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陸語和唐奕承的争吵聲,驚動了樓上的沈素芳。

她快步走出卧室,倚在旋轉樓梯的漢白玉扶手前,探頭往樓下的客廳看去。見陸語眼裏噙着淚花,沈素芳心裏一緊,立馬走下樓梯,她剛數落叨唐奕承兩句,卻被蔣仲勳打住了。

“沒什麽大事,我帶唐和陸小姐出去一下,有點事情談。”蔣仲勳對沈素芳說道。

沈素芳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有蔣仲勳打圓場總是好的,她點了點頭。

唐奕承也看到了陸語眼底的淚,有那麽一剎那,他覺得自己在那水漾波光裏狠狠地晃動了一下,幾乎就要心軟,可到底,這女人對梁梓行那種發自肺腑的關心,還是刺傷了他。

唐奕承臉上猶帶着幾分薄愠,壓不下去。聽了蔣仲勳的話,他也不問去哪兒,兀自在玄關處取了外套就開門出去了。

陸語僵在客廳不動,心裏酸的就跟淬了檸檬片一樣,特別不是滋味。

直到沈素芳把她的大衣遞過來,軟言勸說:“小語,奕承有時候就是這樣壞脾氣,一會兒他冷靜下來就好了,你們有什麽話好好說,別傷了和氣。”

唐奕承的脾氣,陸語再清楚不過了。

他性情寡淡,氣場涼薄,讓人覺得不容易接近是常态,但他對她從來都是溫柔的,仿佛卸下了所有的棱角和光環,只把最真實的自己展現在她眼前。尤其是他方才對她苛責成那副樣子,真真是九年來頭一遭。

陸語想不通自己怎麽就觸碰到了這男人的逆鱗,越發覺得委屈,眼圈都紅了。但礙于有外人在場,她又不能耍性子,只好朝沈素芳“嗯”了聲,然後逼退眼淚,乖乖穿上大衣,跟着蔣仲勳和唐奕承出了門。

**

半小時後,“語”會所。

春節期間,這間極其高檔的會所并未營業,但唐奕承是老板,出入自由。他不知道蔣仲勳為什麽提議來這裏,也不确定對方究竟要說什麽,不過這裏環境清幽雅致,确實是個說話的好地方。

陸語第一次來,如果不是蔣仲勳,她壓根不知道b市還有這樣的地方。

日式榻榻米矮桌,三人落座後,陸語對這間會所名字滋生出的短暫驚詫,很快便湮沒在蔣仲勳接下來的那番話裏。

同樣的清雅茶室,同樣的隐私故事,蔣仲勳幾個月前來b市時、曾在這裏跟唐奕承提及過,現在他又給陸語講了一遍。

清茶緩緩倒入青花瓷杯,茶葉濾得幹淨,淺淺的碧色茶水清澈見底,這反倒襯得蔣仲勳的口吻沉重了:“陸小姐,其實我跟梁氏有着很深的恩怨。為了等梁氏破産的這一天,我等了二十多年。”

陸語怔然,握着瓷杯的手猛然僵住:“您這是什麽意思?”

她的驚愕反應,跟唐奕承之前乍聽此事時差不多。如果說他為了報複梁梓行隐忍不發了七年,那麽蔣仲勳則忍了比他多上三四倍的時間。其中的苦,不得而知了。

那種苦,就連今日終于得到解脫,仍舊帶着褪不去的疼澀,以至于蔣仲勳那張素來波瀾不驚的臉上,浮現起一抹痛色。

他說:“梁梓行的母親叫梁霞,是我的前妻,第二任太太……”

事情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蔣仲勳的原配夫人在誕下孩子不久後,就因病去世了。蔣夫人彌留之際的遺言就是讓蔣仲勳給襁褓中的嬰兒找個媽媽,不要讓孩子在沒有母愛的家庭成長。蔣仲勳跟夫人愛得極深,喪妻之痛自是不必多說,可為了遵從夫人的遺願,他還是在熟人介紹下,認識了梁霞。

梁霞家境不好,婚姻不幸,離異後帶着個兒子,就是當年只有兩歲的梁梓行。梁霞對這門婚事極為積極,畢竟蔣仲勳正在創業,他又長得英俊不凡,他們孤兒寡母的能嫁入這樣的人家,簡直是三生有幸。

可後來,梁霞就不這麽認為了。不知是她的錯覺,還是魔怔了,總之她就覺得蔣仲勳偏袒自己的孩子,對梁梓行不怎麽上心。再加上相處久了,梁霞越發對蔣仲勳動了情,可對方一直對死去的原配念念不忘,這讓梁霞很是苦惱。

這世上,人最怕的就是比較。

比較,催生了嫉妒和邪念。

蔣仲勳發現孩子丢了,是在一次出長差回家後。

當時梁霞說,是管家帶着幾個月大的孩子出去曬太陽,一轉身嬰兒車就不見了。女管家事後在蔣仲勳面前長跪不起,連聲認錯,所有的罪責都擔下了,吓得直拿腦袋撞牆。

蔣仲勳當場就懵了,趕緊報警。警方迅速介入,可那時候c市的城市監控網絡還沒現在這麽發達普遍,無法準确還原事出的那一幕,警方不排除孩子是被人販子拐跑,賣到什麽犄角旮旯的鄉村去了,種種可能誰都說不準,找起來如同大海撈針。

這一找,就是好幾年,蔣仲勳無暇顧及梁家母子,最終支付了大筆贍養費,草草離婚了事。

直到蔣仲勳發覺孩子丢失可能并不是管家疏失造成的意外,而是梁霞精心策劃的陰謀時,事情已經過去數年,梁霞早已帶着梁梓行移民美國。後來的事情不言而喻了,蔣仲勳手上沒有确鑿的證據指證梁霞,他只能在美國紮根立業、伺機報複,可梁霞跟他玩起了躲貓貓的游戲,幾年間帶着梁梓行輾轉了很多城市,最終在b市定居,還用那筆贍養費開了公司……

這一朝雪恨,一等,就是二十餘年。

蔣仲勳沉甸甸的聲音落下,茶室裏陷入一片死寂。

陸語整個人都呆怔了。

她從不知道事情竟然會是這樣的,也許,連梁梓行都不知道梁母曾做出過如此惡毒的事情吧,畢竟他當時的年紀那麽小。

大概是看出了陸語的晃神,蔣仲勳淺啜一口清茶,隐去眉宇間的沉重,他道:“母親的基因和性格會影響兒子的一生,梁梓行的性情很大程度上随了他母親……”他也用了下三濫的方式去破壞別人的感情。

可蔣仲勳還沒來得及說出後半句話,便被唐奕承的一聲輕咳打斷了。

他擡眸看向唐奕承,就看見唐奕承不着痕跡地跟他搖了搖頭。

有的事,他寧願陸語一輩子不知道。

蔣仲勳了然,嘆口氣,他轉而拿出手機,翻出一組照片遞給陸語:“你看看這些吧。”

陸語還沉浸在某種震撼的情緒中,她恍恍惚惚地接過手機,目光倏爾一凝。

照片像是私家偵探拍的,一對男女的親密照。

陸語緊鎖眉頭,語氣帶着點不可思議:“這不是梁梓行和周萱萱麽?”

蔣仲勳點點頭:“所以你不用因為梁氏的事,而感到內疚,更不必因此責怪唐。梁梓行是追求了你好多年沒錯,可他的生活一點都不寂寞,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也不少。”

陸語一字不差地聽着對方的話,驀然想起了周萱萱之前在村子裏跟她說的那句“梁梓行是我的”,她突然發覺很難形容自己這一刻的感覺。

也許,那種種錯綜複雜的感觸,仔細梳理起來,其中最多的,竟是釋然。

如果說,陸語一直對梁梓行的付出感到虧欠,感到負擔,她不想因為自己耽誤了他,那麽,現在這種愧疚不知不覺輕了,也淡了。

時間,在清茶的淡香中,一分一秒的流淌。

聽蔣仲勳說了那麽多,陸語不免觸動,她知道對方為什麽跟她講這些。時光在這位長者身上沉澱的內涵,讓他完全能夠把所有的隐私和秘密埋藏于心,根本不需要向她這個外人傾訴。

陸語親手幫蔣仲勳的茶杯續上茶,她說:“蔣先生,謝謝您的開解,事情我都清楚了。其實我下午的時候有點心急,也不全是因為梁梓行。雖然作為朋友,我不希望他有事,但靜下心來想想,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錯誤負責,梁氏有今天,梁梓行确實是有責任的。我不會怪唐奕承,更不會怪您,我只是覺得唐奕承應該事先知會我一下,我就不會被那些新聞吓一大跳了,也不會胡思亂想那麽多了。畢竟我們是男女朋友,他在我心裏是最重要的,我不會無緣無故為了別人的事跟他置氣。”

陸語的語速很慢,每個字都說得很清楚,她發覺把這些心裏話都大大方方的、毫不遮掩的說出來,心裏舒服多了。

她倒是舒服了,可一直默不作聲的唐奕承,卻是微微蹙眉。

這女人這番好聽話,應該是跟他說的吧,可陸語怎麽自始至終都不看他一眼呢?她全然一副跟蔣仲勳推心置腹的樣子,這是拿他當擺設?

蔣仲勳忽而笑了,他把陸語斟的茶一口氣喝幹,茶杯往桌上一擱,發出一聲脆響,他頗有幾分豪氣地總結道:“行了,今天咱們就聊到這兒吧。你們小兩口有什麽話,回家說去吧,我也要回酒店休息了。”

唐奕承的臉色比先前緩和許多,不管怎麽說,陸語剛才的話算是戳進他心坎裏去了。

三人離開茶室,走到會所樓下,唐奕承對蔣仲勳道:“我送你回酒店。”

蔣仲勳擺擺手,“不用了,我想自己走走,你們回去吧。”

唐奕承了解他的性子,也不再堅持,“好的,你路上小心。”

蔣仲勳颔首,卻在他轉身的那一刻,陸語突然想到什麽,叫住了他:“蔣先生。”

“怎麽了?”蔣仲勳駐足,回頭看她。

外頭挺冷的,陸語沒帶手套,她搓了搓手,問道:“那您的孩子後來找到了麽?”

這丫頭是關心他,蔣仲勳莞爾一笑,卻語焉不詳,只說:“該找到的,總會找到的。”說完,他便擡腳走了。

“所以這到底是找到了,還是沒有?”陸語自言自語嘀咕了一句。

“應該還沒有找到。”唐奕承替她解惑了,他從未見過蔣仲勳的後代。

蔣仲勳在寒風中漸行漸遠,盡管他身姿筆挺,但到底是上了年紀,那抹遠去的背影莫名多了一抹蒼涼和孤寂,陸語忽然就覺得鼻子酸酸的。

那種失去親人的感覺,很痛的,她知道。

在會所門口停留的短短時間裏,陸語看着蔣仲勳離開的身影發呆,唐奕承凝眉瞅着她。

她的眼睛裏已經沒有眼淚了,卻依舊亮閃閃的,黑亮的瞳仁像是倒映着月色下的水波,看得他有那麽一片刻的晃神。

其實,剛才在茶室裏,唐奕承已經冷靜下來了。

他原本覺得,愛是一種維護,不分理由、不論對錯的、完完全全的維護,所以不管他對梁梓行做了什麽,陸語都是應該站在他這邊的。

以至于她在為梁梓行的事質問他的一瞬間,讓唐奕承像是被觸碰了逆鱗一樣惱羞成怒。他就那麽本能地想到了那水深火熱的七年,以及她和他承受的全部煎熬。他們痛失的孩子,他們被誤會蹉跎掉的時光,她沒有見到最後一面的爸爸……那一切,歸根結底都是拜梁梓行所賜。

那個男人,是唐奕承這輩子最恨的人,陸語怎麽能幫他說話呢?

可仔細想想,陸語并不知道梁梓行曾經做得那些龌龊事,在這種懵懂不知的情況下,她對他仍舊存有情誼也是人之常情,不能怪她。

想清楚了,唐奕承就後悔了。

他真是千不該萬不該兇她的啊。

不知道現在示軟是否還來得及,唐奕承微微一沉氣,音色和煦:“小語,我們回去吧。”

說着,他擡手,就想要摟住她的肩,卻在碰到她的前一秒,陸語猛地警覺,她靈敏地像是蝸牛的觸角,突然閃身,避掉了他的手。

“我今晚回陸宅住。”陸語繃起小臉,一點沒有方才跟蔣仲勳說話時的親切可人了。

冷風吹在唐奕承臉上,他的五官更顯深邃堅毅,表情卻是溫柔的不像話,誘哄似的說道:“你還生我的氣呢?你剛才不是跟蔣先生說不怪我了?”

陸語白他一眼,“那是說給人家聽的話,你也信啊?”語畢,她雙手往羽絨服口袋裏一插,悶頭就朝路邊疾走。

她邊走,聲音邊往後飄:“再說了,我只是不怪你對付梁梓行,又沒說不怪你之前那麽兇巴巴的。”

唐奕承怔了一下,趕緊兩條大長腿開拔,朝路邊追過去。可陸語已經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開門坐進後座了,她跟司機報出“魚兒胡同”的同時,伸手就要關門。

不料,門被卡住了。

陸語在裏面拽着不松手,唐奕承在外邊拽着,聲音低低的:“小語,你下車。”

“不下。”陸語直視前方,不看他,手上徒勞地發力,試圖關門。

司機不樂意了,扭過頭嘟囔道:“你們倆到底怎麽回事啊?大過年的還吵架,這是一年都不想好好過日子了啊?要吵架下車吵去,要離婚去民政局,別耽誤我拉活。”

離婚……

陸語正感到哭笑不得的那個瞬間,陡然發覺熟悉的氣息欺近,她剛驚訝地扭過頭看向車門,唐奕承已經探進來半個身子,他猛地雙臂一箍,就一手扣住她的腰,一手撈起了她的腿。陸語下意識地驚呼一聲,可已經來不及了,他就這麽打橫把她整個人從後座抱了出來。

隔着厚厚的外套,陸語都能感覺到他手臂傳來的力度和熱度,她掙脫不開,只能猛捶唐奕承的胸口。

他不理她,擡腳,踢上出租車後門,他又把她抱緊了些,然後朝他的車走過去,大步流星。

陸語被他箍得死死的,兩人的臉貼得很近。

她負氣地耷拉着眉眼,“喂,你快放我下來啊。”

孰料,唐奕承聞言,果真松了手。

陸語只覺身體驀然間失重,忽地往下墜去,她沒想到他居然要把她扔在地上,心裏咯噔一下。未免被摔下去,她本能地摟住唐奕承的脖子,動作敏捷又驚慌。

這下唐奕承倒是彎了彎唇,不過是吓唬她一下,他手臂一撈,又把她抱了回來。

“你摟我這麽緊幹什麽?”他語帶戲谑。

“……”陸語趕緊松開手,一雙杏眼瞪着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垂眸看着一臉懊惱又無計可施的女人,唐奕承再次輕啓薄唇,有白霧似的哈氣氤氲在彼此之間。

“小語,我不會放你走的。”他的聲音溫柔又強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