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chapter 12
“你醒了?”
白驚蟄迷迷糊糊的,聽見一個滿含欣喜的聲音,有些費力地睜開眼,眼前是一張有些模糊的女人的臉,陡然一個激靈,瞪大眼睛,一看才發現不是之前的那個女人,身體不自覺地軟了不少,眼裏的警惕卻絲毫未減。
之前在船上的遭遇還清清楚楚地印在腦子裏,白驚蟄這次學乖了,安安靜靜的,不再大哭大鬧。
大概是看出來她的戒備,對方笑得溫和,“你別害怕。我是前兩天去溪邊洗衣服的時候,看到你暈倒在路上,才把你帶回來的。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麽一個人?”
聞言,白驚蟄隐約回想起來一點。那天她沿着老和尚說的路一直往前跑,半刻都不敢停留,生怕那兩人會追上來。走了好久好久,卻一直沒有看到村子,她又累又餓,不知道走到哪兒了,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是憑着本能往前邁腿,最後意識模糊的,腳一邁出去,眼前一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女人說話的時候,白驚蟄不由打量她。一身粗布衣裳,縫了不少補丁,卻還幹淨。笑起來的樣子有點像蓉姨,一想起蓉姨,白驚蟄還是沒忍住,眼睛一下就紅了。
見她忽然眼淚汪汪的,那人關心道,“怎麽了?哪兒不舒服嗎?是身上難受嗎?”
白驚蟄趕緊眨眨眼,搖頭。摸摸胸前,修頤哥哥給她的銀墜還在。老和尚說一定會有人來救她。她才不要哭,哭有什麽用。
“喲,醒了?”又一個聲音插/進來,白驚蟄眨眨眼,循聲看去。一個同樣穿着粗布衣衫,稍微年長一點的女人端着兩個陶碗走了進來。這一擡頭,白驚蟄這才發現自己是在一個破廟裏。
“小丫頭命還挺硬。”那人看了白驚蟄一眼。
先前坐在白驚蟄跟前的女人見人立馬迎了上去,接過一只陶碗,“玉蓮姐,今天麻煩你了”
“那可不,你又不是不知道那群大爺,我是求爺爺告奶奶,才多給了一碗。”
“多謝多謝,麻煩了麻煩了。”
“不過,我說,天寶娘。”玉蓮掃了白驚蟄一眼,皺着眉頭道:“咱們現在都是泥菩薩過河,這小丫頭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你還是趕緊送走吧。”
“等問出她家在哪兒了,我就送她回去。”
天寶娘把陶碗端到白驚蟄面前,抱她起來,“來,吃點吧。”
Advertisement
白驚蟄低頭一看,不由自主皺了眉,這陶碗裏裝的與其說是粥還不如說是一碗加了幾粒米的清水。
“吃點吧,不吃東西會熬不住的。”
白驚蟄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看起來味道不怎麽好,還是遲疑地就着陶碗喝了一口氣,結果剛喝進嘴裏就“哇”一聲吐了出來。
見那地上的飯湯,坐在對面的玉蓮臉色一下就變了。要知道就這樣一碗吃的,她是費多大的勁兒才讨來的,她這說吐就吐,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冷聲道:“喲,看不出來啊,這還是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呢!”
雖然年紀不大,但好話壞話白驚蟄還是能聽出來的,心裏委屈,擡眼看着天寶娘,見她并沒有責備自己的意思,反而耐心地幫她擦掉臉上的湯水,又覺得抱歉。因為說不出來話,就眼巴巴地看着她。
天寶娘沖她笑笑,表示沒關系,又扭頭跟對面的玉蓮解釋,“應該是餓太久了,現在剛醒,吃東西身體有些受不住。”
說完,又端起碗喂到白驚蟄嘴邊,輕聲道:“再吃不慣也要吃點,不然哪有力氣回家。”
聽到“回家”兩個字,白驚蟄咬咬牙,閉着眼睛屏住呼吸喝了兩大口,喝得急,沒嘗到什麽味就下肚了,惡心之感稍微忍忍便過去了。
“再吃點?”
白驚蟄看了眼陶碗,本來就不多,還被她浪費了一些,已經快要見底,搖搖頭,把碗推到天寶娘面前,意思讓她吃。
“沒關系,我不餓。”
白驚蟄堅持。
天寶娘這才将碗裏剩的一點點米湯喝下。
玉蓮見自她進門就沒聽過白驚蟄說話,走了過來,“小丫頭,你叫什麽名字,知道自己家在哪兒嗎?”
白驚蟄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想起老和尚叮囑過她的話,最終搖了搖頭。
“搖頭是什麽意思?是不知道還是不願說?”
沉默。
“要不願說,我還真得勸勸你。我們這些人是無家可歸,你要是有家,哪怕是個窩棚,也比跟着我們在這兒遭這份罪強。”
還是搖頭。
“哎,我說你這丫頭,跟你說話你怎麽就知道搖頭,長着嘴巴是光用來吃是吧?”
聽玉蓮這麽一說,天寶娘也察覺有些不對勁了,眉頭微皺,看着白驚蟄,“孩子,你能說話嗎?”
白驚蟄見她眼裏滿是殷切的目光,長長沉默,然後張嘴,用力發聲,還是一點聲音也發不出。
“合着是個啞巴。”玉蓮見狀脫口而出,“天寶娘,我看你還是從哪兒撿回來的就扔回哪兒去吧。這一個啞巴,話都不會說,連自己家在哪兒都不知道,留着幹嘛,就是個拖油瓶。”
天寶娘久久沒說話。
“跟你說話聽着了嗎?發什麽愣呢?”見天寶娘在猶豫,玉蓮推了她一把,“你現在可別犯糊塗啊,咱們現在什麽處境,你自己又不是不清楚。自身都難保了,哪還顧得上別人。”
“可是……”
“什麽可是不可是的,現在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再說,咱們這一路逃亡過來,見到的死人還少嗎?”
“這麽小的一個孩子……”
“我明白,你看到這個孩子又想起你家天寶。可是她終究不是。啊,聽我的話,哪兒來的送回哪兒去吧。”
見天寶娘還做不了決定,玉蓮又道:“你想想咱們現在這裏已經是人滿為患,管得又嚴,給的吃的一天比一天少,自己能不被餓死就不錯了,再帶個孩子?你不說你留在這兒是因為天寶是在這兒不見的,怕他回來找你,所以得在這兒等着他嗎?你要是都活不下去了,你怎麽等他?”
白驚蟄安靜地躺在枯草上,她們的對話她并不能完全聽懂,只是聽懂了要不要把她留下來。想到可能要被送走,白驚蟄心裏難過又害怕,卻沒像以前那樣撒嬌求人留下自己。
天寶娘低頭看了看眼前的孩子,很乖,不哭也不鬧,一雙眼睛水靈靈的,像極了她的天寶,最後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才這樣苦口婆心的勸我。就先這樣吧。她現在剛醒過來路都走不了,等她好些了,我再送走她。也算,是給我家天寶積點德吧。”
聽完,玉蓮只是長嘆一口氣,沒再多說什麽。
白驚蟄休息好以後,第二天也跟着她們倆去村口領飯。
破廟在山上,三個人走了快半個時辰才到村子裏。
這是白驚蟄第一次見到這麽多逃難的人。從小過慣了養尊處優的生活,而且在永州城裏哪怕是普通老百姓,生活也還算過得去。從小到大,她連乞丐都沒見過幾個。這甫一進村,看着那些在地上或躺或坐、密密麻麻的人,擠滿了整個村子,白驚蟄當場愣住。後來還是玉蓮輕輕推了她一下,她才猛地回過神來。
因為村子裏的難民成患,官府發不起赈災糧,便出了規定必須要登記在冊的人才領赈濟糧。白驚蟄這個憑空冒出來的一個丫頭片子,又無父無母,管事的人死活不給她登記,任天寶娘跟玉蓮如何懇求也無濟于事。
玉蓮氣憤不過,回去的路上罵了一路。
走這一趟,白驚蟄才明白,為什麽村子裏那麽多難民但這間破廟裏只有她們。這上山下山的路太遠,好不容易吃點東西,走到半路就餓了。
天寶娘把碗裏的吃的分給白驚蟄一大半,“吃吧。”
原本已經在對面的草堆裏坐下的玉蓮又起身,走過來,看了眼天寶娘的碗,什麽都沒說就把自己碗裏的粥倒給她一些。
“玉蓮姐……”
“我這也是積德了。”冷冷地說完又坐了回去。
喝了一口那沒有幾粒米的粥,玉蓮又忍不住罵了幾句,邊罵邊吃,罵着罵着突然就哭了起來,把碗放在地上,最後一腳踹翻了地上的那只陶碗。
白驚蟄不怎麽喜歡玉蓮,喜歡罵人,很兇,可是現在看她這樣,卻莫名難過。
看着泣不成聲的玉蓮,天寶娘起身,攬着她的肩,柔聲細語地安慰了好一陣玉蓮才平靜下來。
第二天等白驚蟄醒來的時候,破廟裏已經沒有玉蓮的身影了。天寶娘說玉蓮已經走了。玉蓮說這裏已經叫人活不下去了,她要去別處讨生活。她一走,破廟裏就剩下白驚蟄和天寶娘兩個人了。沒了玉蓮,本就破落的容身之所愈發冷清。
春季多雨。
一天夜裏突然下起了雨,電閃雷鳴。破廟裏滴滴答答的,四處漏雨。外面一會兒雷聲轟轟一會兒閃電噼裏啪啦,似乎随時能将這間破廟劈成兩半。
一道驚雷“啪啦”一聲,劃破天際,仿佛在額前炸開,白驚蟄被吓醒。一睜眼就伸手在周圍摸了摸,發現原本睡在自己身邊的天寶娘不見了,心裏害怕,撇着嘴嘴角顫了顫,一個沒忍住,張嘴哭了起來。
不過任她哭得滿臉漲紅,也沒有一點聲音,幾乎哭得背過氣去。
破廟裏的門被風吹開,天寶娘出去關上,一回來就看到孩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心疼将她攬進懷裏,輕輕拍着她的背。
天寶娘身上的衣服有些涼,但貼得近了,還是能感覺到柔弱的體溫。被人這麽抱着,白驚蟄覺得沒那麽害怕了,慢慢緩了過來。
“想睡覺嗎?”天寶娘問她。
白驚蟄時不時地啜泣兩下,趴在她懷裏,搖搖頭。
“那想聽故事嗎?”
白驚蟄擡起頭,看她。
天寶娘不禁淺笑,憐愛地摸了摸她的頭,抱着她靠坐在一根木柱子上,用一件破布衣衫裹着她,一如以前給兒子講故事那樣,徐徐開口:“今天我們來講一個大将軍的故事。”稍微一頓,“咱們大晉有一個戰功赫赫的大将軍,叫白守川。”
一聽這名字,白驚蟄猛地擡頭看向天寶娘。
後者全然沒有發現懷裏的小姑娘的異樣,繼續講着,“這位大将軍可謂是百戰百勝,只要有他在,就能護得一方百姓平安,免受戰亂流離之苦。百姓們都說他是守護神。”講着講着,聲音忽然弱了下來,漸漸陷入某種情緒裏,“要是咱們柳州也能有這樣一位将軍的話,那我們一家人就還在一起。天寶的祖父祖母都好好的活着,爹爹也沒有被拉去當兵,天寶也好好的待在娘親身邊,受父母疼愛。”
白驚蟄呆呆地看着她,看到眼淚從她臉上劃過的時候,小小的手握成拳頭用力地在心口上壓了壓,那裏好像有什麽東西滿得要噴出來,撐得她難受。就好像是一顆種子剛在身體生根發芽,轉眼之間便長成了參天大樹。
深夜裏,窗外透進來微弱的光亮。
白驚蟄動了動,坐直身體,扯着衣袖替天寶娘拭去眼淚,而後目光深深的凝視着她的眼睛,一張還有不少細長傷疤的小臉上滿是鄭重,先是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然後伸手抱住天寶娘。
她說,
我,會保護你。
讀懂了她的話,自從孩子走丢後再沒流過一滴眼淚的女人,忽然濕了眼眶,抱緊了懷裏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