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杯甜奶

馬老師倒吸了口涼氣,衛生間的窗戶關不嚴,外面的冷空氣順着窗縫兒湧進來,頓時就把他嗆的咳嗽了起來。

溫揚也有點兒懵,他完全沒想到會在這麽個情況下又碰上馬老師,還有,還有那個叫唐昀的。

人一懵,做出的肢體動作就不太容易受大腦控制。

就比如眼下,溫揚腦袋裏想的是,他至少得先把腳從壯熊的熊腿上挪開,但指令通過大腦發出,中間也不知道是經歷了什麽巨大波折,反正等最後傳遞給腳的時候就變成了——非但沒挪開,還更用力的碾了兩下…

随之而來的就是壯熊又一聲響破天際震耳欲聾的慘叫。

聲音實在太大,溫揚瞬間醒神,甚至還被驚的往上蹦了兩蹦。

落地時候一個不經意,眼神就又跟邵寧的撞上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溫揚總覺得在對方眼裏看見了一閃而逝的笑意,但等他再仔細看,那雙眼睛就又恢複了深潭一樣的平靜無波。

溫揚收回視線,不合時宜的在心裏犯嘀咕,明明就是個跟自己一樣大,說不好還比自己小上一歲的小男生,怎麽這眼神深沉的就跟早都看破紅塵了似的。

馬老師的咳嗽終于停了,壯熊還是摟着他大腿不撒手,要不是馬老師肚子大,都怕褲子得被直接扯下來。

“這位同學,”馬老師清了清嗓子,低頭拽了拽壯熊的衣領,沒拽動,他有些尴尬的笑了一聲,“發生什麽事情了,能先站起來說話嗎?”

壯熊又嗚咽了兩聲,才磨磨唧唧的松開手,從地上站了起來,下意識就又想要伸手指溫揚,但大概是被打怕了,手剛伸出去就又立刻縮了回來,委屈的像是古代剛挨過打的的三房姨太太,“哎呦老師,您可得替我做主阿!他欺負我,快把我打死了!”

“胡說八道什麽,”馬老師輕斥一聲,轉頭看向溫揚的時候眼神明顯柔和了不少,“你來說,究竟怎麽了?”

說完這句,還沒等溫揚開口,馬老師就又補上一句,“你別害怕,實話實說就好,老師一定公平公正。”

壯熊被馬老師這偏袒到姥姥家的話給驚的一下沒說出話來,連嚎叫都忘了。

其實溫揚自己也被驚着了,但腦袋裏快速轉了一下之前打人時候冒出來的那些屬于另一個人的記憶,就又覺得馬老師這态度也算情理之中了,只不過溫揚一向都是敢作敢當的,他确實是動手了,不至于把人打死那麽誇張,但溫揚自己心裏知道,如果不是馬老師和唐昀突然進來,再打下去他可能真的會失控…

溫揚晃了晃腦袋,斂了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坦誠道,“沒什麽,我是打他了,要怎麽罰您按着學校規矩來就行。”

“這怎麽行,”馬老師一臉不贊同地看着他,“就算是你動手了,我們也得像寫作文一樣,了解個起因經過,才能下最後的結果,對不對,宋辭同學?”

最後的“宋辭同學”四個字馬老師叫得有些遲疑,在看見面前的小同學點了點頭,沒再反駁說自己不叫這名之後,馬老師重重松了口氣,雖然眼前的情況确實有些怪異,但至少沒讓其他人知道,新來的小同學有“人格分裂”。

打架從來沒慫過的溫揚小同學慫了,他最怕的就是跟人解釋了,解釋為什麽要打架,為什麽要這樣這樣不能那樣那樣…

哪兒他媽有這麽多為什麽阿!

溫揚靠着牆,嘴巴抿成了一條直線,眉眼間聚着的煩躁肉眼可見地往上竄,特別不耐煩地吐出句話,“我就是看他不順眼,長了張欠揍的臉。”

“阿,”馬老師顯然沒想到會聽見這麽個回答,就跟卡機了一樣,“這…這…”

“沒看出來阿小同學,這麽活雷鋒深藏功與名吶。”

“老師,他是為了幫我…”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溫揚愣了一瞬,詫異的擡頭看向不遠處站着的邵寧。

少年還是那副沒什麽表情的模樣,只有嘴角微微上挑着,莫名就把他周身籠着的冷淡稀釋的沒了影子。

對視兩秒鐘,溫揚就先別開了視線。

壯熊賣慘賣的太情真意切,一般人看到眼前這個情景,大概都不會往溫揚是在助人為樂這上面想。

偏偏這少年,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沒有絲毫遲疑,語氣裏的篤定就跟親眼目睹了全程似的。

馬老師這會兒也反應過來了,連忙說道,“對對,我們現在可不提倡做好事不留名,做了好事就要說出來,老師給你全年級通報表揚!”

溫揚幻想了一下整個高三樓道裏都貼着大紅字報,上面印着“恭賀高三X班溫揚在虐渣比賽中拔得頭籌”的情景,忍不住搓了搓胳膊。

那畫面太美,他真是想都不敢想!

邵寧餘光裏瞥到他的小動作,正想笑,溫揚就像是頭頂上長眼睛了似的,直愣愣的看了過來。

邵寧目光一頓,悄悄低頭掐了掐手心,逼着自己把要翹起來的嘴角又壓了下去,誠懇開口,“老師,我覺得我們還是去辦公室再說比較好。”

“對對,”馬老師點頭贊成,“去辦公室說明白了。”

于是馬老師一手扶着小雞一手推着壯熊,率先出了衛生間往辦公室走,溫揚跟在後面,眉眼間的不耐煩滿的像是下一秒就要溢出來。

邵寧倒是不急,稍落後溫揚半步,像老大爺散步似的墜在後面晃悠。

其實也不是故意要像個變态似的躲後面看人家背影,但等邵寧回過神了,才發現自己已經盯着溫揚的後背盯過了一整條走廊,直直盯到了辦公室。

小朋友走的不快,步子也邁的不大,肩膀松着力道,兩只手挺随意的垂在兩側,半只手掌縮在有些寬大的外套袖子裏,整個人都透着股漫不經心。

跟記憶裏的背影分毫不差。

“把門關好。”

馬老師的聲音忽然響起,像是條長繩,把邵寧從漫漫無邊的回憶裏一下就拽了出來,他腦子還不太清醒,擡頭盯着馬老師看了兩秒,才反應過來剛剛那句話是在說什麽。

下意識轉身過去關門,手還沒來及搭上門把,猝不及防的,就跟另一只小了兩號的,白白淨淨還有些微涼的手撞在了一起。

也不知道這手是不是還掙在回憶裏沒伸出來,腦子還沒反應,手已經擁有了自己的想法,迅速而又敏銳的擡起來握住了旁邊那只小兩號的小兄弟…

邵寧:……

溫揚炸了。

可心裏還存着那麽點兒莫名其妙的,因為之前那句話而生出來的感謝之情,溫揚堪堪忍下了一句到嘴邊的“你他媽是不是有病”,改用眼神示意——給你次機會,再不放手老子廢了你。

被小朋友簡單粗暴又冰冷的眼神警告,邵寧瞬間清醒,立刻收回了手。

溫揚扭回頭沒再看他,只是默默往一邊挪了一小步,警惕的模樣就像是在躲什麽流氓。

邵寧哭笑不得,總覺得得替自己這不着調的行為解釋一句,又實在不知道說什麽好,想了半天,才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音量幹巴巴說了句,“不好意思阿,你手太涼,摸着像門把…”

這話說完,邵寧就眼睜睜的看着身邊的小朋友頭都沒回,又往另一邊挪了一大步…

得,這下真被當流氓了…

壯熊站在前面就像堵牆,誰也沒看見他倆在後面的小動作。

趙小雞的情緒已經很穩定了,雖然臉上還挂着淚痕,頭發也亂七八糟的,說出來的話倒是條理清晰,一聽就是早都組織好的。

事情跟溫揚猜的差不離。

趙小雞本名就叫趙吉,可這名字卻并沒有給他帶去多少吉利。

趙吉的父親是個愛賭博的醉鬼,偏偏手氣牌技都還一等一的差,為此欠下了一屁股債,結果在趙吉三歲那年,就因為喝醉了不願意還錢和人硬剛,被活生生打死了。

自那以後,趙吉就是母親一個人拉扯大的。他母親本也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婦,一面要照顧還那麽小的趙吉,另一面還要還丈夫留下的那麽多債,真是數十年如一日的連軸轉。

終于在趙吉初中畢業升入高中的那個秋天,趙吉的母親還清了全部的債務,然而好運卻并沒有眷顧這個已經如履薄冰的家庭,沒過多久,趙吉的母親就因為常年勞累被查出了重病,幸好還是在早期,好好治療還能救回條命。

但他們家才還完債,又哪拿的出錢來給趙吉的母親治病?

恰在這個時候,趙吉初中的同班同學熊傑,和他一起都升入了一中,只不過熊傑在的是個大家都靠金錢關系進來的班。

熊傑這個人特別虛榮,在發現家庭條件什麽的和班裏同學比起來都不相上下之後,就覺得沒了意思,開始覺得那種所謂的“學神”,就是看起來每天玩不學習,但一考試就能考很好的人特別帶勁,說白了,還是想裝逼。

于是他就把主意打到了家裏窮,成績卻一直名列前茅的趙吉身上。

兩個人的交易很簡單,熊傑出錢,趙吉出成績。兩人從進高中的第一場考試開始就是互相寫對方的名字,為了真實,趙吉平時作業也盡量按熊傑的字跡來寫,也正因此,老師們雖然一直都很奇怪這個上課認真下課刻苦的學生為什麽一到了考試就考的那麽差,但卻沒有人真正發現什麽。

時間一晃就是兩年,當初兩人的約定本也能算“你情我願”,其中一方想停止了,論理就該停下來,更何況這兩年裏,趙吉一有空就去兼職,還反過來給了熊傑不少錢,為的就是現在母親病情逐漸穩定了,趙吉自己也升入高三了,想好好的,為自己活一活。

但熊傑可是嘚瑟了兩年的人,這兩年裏他什麽也沒學,考試成績卻從來沒跌出過班裏前三名,班裏人都誇他是天才,現在突然要從雲端跌落進泥土了,又怎麽能願意?

于是便有了溫揚在衛生間撞見的那一幕。

頭腦簡單的熊傑只想把趙吉打怕了,讓他不敢再提出終止交易的話來。

瘦小的少年講述這些的語氣格外平淡,就像講的是別人的故事一樣,聽着卻更讓人心酸,一時間辦公室的氣氛都沉悶下來。

熊傑已經倒在一邊說不出話來了,今天這接二連三的變故太刺激他心髒了。

溫揚和邵寧都有些唏噓,他們的生活自然算不得什麽幸福圓滿,但長到這麽大,至少從沒因為錢困擾過。

還是馬老師最先反應過來,他也沒想到本來就是一樁普普通通的學生打架,背後竟然還藏着這樣的故事,這不是小事,得慢慢解決,當務之急還是好好表揚表揚宋辭小同學。

某種意義上的同病相憐也好,人格的突然轉換也罷,無論因為什麽,在馬老師看來,眼前的小同學能從一個被壓在角落裏挨欺負的小可憐,突然搖身一變成了見義勇為的小英雄,這都是件特別值得誇獎贊揚的事兒。

這麽想着,馬老師看向溫揚的眼神就更加慈祥了,他鼓勵的拍了拍溫揚的肩膀,道,“宋辭同學,你這次做的非常好,見義勇為,不畏強權,敢于和惡勢力做鬥争…”

馬老師用詞實在太清奇,溫揚沒繃住,低頭笑了一聲。

“惡勢力本惡”熊傑同學選擇死亡…

偏偏馬老師自己還沒覺出哪裏不對,還在絞盡腦汁的誇獎,“真的,真的特別棒,這樣的行為和精神值得我們每個人學習,老師明天,不,下午就去準備材料,給你貼在樓道裏,全年級通報表揚!”

溫揚:“……”溫揚笑不出來了。

“不用了,感謝…感謝老師的好意,”溫揚擡起頭打斷了馬老師的話,少年像是極不适應說軟話,整個人都繃着,眉頭也擰在一起,“但通報表揚就算了,沒必要。”

“這怎麽就…”

“馬老師,”馬老師後面的“沒必要”三個字還沒出來,一直安靜站在一旁的邵寧就開口了,“宋辭同學不願意,就還是不要通報表揚了,他才剛轉來我們學校,不适合一下就被這麽多人關注。”

邵寧給出的借口有理有據,馬老師思忖片刻,覺得也是這個道理,這才放棄了通報表揚的念頭,又努力搜刮了一堆好詞把溫揚連誇帶鼓勵的裹了一通。

趙吉和熊傑的事情還沒解決,馬老師就讓溫揚和邵寧兩個人先走,溫揚迫不及待,轉身的動作裏都透着雀躍,拉開門了,又被趙吉叫住。

溫揚停下來回過頭,就見趙吉走到他面前,認認真真鞠了一躬,語氣鄭重而真摯,“宋辭同學,謝謝你。”

溫揚好不容易舒展開的眉毛又擰起來了,繃着肩膀,嘴巴動了動,一臉別扭的丢下句話,“謝個p,回去好好練練打架,別下次還這麽丢人。”

趙吉瞪大了眼睛,有些愕然的看着溫揚,不過很快,他就又笑了起來,重重點了點頭。

溫揚沒再耽擱,轉身拉開門就走了出去,邵寧也急忙跟上。

辦公室裏,馬老師看着兩人迅速消失的背影搖了搖頭,他總算是想起來從唐昀追出教室之後,就一直萦繞在他心頭的怪異感是從哪來的了!

全校師生都知道,他們班的學神唐昀同學性格冷淡的要命,簡直就是行走的“關我p事”表情包,今天這是吃錯什麽藥了,怎麽突然就這麽關心同學了?

馬老師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只得暫時把這念頭放一邊兒,專心處理眼前的問題。

走廊裏的邵寧可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貼上了“吃錯藥”的标簽,正興致勃勃的吹捧溫揚,“真厲害,熊傑長得那麽熊,都能被你打的跪地叫爸爸…”

溫揚向來對別人的評價都無感,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但此時看着眼前人冷淡的眉眼裏真情實意染着的喜悅和莫名自豪,也還是忍不住悄悄在心裏開了個屏,面上卻還繃着雲淡風輕,“這有什麽厲害,那頭壯熊就是個廢柴,一身肉都中看不中用。”

小朋友說這話時候的耳朵尖紅透了都還不自知,邵寧忍笑忍的辛苦,只得偏過頭去用力咳嗽一聲。

兩人一直是并排走的,一直到下樓梯,溫揚快一步走在前面了,邵寧才發現,溫揚的右腿有點兒跛,他每下一級臺階都是先邁左腿,右腿都不打彎就落下來了,像是不敢用力。

邵寧皺起了眉頭,出聲叫住還自顧自走在前面的人,“小朋友,等一下。”

又下了兩級臺階,溫揚才反應過來這聲“小朋友”是在叫自己,頓時又不爽了,轉頭兇巴巴的瞪着邵寧,用眼神威脅——再這麽叫,信不信我抽你?

可邵寧就是個不怕抽的,他沖溫揚笑了笑,之後長腿一邁,一步跨下兩級臺階跟溫揚站在了同排,突然蹲下身撩起了溫揚右腿的褲管兒,動作快的溫揚都沒來及阻止。

“你幹什麽!”溫揚再次炸了,氣急敗壞的把褲子往下扯,“摸完手又拽褲子,你這人到底什麽毛病!”

可這一次邵寧卻沒松開手也沒退後,他牢牢抓住溫揚的褲邊不讓他動作,語氣沉下來,“都傷成這樣了,為什麽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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