晚安。”

陸語還沒搞清楚這女人鬧哪出,只見搖曳身姿都到門邊的周萱萱忽然頓足,回頭。

她丢給陸語一句話:“唐奕承是你的,梁梓行是我的。咱倆就這麽說定了,你可別讓我有一天會讨厭你。”

對方話裏的信息量太大,陸語詫然,猛地僵在原地。腦子卡了卡殼,她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可這時周萱萱早已掩門而去了。

陸語一時間有些百感交集,抛卻唐奕承和梁梓行不提,她不得不承認,她其實挺欣賞周萱萱這種性子的——敢愛敢恨,能夠那麽大膽又直接地表明自己對一個男人的心意和企圖。

哪裏像她,那個男人的好好壞壞,讓她連自己的真實感覺都分辨不清,連對自己的內心都要掩飾。

**

陸語再見到唐奕承,是在隔天上午。

希望小學以暖陽基本會的名字命名,奠基儀式在有限的條件裏可以被稱為隆重了。除了村長和村委會幹部外,縣鄉鎮領導也特地前來出席。另外,家家戶戶的村民聽說村裏蓋小學,也都興致勃勃地跑出來瞧熱鬧。

校址臨山而建。

奠基儀式上,唐奕承那第一鏟下去,引得圍觀的村民陣陣歡呼。

可惜,适逢喜事,天公卻不作美,天邊烏雲壓境,滾滾而來。

陸語身上貼了暖寶,她倒不覺得像昨天那麽冷,再加上被淳樸熱烈的氣氛感染,她心裏也暖洋洋的。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隐約覺得鏡頭中的唐奕承似乎有點反常。

盡管他依舊是往日那副淡然沉斂的模樣,可他眉宇間仿佛沉着心事,眼睛裏也好像蒙了一層霧霭,就連他嘴角勾起的笑容,亦令人有種牽強之感。

陸語的疑惑,一直沒有得到解答。

根據行程,基金會一行人傍晚就會離開村子,然後轉往市區住一夜,翌日早上返回b市。當天下午,趁着項目部的同事跟村委會的人探讨希望小學的後期規劃,陸語想要出去再拍些照片。

卻在她正要離開房間時,一陣低低的敲門聲傳來。

開門,陸語一下子沒看到人,目光往下,她才看到那位小丫頭。

“阿伊莎。”陸語沒想到她會找上門,趕緊把她讓進屋。

阿伊莎在村子裏長大,找到這兒并不難,語言不通,她一雙大眼睛骨碌骨碌地瞅着陸語,小手一伸,就把幾個油香餅遞到陸語眼皮底下。

她的小手照舊凍得紅通通的,上面還開裂了幾道口子。

陸語領會阿伊莎的好意,她接過油香餅,笑得燦爛。見阿伊莎送完吃的,調頭就要跑,陸語趕緊伸手把她撈回來。

“過來,姐姐也給你點好吃的。”

阿伊莎聽得似懂非懂的,她有些膽小,磨叽了一會,她才從陸語手上拿起那盒巧克力。包開一顆,她放進嘴裏嚼了嚼,而後笑了,好吃。

這個下午,陸語沒有出門,阿伊莎坐在她的床上,一連吃了好幾顆巧克力。

唐奕承敲門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情景。

他的眼睛仿佛被床上的小丫頭割傷了一般,眸光黯黯的,眼眸底下湧動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晦澀。

陸語沒太在意,她問唐奕承:“你怎麽來了?”

連唐奕承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來這裏,也許,是心裏的痛苦像是會發酵似的,一直得不到纾解,憋得他難受。

又或許,他只是想她想的受不了。

壓下那些複雜的念頭,唐奕承說:“剛才村裏人說一會兒會有大雪,我們今晚可能走不了了。”

陸語微微一怔,據說山區的大雪一般都是來勢洶洶,她有些緊張,“我們不會被困在這裏吧?”

“現在還不知道。”唐奕承抿着唇角說。

阿伊莎認生,瞅見唐奕承,她慢吞吞地從床上挪到地上,躲到陸語身後,揪着她的衣角。

陸語見唐奕承沒有要走的意思,她彎下腰對阿伊莎說:“姐姐先送你回家,好不好?”

有時候人與人的溝通是很神奇的一件事,阿伊莎似乎能感應到陸語的意思,她把手塞進陸語手裏,點了點頭。

“一起吧。”唐奕承不自覺地接了話,随即他又補了句:“我正好也想出去走走。”

從基金會的落腳處走回阿伊莎家,大概十分鐘的路程。

片刻後,村子蜿蜒曲折的土路上,出現了三道人影。

兩大一小。

阿伊莎走在陸語和唐奕承中間,她一手牽着陸語,一手抱着那盒沒吃完的巧克力。猶豫須臾,唐奕承摸了摸阿伊莎的頭,然後拿走她手裏的巧克力,輕輕拽起她另一只手。

他這個舉動令陸語有些驚詫,她歪頭看向唐奕承,卻見冬日裏他的五官更顯深邃,堅毅的側臉面色如常。

唐奕承腿長,為了配合阿伊莎兩條小短腿的步調,他不覺放緩了腳步。

“等暖陽希望小學建好了,阿伊莎正好也可以進去讀書了。”陸語說。

這話聽得唐奕承只覺滿嘴酸澀,慢半拍,他才從鼻腔溢出一聲“嗯”。

如果他們的孩子還在,大概也像阿伊莎那麽大了,也是上小學的年紀。

不知道那個小家夥是男是女?

小家夥會長得像她,還是像她?

後半路的沉默。

把阿伊莎送到家門口,陸語跟唐奕承沒進屋,阿伊莎沖他們咧嘴一笑,跑了進去。

陸語和唐奕承調頭往回走。

陸語剛才把她的手套送給阿伊莎了,見她的手縮在羽絨服的袖口裏,唐奕承那麽自然而然地脫掉自己的皮手套,遞給陸語一只。

她遲疑少頃,接過來,戴上。

這男人的手套質地講究,內裏十分柔軟,還帶着他的體溫,陸語戴在手上大大的。

兩人一人戴着一只手套走在坑窪不平的小路上。

不知走了多久,很遠,又似乎很近。

唐奕承沒戴手套的那只手輕碰了陸語一下,像是被他寒涼的指尖刺激到了,她敏感地縮了縮手。

他再碰她,她再縮手。

他第三次碰她,她沒法縮了。

唐奕承就這麽攥住陸語的手,他修長的五指合攏,牢牢地把她握在手裏,不容許她有半分的退避。

下雪了。

寒風夾雜着細密的雪片拂面而來,兩人沒戴手套的手牽在一起,彼此肌膚接觸的地方那麽小,小到除了這裏,他們的全身都好像被寒冽的風吹透了。

只有那一處,熱乎乎的。

“陸語,對不起。”他說。

陸語因為唐奕承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停住腳步。

她扭過頭,問他:“你對不起我什麽?”

她一張嘴,有白色的霧氣從嘴裏冒出來,凝着凜冽的空氣、氤氲在彼此之間。隔着那層霧氣,陸語就這樣撞進唐奕承那雙沉湛的眼眸裏。他纖長的睫毛上沾着細碎的雪花,眼底卻仿佛燃燒着某種暗色的火焰,明明滅滅的,叫人看不透徹。

“很多事情,我都對不起你。”唐奕承只能說到如此了。

如果屬于他們的曾經是一道萬丈深淵,那麽只有他一個人沉在谷底就好了,他不想把她也一起拽下去。

唐奕承的聲音很輕很輕,就像飄落的雪花一樣,拂了人滿面卻感覺不到一絲重量,可陸語頓覺心髒雷動,每一個都是震耳欲聾。

這麽多年,第一次聽他說這樣的話。

陸語想要置之一笑,可她怎麽也笑不出來。那些她好不容易已經壓下去的委屈,竟然好似統統被他這句話再度勾了起來。

她趕緊低下頭去,“你沒什麽對不起我的。”

只有兩不相欠,才是真正的解脫。

唐奕承感覺到掌心的那只小手試圖抽回去,他微微一用勁就把陸語拉到身前,她連反抗的時間都沒有,已經被他抱進了懷裏。

他颀長英挺的身軀瞬間把她整個人都罩住了,來自這個男人的溫熱觸感像是莫大的刺激,陸語猛地僵硬了。

六角形的雪花漫天飛舞。

他抱着她,站在狹窄幽靜的村路上。兩人身後是大片的枸杞林,由于過了收獲的季節,樹上沒有果實,光禿禿的一片。在很遠很遠的遠方,依稀可見河谷川道和那廣袤的黃土高原,大自然的質樸中透着一抹荒涼。

世界的盡頭,被遺忘的角落,一切都靜了。

雪花落在唐奕承肩頭,無聲融化。

他心底仿佛有一塊地方潮濕柔軟到要塌下去。

“就這樣抱一會吧。”他低低的說,嗓音被風雪襯得稍顯喑啞。

陸語僵滞的身子漸漸軟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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