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這兩天的天氣真是冷到極點,霧也濃,空氣裏濕氣都能鑽進骨頭縫裏。秦苒換上冬衣,圍着圍脖,雙手插兜走在街上,只露出一雙眼睛。昨天的天氣預報說,一股十年未遇的寒流即将進入市裏,讓市民注意防寒。

的确很冷。冬天說來就來,幾個月前,她還熱得渾身發燥。

秦苒攔了一輛車,坐上去後對司機說:“師傅,麻煩去第三人民醫院。”

車窗外,梧桐樹的樹葉不停掉。昨晚秦苒做了一個夢,夢裏的她一直往下墜落,周圍又是奇奇怪怪的樹林,沒有盡頭,夢境壓抑而黑暗,像一只細密而巨大的蛛網,讓人呼吸困難。她醒來時背上發了大汗,後來拿起手機一看,上面有十多個未接來電,都是謝簡的秘書打來的。

秦苒回撥過去,那邊秘書的聲音不疾不徐,恭恭敬敬:“夫人,謝總剛做完手術,你要不要來醫院看他?”

“他……怎麽了?”

“胃穿孔。”

秦苒趕到醫院時,正好是上午九點多。這個時候的醫院人流量較多,最近流感盛行,一個樓層來來回回都是戴着口罩的人。秘書早就在病房外候着,見她來了,把門打開:“謝總剛醒。”

“麻煩你了。”秦苒低着頭往前走。這時,男人略顯沙啞的聲音傳來:“把門關上,外面吵。”

秘書問:“要不要為您安排一間雅靜點的房間?”

“不用了,你去忙吧。恒遠那個項目會議今天不能缺席,十一點之前,我會打開電腦視頻,其他事情你先回公司再處理。讓司機候着,中午送一份金源的外賣過來。”謝簡有條不紊地安排着待辦事項,最後說,“做手術這件事,暫時別讓我家裏人知道。”

他的聲音冷清,聽起來又不像是病人。或許這人是鐵打的筋骨,無論在多惡劣的環境下,工作總是排在前面。待秘書離開後,秦苒拖過一旁的椅子坐下。她抿抿唇,把圍脖解下來放到一邊。

“有惡化麽?”她像詢問天氣那般尋常。

他看向她:“如果我說有呢?”

“謝簡,別開玩笑。”

“那你希望我惡化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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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我打算和你分開,但還不至于惡毒到這種地步。再說,你死了……對我一點好處都沒有。我可不想被安上克夫的罪名。”

他盯着她看,忽然把手從被子裏伸出來:“扶我一下,傷口痛。”

她出于照顧病人的好意,彎腰去扶他,卻忽然被他從背後抱住。

“醫生說以後的事情不敢保證,但目前還沒有惡化。你說你不想守活寡,那我也不會這麽早就死。”

這人的胸膛一如既往地炙熱,隔着厚厚的冬衣,都能傳到她的肌理。她低着頭:“你死了我還好過些。”過了會兒又加了句,“至少我還能分到財産。”

他不語,只是将嘴唇貼着她的耳廓,不停地道歉。秦苒念着他剛動完刀,沒做反抗,可這表面的溫度多炙熱,內心便就有多寒冷。

怎麽就這樣了呢?她和他的婚姻原本就無愛,現在卻不能和平地分開。

謝簡握着她的手,問:“你這幾天睡得好麽?我睡得一點都不好。”生病的他像幼稚的孩童,不管是身體上還是心理上都極為依賴旁人。她回過神來,冷笑一聲,答:“相反,我睡得很好。”

他自知理虧,沉默下來,卻跟樹袋熊一般黏着她。秦苒沒反抗,默許了他的擁抱和親昵。這樣安靜的片刻,讓他皺了一夜的眉眼舒展開來。

片刻之後,她啞聲問:“你想好了麽?離婚的事。”

“嗯。”

“那……”

“我同意。”他嗅着她身上的香氣,低聲道,“假如我不同意,你肯定要和我大鬧一場。”

她一時間心情複雜,最後只說了句:“你真虛僞。”

“等過了這段時間再說吧。”他開始吻她頸上的肌膚,吮出了一個小紅點,“苒苒,我放手,你會好過點。”

真正到了剜掉這塊壞肉的時刻,她忍不住紅了眼,卻尖刻地說:“對,我會很好過。這半個月沒有你,我過得不知道多安逸。其實你不必這麽假惺惺,沒人會站在道德制高點批評你。別人只會當我高攀。還有,祝你和你的許小姐早日找回彼此。”

“我和她早就過去了。”

她想了想,回他:“男人不都是這樣麽?心裏的白月光,總能放上一輩子。”感覺到他咬住了脖子上的一塊肉,痛苦中夾雜着些許快意,她脫口而出:“你真讓我惡心。”

謝簡恍若未聞,略帶苦澀的唇貼着她的唇角:“所以我同意離婚,你不高興麽?”他撫着她的頭發,“怎麽剪短了?”

他一直都清楚,秦苒很寶貝那一頭長發,以前還會定期做保養。送她簪子的時候,他就知道她一定會喜歡。而如今,她把頭發剪短,簪子也還給他了。

“最近掉得厲害,發質也不太好,剪短了重新長,以後說不定會更好。”

在她看不見的死角,他苦澀一笑。

半分鐘後,秦苒終于推開他:“你沒拿換洗的內衣來吧,等着,我回一趟公寓。”

他回到原來的位置,嘴唇蒼白,閉上眼睛,聲音陡然變得虛弱:“好。”

——

回到公寓,秦苒簡單收拾了幾件衣物。去醫院之前,她從包裏拿出米分底,坐到鏡子前仔仔細細地把不精神的地方遮住。

等弄好,她朝着那張大床走去,在床邊坐了會兒,最後俯身将臉輕輕貼在上面。

臨走之前,她給陽臺的花澆了一遍水,又把之前買好的倉鼠籠子從儲物櫃裏拿出來,把兩只共同生活了幾個月的小東西分開來。秦苒先前從盧果果那裏偶然得知,倉鼠不能同籠,輕則打架,重則傷亡嚴重;她吓了一跳,趕緊又去買了一個籠子,只是這段時間因為種種事情,分籠的事被遺忘到一邊去。

這兩只小家夥,倒是和平共處了幾個月。如今分開時,灰太狼趴在鐵籠子上四處張望,綠豆般大小的雙眼不停地眨。

十一點半,秦苒準時回到病房。謝簡聽到聲響,見是她,指了指一旁的保溫盅:“過來吃午飯。”

等她走近,他靜靜地看着她,半響後蹙眉問:“你化妝了?”

秦苒把裝着衣物的包放到一邊,“嗯。”

一時無言。

吃飯時,她無意間提起:“我看見你把櫃子裏的襯衣都換掉了,真是奢侈。”

“我讓人按照你之前送我那款的樣式去買的。”

她放下勺子,胃中開始不适:“現在說這話,不嫌太晚了麽?你素來愛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完美深情的好丈夫,其實你幹過的事,沒人比你更清楚。況且以後你也不用面對一個無趣的妻子,還做這些無用功,你真夠虛僞的。”

“我一直都是個虛僞的人,你現在才知道麽?”他撩了眼皮,半真半假地回她。

秦苒忍住把飯菜倒在他臉上的沖動,起身離開,摔門而去。

衛生間裏,她将水龍頭關上,擡頭看向鏡子裏的女人。消瘦、麻木,毫無精神可言。她拿出紙巾,擦擦嘴,捂住腹部。

這個月的月事還沒來,秦苒有點擔心。兩人争執的那晚,他根本沒做措施,還弄在她裏面。事後她傷心欲絕,渾渾噩噩,全然忘了吃藥這回事。

回到病房,秦苒坦誠地把身體的反應告訴他,并說:“我等會兒會去做個檢查,如果真的有了,我不會留。”

謝簡終于有了表情。他掩飾得很好的痛楚終于在眼裏蔓延開來,胃部也開始抽痛:“如果是,我可不可以收回剛才的話……不要離婚。”

她為他的話氣到笑起來:“我前段時間一直在吃安眠藥,就算這個孩子留下來,也不會有好結果。”

他手指骨節泛白,總算示弱:“別這樣,苒苒……”

“之前是你一直不要孩子,或許是他跟我們無緣。”她撫着額頭,聲音顯得很無力,“謝簡,我不想和你鬧。我們安安靜靜地分開,對彼此都好。至少讓我離開得有尊嚴些。我可以當做這五年來你沒有做過對不起我的事情,但前提是,你不要再假惺惺地挽留。”

傷口疼起來,他的眼前模糊一片。“好。”說完這個字,他閉上眼,胸膛起伏了幾下,最終歸于平靜。

有的時候,放手很簡單。可之後的傷口,得用之前積攢的所有懊悔,才能一點點舔舐好。

此刻謝簡覺得,他這一輩子做過最混球的事,就是娶了秦苒。

在那樣的特殊情況下,他自私地将她拉進自己的世界。

秦苒說得對,他就是個虛僞又惡心的人。

——

下午三點之前,秦苒拿到了檢查結果,沒懷孕,只是普通的月事推遲。婦科醫生張女士和秦苒的婆婆有較深的交情,之前的例行檢查也都是她在負責。檢查過後,張女士告訴她,在精神緊張的期間,最後別考慮要孩子。

她拿着單子,心情複雜。

謝簡得知她并沒有懷孕,只是淡淡地“嗯”了聲。他的反應她不意外,畢竟這才是他之前的常态。這段時間來他的種種行為還讓她錯認為他對她真的有幾分感情,對此秦苒只能把這種反常歸結為他在發神經。

她和他生活了五年,五年,不是五個月。這五年來,她嘗遍了被孤冷的滋味。若是現在他說他離不開她是因為他愛上了她,她恐怕得笑掉大牙。

但若是這人潇灑點,她便會心安些。至少她要讓他心存愧疚,而不是困獸般将對方堵進死胡同,最後兩敗俱傷,又進入無限的死循環。

她現在不是走在獨木橋上戰戰兢兢地過日子了,而是一條絕不能回頭的路。

這是秦苒考慮了很久的決定。那段時間她的頭發大把大把地掉,失眠又開始加重。醫生曾經說,處于不愉快情緒中的人更容易患癌。她還不想這麽早就死,唯一讓自己快樂的方法就是離開謝簡。

事實上,她做到了。

從此以後,她和他,再無相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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