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
半小時後。
路虎攬勝駛進魚兒胡同,停在那間挂有“語映像攝影工作室”招牌的四合院門前。
駕駛座一側的車門打開,手工黑色男式皮鞋先着地,鞋面上搭着平整筆直的西褲褲腳,往上是包裹在修身西褲裏的大長腿以及質地講究的羊絨大衣,怎麽看都是既體面又高貴的穿着,如果硬要找出一絲不和諧,大概就是這身行頭的主人臉上的表情了。
唐奕承的臉本就生得輪廓鮮明、五官立體如雕塑,不笑的時候會給人一種疏冷的感覺,此刻在初冬寒冽的空氣下,他那張臉顯得更為堅毅,神情偏淡,看上去整個人都好似蒙上了一層霜雪。
擡手,他按響門鈴。
等待那扇紅色木門打開的幾秒鐘裏,他腦子裏閃過很多東西,比如大清早陸語為什麽會匆匆離開?是他昨晚弄疼了她,還是他太心急在那種她根本沒準備好的情況下強行要了她?那麽殺伐果決的男人也許不曾意識到,他在這段感情裏是這樣的小心翼翼,變成了連他自己都不認識的樣子。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軟肋”,因愛而生,因在乎而起。
門闩拉開的聲音打斷唐奕承的凝思,他迅速調整好表情,唇角牽出一個小小的弧度,卻在門打開的那一瞬,他唇邊淺笑微微一僵。
“陸語呢?她沒回來麽?”風很大,他的聲音一出口就被風卷走了大半。
門只開了一道縫,馮曉冬的腦袋探出來,上下打量他一番,她道:“陸姐剛才回來了,又出去了。”
唐奕承的眉蹙起,“她去哪裏了?”
“不知道。”馮曉冬翻着眼皮說,一副不待見對方的樣子。
唐奕承不再自讨沒趣,把手裏拎着的那個袋子遞給她,“這是陸語的中藥,她剛才忘了拿。一日兩次,你叮囑她按時喝。”
“知道了。”馮曉冬接過藥,“砰”一聲把門關上了。
徒留唐奕承一人僵在門外,伫立在刺骨的寒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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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曉冬快步走進東廂房,一進門,她就把藥袋子甩在桌上,對窩在沙發裏的陸語說:“你猜對了,果然是咱們的房東來了。唉,你就是好脾氣,故意躲着姓唐的不敢見他算怎麽回事啊,要我是你,非得把他臭罵一頓。他憑什麽買了老宅還裝成沒事人,這不是明擺看你難受折騰你嘛……”
陸語手裏拿着一本攝影雜志,卻是一頁也沒有翻過去,沉吟半晌,她說:“胖東,唐奕承已經答應把老宅賣給我了。”
這下馮曉冬倒是驚訝了,眼睛瞪得溜圓,“他怎麽突然這麽好心了?”
陸語不再吱聲,把打開的雜志倒蓋在臉上,她向後仰頭,枕在了沙發背上。
有些事,她不願意說,也不知道該怎麽說。
從昨晚渾渾噩噩地跟那男人發生關系,到今早回來,她的心口一直叫嚣着各種情緒,複雜的,酸澀的,像是糾葛的藤蔓在心中纏繞蔓延,又像是滾滾岩漿在胸腔裏翻滾奔騰,以至于她根本無法面對唐奕承,甚至是無法面對這樣的自己。
陸語已經不是當年的天真少女了,她早已不敢再奢望這世上還存在多年不變的愛情,或者多年不變的人心。
時間是把利斧,将他們都磨砺成了對方不認識的樣子,她一點都不了解現在唐奕承那副高高在上的外表下,隐藏的是一顆怎樣的心?他在彼此的關系裏不夠坦誠,他有她看不透、摸不清的居心,也有着她不為所知的一面,這導致就連唐奕承說出的話,陸語都分辨不出可信度有多高了。
在這種情況下,她是斷不該跟他上床的。可在他溫柔的唇舌下,炙熱的指尖下,猛烈的沖撞下,她卻是那麽的難以自持、狠狠地淪陷了,仿佛幹涸多年的身體又浸泡在了溫暖的泉水裏,被撫慰,被滋潤,她貪戀那片刻的溫存,沉溺其中。
可後來,陸語一切的悸動和情`潮都終結于晨醒時分,終結于她不小心在枕頭下面觸到的那只耳環上。
不知屬于哪個女人的耳環,帶着細細的鈎針,陸語被那根針刺得指尖一疼,她陡然冷卻下來的心和餘溫猶存的身體,仿佛瞬間分裂成了兩半。
那種被撕裂的感覺,讓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自己?
**
四合院高高的圍牆後,那抹颀長的身影久久不曾離開。
冬日的陽光帶着寒意,穿透槐樹枯黃的枝桠,将唐奕承落在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長。他側頭看了眼院門口停着的那輛國産suv,他認識那是陸語的車。
就是那一瞬間不好的預感,讓他隐隐意識到什麽。
他拿出手機,在短信頁面裏輸入:陸語,我們聊聊。
之後唐奕承的手機就陷入了死一般的靜寂,就在他以為陸語不會回複他的時候,陸語的短信進來了。
她只有聊聊一句話:我們哪天去給房子過戶?我會把錢轉給你的。
唐奕承出來的太急,沒帶手套,也不知是冷風刺骨凍僵了他,還是這句泾渭分明的話戳在了他的痛處,他握着手機的那只手隐隐發僵。
來自手上的冷,在剎那間穿透唐奕承的血脈,穿透昨夜那久違的歡愉烙印在他身體裏的熱度,直擊他的心髒。他不願相信,不能接受,無法承認,一`夜`歡`愛過後他們的關系竟然一落千丈,淪落到只能靠一套房子來維系了。
僵了片刻,不具名的一念掠過。
唐奕承回複:我最近比較忙,等有空再說吧。
收起手機,唐奕承不再遲疑,一矮身坐進車裏,疾馳着駛出胡同。降下一半的車窗裏,有冷風灌入,掀起他柔軟的短發,掀起他內心的狂瀾,某種苦澀的情緒掙紮着就要沖破他的心髒,被他強力壓下,可還是留下了滿腔無奈。
唐奕承握在方向盤上的手越收越緊,始終峻冷的眼角眉梢,緩緩地,漾起一抹苦笑。
他這是怎麽了?
難道事到如今他只有用這種卑劣的方式,才能拴住她、把她留在身邊了麽?
**
陸語一天拿不到房産證,一天心裏就不踏實,總擔心唐奕承會言而無信。
心情不好,工作卻得繼續。隔天上午,陸語帶着這種略微忐忑的情緒,來到暖陽基金會,修大西北之行的照片。
普通的工作日,辦公室裏的氣氛卻有些異樣。
幾位女同事竟然擱下手頭的工作,聚在一起交頭接耳。陸語對辦公室八卦興致缺缺,她徑直走向自己的辦公桌,卻在中途她不知聽到什麽,猛地頓足。
寧晞被唐總炒了?
這句話飄進陸語耳朵裏時,她兩道細黑的眉因驚訝而擰起來。據她所知,寧晞在工作上相當勤奮,經她手的案子也都處理得完美無缺,怎麽會突然被辭退了呢?
陸語正疑惑着,手機就響了。
沒有輸入到通訊錄裏的號碼,她接聽,對方一點不羅嗦,直接讓她到公司的天臺上去。
陸語的眉頭皺得更緊,猶豫了一下,她才搭電梯上到頂層,又穿過靜寂無人的樓梯間,來到天臺上。
樓層高,天臺上的風很大。
遠遠的,陸語看到一個女孩兒背身站在圍欄前,她穿了條羊毛長裙,裙擺被風吹得鼓鼓的。
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寧晞轉過頭,她這一回頭,陸語的腳步倏然頓了頓。
寧晞滿臉眼淚,眼睛腫的不像話,不等陸語開口,她先聲奪人:“是你讓奕承哥辭退我的?”
陸語想不心驚都不行,在寧晞身邊站定,她說:“你說什麽呢?這事跟我沒關……”
半句話,陸語的聲音便戛然而止,她的視線像是被寧晞耳朵上的耳環攫住了一樣,有片刻的失焦。原來出現在唐奕承床上的那只耳環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寧晞。
在陸語陷入怔忪的這一秒鐘裏,寧晞的眼淚又漫出眼眶。
寒風飕飕,卻好像怎麽也吹不散半個小時前發生在寧晞身上的那一幕。
宋遠面色凝重地找到她,盡量用不算犀利的言辭、道出了那個殘忍的事實:唐總請她離開公司。寧晞幾乎是瞬間就崩潰了,央求宋遠帶她去見唐奕承,她知道錯了,她再也不敢去試探那個男人的底線了,可她得到的回複卻只有冷冰冰的兩個字“不見”。
對一個女人越深情的男人,就會對其他女人越無情。
愛恨交錯失去理智,不過就是一瞬時的事,寧晞所有的不甘這會兒全都發洩在了陸語身上:“陸語,你在奕承哥最艱難的時候抛棄了他,卻在他最風光的時候重回他的懷抱,你不覺得你很壞麽?”
陸語掏了掏嗡嗡作響的耳朵,有那麽一瞬間,她只能聽到這世界呼嘯的風聲。
如果擱在幾年前,陸語聽到這種話,肯定會像炸毛的刺猬一樣用力地去反駁對方,可現在,她忽然有種無力感。張嘴,有白色的霧氣從陸語嘴裏冒出來,隔着那團霧氣,她的聲音被風吹得支離破碎。
“寧晞,你想太多了。我和唐奕承沒有任何關系。”擱下這麽句幹淨利落的話,陸語調頭就走。
可轉過頭的剎那,她的臉色就僵白一片了。在和唐奕承劃清關系的那種話脫口而出的一剎那,陸語心裏竟是狠狠一絞,心底的酸氣迅速發酵膨脹,酸澀的,難過的,最後變成一個個細微的氣泡,破掉。
陸語已經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深究,那個男人跟寧晞到底是什麽樣的關系了。那些對她而言已經不重要了,反正她跟他除了那套房子之外,便沒有半點關系了。以唐奕承現在的身份而言,就算走了一個寧晞,還會有千千萬萬個寧晞,難道陸語要面對這些麽?
不,她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了。
陸語一路穿過集團金碧輝煌的大堂,快步走出大廈,朝着馬路對面的藥店走過去。不管寧晞剛才的指責有多刺耳,那只耳環有多刺目,有件事倒是提醒了她。
陸語悶頭疾走,就連有道挺拔的身影從她出了大堂、就一直尾随在她身後,她都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