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鲛绡紅
? 子時京都,夜涼如水。店鋪早早閉門送客,街市處處清靜安詳。天子腳下之地,于深更,同別處無異。三十裏無人家秉燭,五十巷少游民未歸,月漆漆淩雲端,星翙翙繞天際。
躍上王府高牆,跳過酒肉朱門,避開守衛眼線,行至後院一方堂皇檐宇。兩道墨影身形相似,皆蒙面,一時借月光分辨,竟不知與誰。兩柄長劍,祟祟探指外側,一柄金握嵌瑪瑙碎玉,一柄玄鐵刻血色文章。
栖身側對通亮房間,不約交彙眼神,同時,揚了右手。
手起刀落,本該将那木門劈得粉碎,誰堪想,陰暗的院落霎時燈火通明。數十火把圍堵得水洩不通,一人着紅袍,為衆人簇擁而來。
【二位不請自來,倒顯得我王府不懂禮數了。】來人年紀不大,說話的口氣卻不小。一副稚嫩面容算不得俊美,但頗繼承了幾分木晴眉的毓秀。
黑衣人相顧無言,均後撤半步,退劍胸前。兩人互背而戰,形成密不透風的防禦,尋常鷹爪極難攻破。
那娃娃見這架勢,依然不慌,舉雙手于耳側擊掌三聲,府中卒役便押出一人。此人現身,黑衣人中一個,陡然變了神色。英氣逼人的眉頭,淌下幾滴冷汗。
【姐姐,你說,先殺哪個?】齊軒溫柔牽過女子柔荑,攬在懷裏細聲詢問。女子被綁了雙臂封了唇舌,任由他□□戲弄,反抗不得。
【放開她!】
一人終按捺不住提劍殺向前去,任憑身後疾呼‘莫要中計!’
玄鐵鑄劍,本已是寒光懾人,加之持劍者殘忍酷虐,時間久了,劍會鍍上一層血腥。只見他揮兵削肉如泥,視人命如草芥,連連傷了大半,近紅衣王爺身前,方停止殺戮。
【放開她!】
黑布雖掩了容貌,亦遮不掉瞳仁中的戾氣。齊軒見慣殺紅了眼的亡命之徒,然而此刻對方眸子裏,不見狂妄,僅有一物——狠絕。
當初托付魔宮追殺薛承頌,既是了解判派使的不計後果,不計犧牲。屠城滅門于他來講,不過碾死一窩蟲蟻。這世上的人命,在魔宮看來,只有兩種——要殺,無需殺。
可若擱別人,遇此場景定要吓破膽子,偏偏是康文王,精于謀略的小娃娃。
李莫寒的劍鋒指向他的一剎那,手中匕首,也已抵在了女子脖頸。白皙的皮膚,滲下一道血線,蜿蜒流過鎖骨,打濕衣襟。
Advertisement
【好姐姐,這可怪不得軒兒。他如此待本王,本王也只能,取他性命!】齊軒猛力一推懷中之人,足見輕點地面躍退至房檐下。拇指合食指作環狀半含口中,尖銳哨鳴入耳,羽箭夾風,沓落若蔽天之雲。
【當心!】歐陽澈匆匆後撤驚呼,一心顧着提醒同伴。登時卻忘了康文王以金栀子作為要挾,李莫寒方寸大亂,察覺情勢危急,已來不及躲避。
【唔……】
反身将女子死死護住,運了內勁,折損飛箭的力量。而一人之力,終究敵不過房上十餘弓箭手,三只羽箭穿透屏障,準确射入後心。突如其來的沖擊要他不覺後仰了身子,一道鮮紅劃過夜幕,落了漫地绛色。
【李莫寒!】
歐陽澈失聲高喊,擡頭再看康文王,那人滿面笑意,笑得他心生涼意!尚且以為京邑,沒有人敢造次!尚以為一介孩童,不谙世事!他的自作聰明,這般結果!
女子奮力掙紮着束縛的麻繩,口中哽咽,益現低微。她瞪大了雙眼望着身前少年,淚水,點點滴滴,自眼眶,落向大地。對方亦望着她,俄而,失去血色的唇角,竭力的上揚。
他望着她,笑得那般勉強,又那般淡然。顫抖着雙手,仔細解下她腕際的繩子,取下她口中的白帕,然後在撫過她臉頰那一刻,驀的落下。
【不要……】
金栀子喃喃喚着,擁過他漸趨綿軟的身子。沒有哭天搶地,沒有號啕啜泣,她僅僅是将他抱在臂彎中,一如他從前那樣保護自己。
他背後血液已浸濕了衣衫,将箭首覆上了血光。臉上卻仍笑着,失神的眸子,也始終望着她。
直到他看不清,直到他看不見。
【報應……】
自懂事那天起,他知道殺人償命的道理,自己手上的殺戮,遲早要來報應。只是不曾想過,要她一并涉險。
【好姐姐,這郎情妾意我着實不忍心打斷,但此處好歹是我王府,你們……】
【王爺!臨陽王來了!】
【來個老不死的東西,你們慌什麽?】
【本王奉聖上旨意,緝拿你這黃毛小兒歸案!】
這邊齊軒輕蔑話音未落,但見回廊中步來一老者。華服加身,鶴發童顏,其聲若洪鐘,一句道完,直教院中水缸震了三震。
【笑話!本王安分守己,皇上為何要抓我!】
【康文王買通魔宮追殺武林盟主,可有此事啊?先皇有訓,朝廷武林各自為政,你插手江湖之事,理當認罪受罰!】
兩人一來一回,看似是朝臣争吵,實則不然。臨陽王未必有旨,怕是得知歐陽澈犯險,有意走這一趟。牽絆住康文王的空當,适才孤立無援的三人已順暗門逃走,偌大個院子,尚餘了三只帶血箭羽。
城內多巷道,迂回曲折,藏匿并非難事。然而帶着一個重傷之人,沿途滴落血跡斑斑,再輕易也會變得異常艱辛。夜深霧重,排排樓宇門裝華麗,甚是相像,一時竟辨不出哪一家是相府。
歐陽澈只覺背上的人愈發沉重,順着他脖頸淌下的溫熱,越來越多。心下不安,卻見身旁女子臉色亦是煞白,強自忍住恐懼,繼續漫無目的的前行。
數不清逃了多少條巷子,經過多少座府邸,他不敢說恐怕找不到相府,不敢說李莫寒已性命垂危,不敢……
他知道金栀子的恐懼不比他少分毫,知道他不能讓她絕望,不能一再失算……他是白狼的義子,沒有什麽事他辦不到。
呵,多麽諷刺啊!自命不凡,到頭來遭了個乳臭未幹的小童算計!
【澈兒!】
身後一人低聲念着他的名字,那聲音,教他登時再邁不出半步。
【澈兒!】那人又喚,這一次,他轉了身。
對方見他,笑彎了一雙丹鳳眼,青絲随意披散肩上,身着白蟒袍束以玉帶,足踏墨靴,仍是早先他送的一套衣服。多年未見,兩人均變了模樣。他出落得妖媚,像極了父親;此人卻益加俊朗,眉眼間少了些許戾氣。
失神間,女子牽了牽他的衣袖,這次記起背上的人。匆匆向武同輝道了句'找郎中',便帶着女子上了那人備好的馬車。
相府的馬車停在最近的一處醫館,老郎中見是官道中人,自知得罪不起,收拾了十分不耐煩,忿忿淨手探診。
歐陽澈與幾名小卒将李莫寒半扶半抱的放躺在堂後軟榻上,由于大量失血,人早已昏厥,周身一片冰冷。
郎中又是嘆又是唉,終是解開了少年衣物。幹涸的血漬和衣料粘連在一起,那般大力的撕扯,李莫寒縱是人事不醒,也難捱皺了眉。
傷口深有五寸,已趨于潰爛發紫,即使箭首無毒,怕也是致命。郎中看了又看,嘆了又嘆,直嘆得衆人心神恍惚。
【先生,此人可還有救?】歐陽澈站在金栀子身後,小心的問着。一介羸弱女子,斷然受不住打擊,不敢啓齒詢問,他也唯有代行。
【若僅是內傷,服用幾帖湯藥既能好轉。若僅是外傷,敷以上好的止血傷藥,假以時日便可痊愈。眼下內外交困,他體內又有種奇毒,心脈弱于常人,老夫才疏學淺,恐……】
【哪來這些廢話!老東西,今日你醫好他本公子助你名滿京城,尊你為醫聖;醫不好明日便将你滿門抄斬!】
武同輝跋扈慣了,聽不得郎中賣弄些有的沒的。他只知道澈兒在意的人,一定要救回!
【回武公子,辦法不是沒有,但是,不一定奏效。】
【真是麻煩!管他奏效不奏效,死馬當作活馬醫嘛!】
一語出口,武同輝便覺不對,直想照着臉抽上一耳光!此刻歐陽澈一等最忌諱'死',自己如何就這般遲鈍!
豈料那女子并不計較,而是跪倒在了郎中跟前,哽咽着說不出半個字。這一路她忍了太久,忍着委屈,忍着恐懼,忍着驚慌,可她做不到,做不到堅強勇敢,做不到鎮定自若。
【先生,求您,不管用什麽法子…求您救他……】
言罷,便對着那郎中俯身叩首。一下一下,聽得衆人心生悲涼。
郎中連連後退擺手,喃喃自語:
【不是我不救他,這法子實在……這是要折壽的!】
【先生,救人性命是行善積德,如何會折壽?難道您受她跪拜無動于衷,就不怕天譴嗎!】 歐陽澈終是不忍袖手旁觀,這兩人的苦,他目睹了大半。他心懷仇恨,但不是鋼做鐵打,世間情義如何能不為所動?況且,金栀子武功全失,李莫寒以身試險,皆由他一手造成;報仇本為父親雪恨,再搭上更多性命,父親于九泉之下亦無法安息。
【這……罷了!老夫鬥膽一試,如有失手,還請公子放過家中妻小。】
郎中拱手作揖,喚來學童取了數塊盆中紅熱的炭火搗碎,盡數傾倒向李莫寒背後的傷口。灼熱的炭灰進到傷口內側,血紅外翻的皮肉,陡然變了深褐色。
金栀子擡手掩了口鼻,不讓自己驚呼出聲。心中絞痛不輕于李莫寒身上的傷口,一瞬間,眼前竟是漆黑一片。若非歐陽澈在後單臂擁着她的肩膀,此刻早已倒在了地上。
郎中又對着學童耳語了一陣,不多時,後者便端來了一盅湯藥。衆人本就膽顫心驚,哪裏顧得上是何湯藥,直待李莫寒全部飲下,武同輝才高喝一聲'住手'。藥已飲下,為時已晚。歐陽澈飛身上前猛擊一掌,李莫寒嘔出的,卻已然是紫黑的血。
【老東西,你給他飲了什麽!】
【回公子,是…是斷腸草…】
【混賬!】武同輝一腳踢翻了郎中手裏的碗,力量之大,要那持碗的人一并摔了出去。
【唔……】歐陽澈才欲發作,卻聽得懷中人一聲細不可聞的□□,登時喜形于色。
【李莫寒!】
【歐陽……咳呃…救她…】
【她沒事,我們逃出來了!你看…】
李莫寒順着對方手指的方向望去,不甚清晰發視線裏,一個身影分外熟悉。
女子跌撞着起身,走上前來。鎖骨邊的傷口已不再滲血,只是面色仍不好看,襯得兩道淚痕更教他肝腸寸斷。
顫抖着揚起手,企圖拭去她的淚水,卻在空中,被她緊緊握住:
【我什麽都沒有了,你別再扔下我……】
他聞言一怔,随即釋然笑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