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縱然母女分別三年多,也不見生疏。

王夫人向來看重這個女兒,雖然略有尴尬卻還是直言相告,“你小舅舅不是遇到麻煩了?你又小舅媽哭得可憐……”

元春拉住母親的手,話裏話外卻相當不客氣,“小舅舅七品小官,兩年不到就貪了七八萬兩,朝廷還沒追繳呢。小舅舅這些年又借着大舅舅名頭撈了不少孝敬,”這筆銀子至少數萬,“小舅媽居然向您哭窮?”

王夫人大驚,“什麽?!”

大哥賈珠每隔半個月就給她寫一封信,把從姑父姑媽那兒聽得的情況坦誠相告,但元春還是嫌消息不夠靈通。

她剛想說打算去父親書房看邸報……聽到這話也震驚了,随後便是惱火,“母親,小舅媽連實話都不肯跟您說,您還真心實意地幫她?”

小舅舅和小舅媽是真地需要接濟,還是坑一筆算一筆都是兩說。她可是聽說小舅舅一家既然丢了官,便想回金陵避避風頭。

銀子都給了……王夫人默然不語。

元春見狀,心知這回真得好好勸一勸母親,“親戚們之間是該互相幫襯。”她話鋒一轉,“莫非因為姨夫一家子南下,舅母們便只好來找母親了?”

實情正是如此。

王夫人自知榮府家底如今可比不上妹妹一家,自己也是嫂子們退而求其次的選擇。可娘家大哥做到了封疆大吏,能否提攜老爺暫且不提,就是為了她兩兒一女,嫂子張口她也得盡力滿足不是。

于是王夫人辯解道:“你在宮中也得了你大舅舅和舅母的照應,要不是他,你未必能跟在德妃娘娘左右。你大舅媽說,你大舅還得寫自辯的折子,如今她家裏也不大趁手,便讓我先墊些銀子,将來她再給我。”

元春聞言先是一愣,旋即定定地望着母親,“難道大舅媽跟母親說,我落選後德妃娘娘是看在舅舅的面子上才收留我的?!”

王夫人急道:“怎麽說是收留呢?”

元春真沒想到這位舅媽能這樣睜着眼睛說瞎話……或者說大舅媽是真認為自己跟着德妃,全是看在大舅的面子上。

她忍不住冷笑道:“母親,大舅舅的意思咱們是得仔細思量,畢竟他和您是親兄妹,他不會棄咱們于不顧。但舅媽……不管是大舅媽還是小舅媽,她們的話您聽聽就算了。”

Advertisement

若不是礙着兩個哥哥,王夫人又何嘗樂意親近兩個嫂子了?女兒說得貼心又在理,但她也有她的擔憂,“萬一你舅媽在你舅舅面前……”

元春道:“母親不能給大舅舅寫信送信兒嗎?”頓了頓,她又坦誠道,“母親,您不知道,女兒最不耐煩舅媽那股子待價而沽的勁頭。”

大舅媽沒有女兒,因此算計親戚家的女孩兒為她家謀利,真是一點都不心疼。

王夫人勉強道:“那也是……為了你好。”

這話終究有些底氣不足,女兒可是她親生的。宮裏那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女兒能全須全尾着走出來,還得了聖上明旨賜婚,風風光光地出嫁,其中還不定吃了多少苦頭。

元春搖了搖頭,牢牢拉住母親的手鄭重道,“母親,德妃娘娘是看在姑父的面子上,才選中了我。”

王夫人看着女兒半晌都沒說出一個字。

母親娘家越發達,在府裏立身就越穩固。娘家和兒女一樣都是女人大半生的依靠。

元春也希望父兄能位高權重。她能體諒母親偏向娘家,接濟娘家,但……什麽事兒都得有個度。

元春不願意做冤大頭,榮府的家底多是曾祖父和祖父拿性命掙回來的。她姓賈可不姓王,“母親,德妃娘娘親口所言,她娘家哥哥跟姑父有些交情。母親且細思量,舅舅能把我們姐妹的名字遞上去,可真正入宮待選時……未必說得上話。”

哪裏是未必,那是根本說不上話。

王子騰在宮中哪怕讓人幫他帶個話都難,正因為如此,他才兩次三番堅持着要送親戚家女孩兒入宮。

王夫人哪裏想不通這個道理?她只是不願往深處思量。

大哥若真是像她大嫂所說,是個“手眼通天”的人物,元春這個榮國公的嫡孫女哪有不中選的道理?寶釵又如何入了王府卻連個品級都無?須知這兩個丫頭,大哥最初可都是目指東宮的……

元春見母親把她的話聽進去了,又小聲道,“聖上可不會因為誰往宮裏送了許多女孩兒而高看一眼。”

只說聖上身邊的幾位娘娘,甭管是孫皇後,還是如今掌宮務的貴妃德妃,都是“女以父兄貴”,她們踏入宮中之後甚得榮寵,之後更能照拂娘家。

太子妃她家,也是父兄都有真才實幹,整個家族才得以蒸蒸日上。

至少在元春看來,指望女兒進宮便得貴人青眼,讓娘家沾着外戚的威風連連擢升,直到封侯拜相……不說這是不是白日做夢,她縱然想做楊貴妃,也得看看龍椅上高坐的那個是不是唐明皇!

舅舅的心思另說,但母親實在是……本末倒置了。

至于她那個越發态度微妙的父親,元春想了半天,都不知該如何評價父親這些日子的所作所為。

祖父去世,父親蒙聖上恩典,踏上仕途,可十多年下來,當初五品如今依舊是五品……父親的本事,雖然不能明說,元春也是心裏有數的。

就連她父親自己也不是毫無自覺,不然哪裏就肯默許她母親多次動用銀錢來幫襯,甚至是讨好大舅舅一家呢。

至于姑媽,她在姑父連續升遷之後,也沒有提攜父親,倒是一直把大哥帶在身邊。元春想到這裏,便道,“大哥三年後就該回京參加春闱,等大哥得中,才是咱們家的好日子呢。”

王夫人微微一笑:女兒嫁得好且過得好,自能幫襯她哥哥。

元春從母親的屋子出來,就在走廊上瞧見正探頭探腦的弟弟寶玉,她笑眯眯地沖弟弟招了招手。

寶玉果然快步湊到跟前,行了個禮便連忙問道,“太太可好些?”

聽說小舅舅出事,母親便一直沉着臉,這幾日鳳姐姐雖然稍好,卻也是在強顏歡笑。

元春笑道:“快進去吧,見着你母親想不開懷都難。”

寶玉聞言,擡腿就往屋裏去。

二房将來自是由大哥來支撐門戶,作為長姐,看着幼弟這麽無憂無慮,她的心情也跟着好上幾分。

出了母親的院子,元春便直奔祖母處說話。

賈母身邊的大丫頭鴛鴦親自把元春迎進門來,而元春一進門道了個萬福,也不等祖母說話便直接撲到她身邊,“祖母。”

賈母摟着她最疼愛也最明白的孫女笑道:“從你母親那兒過來的?”

元春應道:“可不是。”

賈母颔首,“你最是貼心,又是嘴甜,定是哄得你母親開了臉。”

元春如何聽不出祖母的話外之音,聞言也只能輕嘆一聲。平心而論,姑父家和舅舅家,她當然偏向姑父!舅舅那邊總是說得好聽,姑父則是直接出手,而且姑父姑媽從沒提過半句“報答”。

連她這個做侄女兒的尚且如此,在祖母看來女兒和兒媳婦哪個重要,還用問嗎?

話說賈母嫁過來可是從重孫媳婦做起,幾十年過下來才“熬成了婆”,二兒媳婦那點子小心機她如何瞧不通透:

無非是二兒媳婦自覺娘家哥哥得勢,想跟向來不對付的小姑子別一別苗頭。

偏生長子為着求學,又不得不依仗小姑子一家,她終究不敢拿兒子的前程開玩笑,便想着把小姑子夫妻倆的掌上明珠弄進京城,再好生拿捏這小姑娘的前程來為自己出一口惡氣。

二兒媳婦想得倒是美,卻無論如何也辦不成。也幸好是辦不成,賈母才懶得搭理她。

賈母也是人老成精,兩個兒子愛享樂愛清談都随他們去,兩個兒媳婦愛攬權愛撈錢她也睜一眼閉一眼,可若是誰敢昏頭害她出息的孫兒孫女,看她饒得哪一個!

這些年,随着女婿接連擢升,賈母原先那些老姐妹們少不得通信兒,幾家人又開始頻繁走動。

想着自己案頭的幾張帖子,賈母拍了拍孫女的手背,“過兩天你跟着你大伯母大嫂子一起,帶着你姐妹們到南安王府請安,順帶着跟那府裏的姑娘們說說話。”

這回二兒媳婦也別出門應酬了,正好在家好生琢磨琢磨。至于鳳哥兒……她父親正在家反省,她也該在家避避風頭。

元春瞄了眼祖母的臉色,便柔聲應道,“孫女知道。孫女會照顧好妹妹們。”

賈母十分欣慰,含笑囑咐道,“走動是應該的,但別讓旁人覺得咱們家女孩兒有個樁好姻緣,便想借着一娶一嫁四處結交鑽營。”

當初德妃給元春賜婚,聖上特地召見賈政——但凡指婚,聖上都要問一問雙方的意思。

而這次面君,不僅讓賈政和王夫人又生了些別的念想,也啓發了賈赦與邢夫人夫婦倆。

可賈珠将來要科舉,名聲至關重要。再說一味奔着高門第結親,女孩兒縱然嫁過去也未必有個好結果。

元春鄭重應下,又道,“孫女省得。”

賈母又道:“你姑媽聽說你琏二哥也想謀個正經差事,便讓你姑父留心。”說來,老人家也有些惆悵,“若是琏哥兒能回西北瞧瞧,就更好了。”

姑母對侄兒侄女真是沒說的。

元春樂見兩個哥哥都出息,“曾祖父和祖父都曾在西北帶兵守關,琏二哥若能回西北,卻是不需要擔憂前程……就是琏二嫂子也得跟着琏二哥去吃苦了。”

鳳姐兒怎麽會怕吃苦?她如今最想出門避避風頭。

她父親出事,她母親都能求到出嫁了的大姑子身上,如何會不跟女兒哭窮?只是這姑侄兩個幫襯娘家的法子大有不同,王夫人拿的是她的體己,鳳姐兒卻是直接用公中的銀子貼補。

現在榮府又不用看着王子騰的眼色過活,縱是賈赦賈政的仕途一般了些,但姑老爺可也是從二品的封疆大吏,年紀還比王子騰年輕多了!

因此鳳姐兒為了娘家而動用府中大筆銀錢,大家發現之後可不會全不吭聲!鳳姐兒原先也只想着先救急,萬沒想到娘家拿了銀子就沒打算再吐回來。

回娘家追讨,又讓母親罵了一回,鳳姐兒再回到榮府當真裏外不是人。

這輩子賈珠活得好好的,因此榮府的中饋是鳳姐兒和李纨聯手執掌的。無論是邢夫人還是王夫人都不直接插手。

此事一出,賈母當着一衆兒子兒媳婦以及孫媳婦的面,吩咐不許鳳姐兒再過手銀錢。

當時元春也在場。她是覺得祖母的确應該出手敲打下這個心高氣傲的嫂子。在宮裏但凡愛掐尖兒愛出風頭的……就她所知,至少死了一半。

眼見孫女兒滿眼的贊同之意,賈母又點了點頭,“你姑媽來信說,想着讓你們好歹見上一面。”

元春小臉唰地紅了:心裏卻在感激姑媽的貼心。

賈母笑道:“讓你琏二哥送你去。”

數日後去南安王府赴宴,便是由賈琏親自護送妹妹們出行。

姑父給他安排了個差事,賈琏心裏很是樂意。面對他媳婦兒,也越發理直氣壯:你把你娘家大伯誇得天花亂墜,真到了需要他照應的時候怎麽不見半點動靜?

鳳姐兒又自知理虧,這些日子便很是安生。而丈夫賈琏要往西北赴任,她也鄭重地表示過好幾回:她很樂意跟着二爺,不怕吃苦。

而賈琏那個相好的丫頭秋桐卻找機會勸說賈琏,“二爺身上的同知,奴婢聽說可是正五品呢。姑老爺和姑太太只給二爺讨了個六品的官兒……”

賈琏慣來“憐香惜玉”,聞言竟然擡腳就走,心裏也有了決定:就帶他媳婦和平兒走。

秋桐來不及羞惱,徑直追出門去,賈琏連頭也沒回。

雖然嘴上不提,但大哥賈珠讓姑父姑媽帶在身邊仔細培養好幾年,賈琏也是有些眼熱。他哪怕對官場一無所知,也明白一家子全悶在京城,毫無前程可言。好歹也讓他過去探望一兩回……不說讀書學做官,能認識些人物也成啊。

後來又從祖母那兒聽說,姑父姑媽又給元春說了門好親事,他難免暗自嘀咕:怎麽就不管我了呢?

也幸虧他一點抱怨的意思都沒露出來,這不……就得到了姑父給他在西北尋了個經歷司經歷的官職,妙處在于都指揮使正是祖父的舊識。

姑父姑媽這般待他,他真是無話可說了。

因此這次姑媽讓他在赴任前多照顧下幾個妹妹,賈琏哪裏會推脫?

瞧着姑父姑媽的做派,便是疼惜骨肉重視親情的。他哪怕是硬裝也得做出副愛護弟妹,尊敬兄長的模樣,更何況他跟大哥賈珠以及大妹妹元春本來交情就不壞。

到了南安王府,賈琏目送幾個妹妹一起入了內宅,自己才在男客們說話的地方找了個背風的涼亭坐下喝茶。

官位在望,他心情很是不賴,聽着衆人閑話寒暄,也不怎麽插話,只是笑眯眯地時不時附和一兩句。

賈琏倒是難得在旁人府上也有自得其樂的時候,他正反複琢磨祖父當年舊識家中人口,以及曾經如何與自家往來的,忽然聽到有人招呼他。

他擡頭循聲望去:還是“熟人”。

寧王長子尹泓再過些日子就是他妹夫的大哥,今後只看年節時的走動,跟他都至少得“臉熟”。

尹泓作為宗室,還是跟聖上血緣比較親近的宗室,按道理應該比較威風,日子也該過得滋潤才是。無奈祖父和父親都在關鍵時刻“選錯了人”,而且他爹還娶了個不省事的繼室,到現在他的嫡子都能騎馬了,他爹依舊沒給他請封世子。

好在尹泓頗有些本事,如今正跟着六皇子在兵部行走。而且再過幾天,還要跟着六皇子一起南下杭州,嚴查江南虧空。

二人彼此見禮後,尹泓也不賣關子,問道,“山陝兩地經歷司經歷出缺,林大人薦了賈二兄弟,原本兵部的文書都準備發下來,卻讓孫侍郎給扣住了。”

這位孫侍郎便是太子的大舅舅,如今孫家正經的掌舵人。

賈琏才二十出頭,養氣功夫不到家,聞言神色驟變,“怎麽說?”

連姑父的面子都要駁上一回?孫家還嫌樹敵不夠不成?

賈琏這意外之色不似作僞,尹泓便猜着他對林大人與孫家在江南不睦的始末并不清楚。

于是他不緊不慢道:“莫急,且聽我細說。”說着,又把賈琏拉到自己手邊的椅子上,低聲道,“兵部兩位侍郎,一位姓孫,另一位卻說容家的姻親。”

賈琏恍然,“我這是遭了無妄之災?”

尹泓笑道:“不然。有些事兒你不如回家寫信向你大哥打聽一二。不過你這官職……總歸跑不了。”

孫家不想讓林海如意,架不住聖上願意給林愛卿這個面子:何況這也不算什麽要職。

榮國公賈代善戎馬半生,守得西北百姓數十年免于兵禍,這份功勞聖上還沒封賞完全,賈代善便已然去世。

雖然賈代善兩個兒子全都扶不起來,可聖上依舊樂意再扶一把他的孫兒。

正是林海猜透了聖上依舊對榮府存了補償之心,才大大方方地上折子舉薦自己的內侄。

尹泓壓低聲音,附在賈琏耳邊說道,“但恐怕去不成西北了。”

賈琏遲疑道:“那我還能去哪兒。”

尹泓笑道:“西南啊。”

賈琏聞言都恨不得拍大腿:他久未往來的親娘舅就在西南做官!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