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肯定是他的名字。
沈灏的沈,沈灏的灏。
真是個令人捉摸不透的人。
☆、第 15 章
? 這幾日,府裏仆人間傳來了流言,說望京來的堂姑娘是得罪了大府,被丢來盛湖自生自滅的。
素日禾生為人親和,話傳得再兇,也沒人敢跑跟前說半點不是。只是行走府間時,時常收獲不少同情的眼光,其中不乏些許勢利眼的幸災樂禍。
翠玉從交好的丫鬟那裏打聽到,流言是從前院小厮那裏傳開的。正好是上次去望京大府傳話被趕出來的那個小厮。
她們本就是借住,一個不小心,就容易落人話柄。正巧她們身上的銀兩已經花得差不多,沒有錢再去打點下人。如此捉襟見肘的時候,竟又碰上這樣的謠言。
禾生再如何落魄,也是個正經主子,主子可以沒有架子,但不可以沒有錢兩。
沒有大府撐腰的堂姑娘,自然沒有錢財,沒有錢,就是白吃白喝的。正好坐實府裏的流言。
禾生從大奶奶處剛回來,剛進屋就看到翠玉趴在桌子上哭。一問,才知道原來今日翠玉與人打牌,被二房的丫頭豐子笑話是打秋風家的丫頭,氣不過,跟人動了手。
禾生皺眉,看着翠玉手腕上一道道抓痕,既心疼又生氣。對于府裏的流言,她多少也知道一點。她原本就是個冒牌堂姑娘,且她來盛湖兩月,望京那邊從未過問,光憑這點,說讓她自生自滅,不無道理。
禾生取來藥膏為翠玉塗上,悶着沒說話,末了取出自己貼身帶着的青玉镯,“你去外面一趟,當了這個換些銀兩。”
翠玉知道這個镯子的來歷——是錦之少爺臨終前,托人送給二娘子的。他們二人的夫妻關系中,唯一剩下的,就只有這個镯子了。
翠玉張嘴欲言,被禾生一個眼神堵了回去。咬牙一狠心,跑去外面當鋪換了四十兩。
說沒有一點觸動,自是不可能的。再怎麽樣也是亡夫的遺物,就這麽賣了,确實有點舍不得。
Advertisement
但就算再舍不得,又能怎樣,現如今,過好日子才是重中之重。
拿了銀子,禾生帶翠玉去李清屋裏。被打的丫頭豐子被喚過來,李清趾高氣揚,覺得自己有二奶奶撐腰,比她這個望京來的空架子要強多了,語氣十分嚣張:“你怎麽管教下人的?瞧她把豐子打成什麽樣,渾身上下都是傷!”
她說着,讓豐子脫去外衣,豐子不太願意,一把被她扯掉,露出白花花的大腿和手臂,全是瘀傷。
确實傷得厲害。禾生暗自回看了眼翠玉,這樣一比,翠玉身上的抓痕就顯得小巫見大巫了。
這丫頭,平時藏得深,原來打得一手好架啊。禾生将原本二兩的賠銀,自動增加到三兩,掏出銀子甩到桌上,“我問過在場的人,都說是豐子先挑得事端,一個巴掌拍不響,我替我家翠玉道歉,你讓豐子給翠玉道歉,這是給她的傷藥費。”
李清斜眼:“憑什麽道歉,豐子,不要理她!”
禾生拾起錢袋,遞到豐子跟前,“你道歉,銀子就是你的。不道歉?一分沒有。”
李清瞪着豐子,眼神犀利,“不準道歉!”
豐子猶豫半秒,而後快速奪下禾生手裏的錢袋,恭恭敬敬朝翠玉賠禮道歉。
李清不是正經主子,全府上下都知道她是個鄉下丫頭,住在衛府只為讓二奶奶給尋門好親事,但禾生不一樣,她有錢就是大爺。
翠玉一聲噗,被禾生扼住手肘,才未笑出聲。主仆二人既已達到目的,沒有多話,轉身就走。
李清氣得火冒三丈,跺着腳就要去打豐子,手剛掄起,又不敢下手——豐子是貼身丫頭,衣食住行皆要她來打點。心裏的無名火愈發焦烈,摔了椅子,欲拿禾生主仆出氣,對禾生背影喊:“有本事你用錢砸一輩子,誰不知道你是個空架子,過陣子衛奶奶六十壽辰,我倒要看你能拿出什麽好玩意!”
禾生腳下一頓。
她現在全身上下就只三十七兩,要想給衛老太湊一個恰如其分的壽禮,确實遠遠不夠。更別提将來日子還長着,總有坐吃空山耗盡的那天。
唉,沒有錢,真愁。
·
裴良捧着裝玉镯的盒子,小心翼翼遞到沈灏跟前。
沈灏雙指拾起一看,通透的翠綠,上好的成色,才當四十兩,太過可惜。
“當鋪老板說,當玉镯的丫頭說是家裏人所送,日後定要取回的。若沒有猜錯,應該是衛姑娘的。”
手指輕輕摩挲,滑過玉镯內側時,有些粗糙印記,倒過來一看,原來刻着兩個字——錦禾。
是她的別名麽?沈灏放下镯子,交待裴良好好保管。
估計是親近之人所送,幾次見她,她都戴着這個镯子。待日後有機會,再親手還給她。
“把鋪子的鑰匙和賬本帶上,下午去趟衛府,務必要當着衆人面,将東西交給她。”
別人若因錢財之事為難她,他便奉上富貴錢財,別說一間鋪子,就是買下整個盛湖城,也并無不可。
她膽子小,若真捧上整個盛湖城,她定不肯要的,若只是小小一間鋪子,應該還能接受。
裴良依言行事。衛姑娘将來總歸是王爺的人,自然不能落了委屈。王爺面上不說什麽,心裏卻熱忱得很。
衛府人正準備吃晚飯,聞言裴良來了,準備招呼他一起用膳。
裴良說明來意,容不得衆人反應過來,直接将鑰匙和賬本遞到禾生跟前,生怕她不要,說句告辭便走了。
衛有光回過神,神情驚訝,“方才裴管家是說,讓禾生代為掌管沈公子名下的脂粉鋪?”
衛林點頭,“上次禾生幫了沈公子的忙,他确實說過要重禮以謝。只是沒想到哇,這份禮竟這般重。早知道我死皮賴臉也去幫忙了!”
衛老太特別高興,“禾生啊,沈公子既然這般大方,你就收下,剛剛裴管家也說,無需你日日到鋪子,只要一月去一次,這樣坐着收錢的好事,簡直就是天上掉金子!”
二房的人一臉訝異,嫉妒羨慕恨,尤其是李清和衛喜。下午還在讨論禾生主仆二人到底能待多久的人,當即噤聲。
連大房老爺都是靠幾間綢緞鋪養活全家的,現下禾生一下就有了一間脂粉店,那是多大的一份禮!
那間鋪子地處繁華,若是經營得好,日後府裏的人說不定還要仰仗這位堂姑娘。與禾生相處好的人都說,堂姑娘一看就是個有福的,将來定是過得風生水起。
翠玉高興地幾乎要跳起來,有了這間鋪子,看誰還敢說她們主仆二人是打秋風的!
禾生倒沒有特別高興,怔忡了好一會,猶豫該不該收下這份禮。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沈灏會在這時送她一間鋪子。一方面,她确實需要銀兩周轉,收了鋪子,半個月後老夫人的壽禮就能有着落;另一方面,她又怕欠他人情,想了一夜,決定還是去趟沈府。
這是她第二次主動上門,恰逢沈灏在正堂招待客人,一屋黑壓壓的人頭,個個正襟危坐,禾生跟在裴良身後,聽他通報一聲“衛姑娘又來了”,滿廳堂的人都看過來,她根本無處閃躲。
裴良說:“我先領衛姑娘去別院。”意思是讓她先等着。
沈灏起身,面上看不出一絲情緒的變化,步伐穩健,跨過人群,徑直朝她走去。到了跟前,他先看她一眼,眸子又黑又亮,閃過一絲狡黠,很快又恢複如初。
忽地轉身向衆人鞠一禮,語氣不疾不徐,恰如其分:“沈某有要事,先行告退,今日之事,改日再議。”
衆人哄然,沈灏頭也不回,領着禾生往前走。
她跟在後頭,低埋着腦袋,不知走出多遠,路越來越窄,她只專心盯着腳下,以防他突然停下,不小心又撞了上去。
走到路盡頭,沈灏問:“再走回去麽?”也不問她上門所為何事。
禾生抿嘴,擺手:“不了。就在這裏說。”
“哦?你要說什麽?”他假裝驚訝,眼神定在她的臉上,饒有興趣。
每次見她,她面上隐藏的細小情緒都不一樣。但唯一不變的,是她搓着衣角的緊張感。
來之前,禾生在心底練習了很多遍,然而真正面對他時,好不容易鼓起的信心又蔫掉了。說出的話跟蚊子嗡嗡叫一般:“你到底圖什麽?”
語速又快又輕,沈灏離得近,聽清楚了卻不回答。
禾生又問一遍。
世上沒有平白無故的施舍,他先前故意接近她,現在又送她鋪子,單單一句豪爽大方,決計是解釋不過去的。
她已是十六的女子,多少知道點男女之間的事,說她自作多情也行自以為是也成,有些話,無論如何,得說清楚。
“你覺得我能圖什麽?”沈灏勾起嘴角,似笑非笑。
話音落,跟前人一反常态踏上前,一張小臉皺巴巴,像是經歷了七十二重苦難一般,吐出十個字:“你是否對我有非分之想?”
☆、第 16 章
? 沈灏撇開眼,難得地沒有看她。掖着雙手,把玩手上的玉扳指,漫不經心地答:“你覺得有就有,覺得沒有那就沒有。”
他的聲音很清冷,像是初春時分破冰的水,寒冽而透亮,聽不出什麽波瀾起伏。禾生腆臉,攏起下嘴唇,縮了縮脖子。
道邊中滿柳樹,彎彎的柳樹垂葉倒挂,朝氣勃勃的綠,被風一吹,簌簌作響。樹一棵連着一棵,樹葉扶搖聲一片接着一片,攪得人心裏煩悶。
若他語氣尋常些,就當他是認了,偏偏他聲音冷得很,讓人難以揣測。他若是在嘲諷,她便順勢賠禮,認下自己的自作多情;若不是,事情就難辦了。
他從望京而來,通身氣派看着像是有幾分權勢之人,這些日子接觸下來,更是覺得他陰晴不定,并非和氣之人。她自認無德無能,唯一的好處便是不挑剔易滿足,要說得了他的傾慕,只怕真會吓死。
事情是她挑出來的,自然得由她圓回來。在心裏預演一遍,假裝開玩笑的口吻,跳出一兩步跺腳,手心放在腹部,前俯後仰晃着身子,笑聲有些僵硬:“騙到了?哈哈哈哈。”
冇眼小心翼翼看他,正好接住他居高臨下抛過來的眼神,看傻瓜一般。禾生不笑了,嘴角一斜,打算破罐子破摔,囫囵将話帶過。
“喏,鋪子我不能要,但我可以作為掌櫃替你管理,我雖不怎麽識字,算賬還是會的。明細不會看,但算數卻從未出過錯,每月給我十……二十兩銀子即可。”她酣口氣,紅着臉将話說出,市場買賣尚且還價,她先擡高價,總是沒錯的,就是顯得臉皮厚了點。
沈灏踱步,蘇繡紫蟒金鑲邊的錦靴踩在青花石鋪成的小道上,鞋面上沾染幾道泥印,因心神有些恍惚,步子不太穩端,鞋底帶起點點水漬。
她可能覺得剛才的報價太過高,試圖增加籌碼,自顧自地說起自己算賬的厲害。沈灏聽在耳旁,并不覺得煩,卻一個字都聽不進,就只聽到她聲音嗡嗡混成一團,一溜煙往腦袋裏鑽。
“我想收你進府,不知這算不算非分之想?”
耳邊似有東西轟地一下炸開,攪得人耳鳴發昏。這下是真吓着了,半晌回不過神,費了好大勁才從嘴角擠出一抹笑:“沈公子,方才玩笑話而已,怎麽還接起腔來了?”
她太高估自己,自以為問清楚就能及時撇清,卻不想,真正挑明時,她還是有些承受不住。倒不如藏着掖着不動聲色的好。
沈灏正色,眸子微斂,看她一張尖尖小臉,嘴唇咬得通紅,腮幫子憋着一口氣,搓衣角的手愈發抓緊。摁住扳指的手戛然而止,從袖子低下伸出來,拾起她細細白白的手,道:“你我都知不是玩笑話,既已挑明,就藏不回去了。”
禾生縮手,被他牢牢扼住手腕,抽不出來。“我不喜歡你,你也奈何不了我,我們之間,絕無可能。”
沈灏冷笑一聲:“你不喜歡我,又有何妨?嫁娶之事,不稱心的多了去,多你這一樁也無妨。”
他目光堅韌,明晃晃的白光照在臉上,面部線條棱角分明,側着臉瞧,光影淡了他半邊臉,比之平時,眉間淡漠柔化不少,卻因為嘴角這一勾笑,顯得意味不明,神秘莫測。
真是倒了個大黴。怨只怨自己腦子不清醒,挑開了這人的本來面目,現在要挽回,卻哪還有餘地?往後退,使出吃奶的勁試圖掙脫禁锢,伸出另一手去扼他腕處,掙紮一番後,終是失敗。
哪有這樣的,難道他還想強娶不成!眼睛忽閃忽閃,氣急攻心,眼看着淚水就要奪眶而出,濕了眼角,沾了睫毛,一時沒兜住,水豆子簌簌地往下掉。
沈灏愣住,怎麽就哭了?下意識伸出一只手去為她擦淚,另一只手仍然牢牢抓住細白藕腕不放。
她的臉蛋撲撲熱,手指碰到的地方,又軟又嫩。眼淚蘸到指甲尖,蓋過月牙白,順着纖細的骨節往下,落到手心,明明溫熱适宜,卻又覺得燙手。
禾生晃着臉避開他的手,眸裏是濕的,心裏是火的,緊着一口小碎白牙張嘴就要咬。他不閃躲,擦了淚,被她咬住,反而往嘴裏送。
禾生本來只是做做樣子吓他,現如今真逮着反倒猶豫了。咬還是不咬?往輕了咬還是重了咬?
沈灏松開眉頭,笑她:“多大點事,這麽大人了還哭鼻子,羞不羞?”說罷,收回手,将她放開,将貼身的手帕掏出來遞過去:“擦擦。”
禾生立馬站出一米開外,遠離着他,擦了眼淚又擤鼻,隔空将弄髒的手帕往他身上砸,他反應快,一下便閃開了。
掃了眼地上躺着的帕子,沈灏目露嫌棄,擡頭再看,她提着裙角一步勝三步,小跑着往府外跑,生怕被人追上。
沈灏垂下視線,沉默半晌,俯身拾起窩在草叢裏的手帕。這麽醜的繡工,她竟沒有認出來,枉費她在船上繡了那麽久,竟連自己的繡品都識不得。
帕子被眼淚和鼻涕沾濕,沈灏動作一滞,眉頭微攏,終是将手帕收好。
·
第二日裴良上門拜訪,因着昨日的陰影,禾生躲在院子裏不見他,知道他是為沈灏而來,故意讓翠玉在前門堵着。
偏偏衛林來了,大咧咧地順帶捎了裴良一程,人到了院子,衛林也在,禾生只能裝作尋常模樣。
裴良将沈灏的話一字不落轉告:“我家公子說了,鋪子既然已許給姑娘,斷沒有收回的理,姑娘要也罷,不要也罷,橫豎是姑娘的。”他頓了頓,語氣緩和些,勸道:“衛姑娘,實不相瞞,我家公子性子倔,你今日再說句不要,明日他就能派人把鋪子給拆了。你就當行行好,收下罷。”
衛林訝異:“怎麽,你不想要?你不要我可要了啊。”說罷就要去拿鑰匙和賬本。
裴良樂得将東西抛給她,堂姐妹關系好,衛林收下了,就相當于禾生收下了,他也好回去交差。
衛林勸她好好收下鋪子,列舉出一大堆的好處,說到最後嘴皮子都幹了,臨走前還不忘說待日後禾生開鋪子賺了錢就要傍她大腿做個小富婆。
禾生想了想,也是,都巴巴地送上門了,她若再不收,倒顯得做作矯情。尤其是經歷了昨日那件事後,她更要挺直腰杆向他表明,她壓根就沒有受影響。
都不在乎這個人了,還在乎他說的話作甚?
禾生哼唧一聲,往後一躺準備小寝片刻。腦子裏空空的,明明有了困意,卻怎麽也睡不着。
抽手捏了捏耳朵,側過身換了個睡姿。周圍的聲音變得格外響亮,雀兒在枝頭上叽喳,腦海裏忽地一閃過沈灏皺眉抿唇的冰冷模樣,身上困意又去了大半。
皇土昭昭,只要她咬着不松口,他總不至于強娶硬搶。退一萬步,他若胡來,敢毀她清譽,望京衛府第一個不答應。衛府的二少奶奶,豈能再嫁他人?生是衛家的人,死是衛家的鬼,臨行前衛二奶奶說過的話,猶在耳畔。
這樣一想,禾生放輕松些許。一個經商之人,即使再有權勢,他能大得過望京大府?
·
脂粉鋪萬事俱備,只差選個良辰吉日開張大吉。禾生去鋪子裏看過,沈灏将所有的事情都已經安排妥當,進貨的渠道和取貨的镖局,全部妥當,她真真正正是做個甩手掌櫃。
開張當日,沈灏并未前來,囑咐裴良送去賀禮,算是已表心意。禾生并未在意,他不來更好,來了反而尴尬。
鋪子請的夥計很勤快,不到一會的功夫就将客人伺候得心滿意足。和衛府關系稍好的幾家都來了,知道是衛家堂姑娘的鋪子,沒有不捧場的。
衛府人幾乎全部都來了。衛林最是熱情,鼓足了勁拉攏,凡是上門的,她恨不得讓人家滿缽而歸,買得越多越好。
宋瑤買了許多胭脂水粉,專挑貴的買,除卻宋家備好的賀禮,另外再加了支金鑲玉步搖。她是個慢性子的人,輕易不與人結交,因着衛林的關系,加之禾生确實性子極好,是個值得往來的好友。既送了步搖,便是将她看作自己人了。
禾生今日算是在城裏正式抛頭露面,特意選了件水紅色的短褙子配嫩黃色綠枝繡花的裙子,襯得人精神十足卻又不紮眼。
一天下來,收入甚豐,趁熱鬧勁漸漸散去,店裏只剩夥計以及一兩個客人,禾生拿出算盤,挨着她唯一認識的幾個大字,撥弄合算。
一算,便是大半鐘頭,到了打烊時分,夥計關了門,她仍意猶未盡,站在門口等衛家的轎子來接。
“衛姑娘!”旁邊有人喊她,禾生順着聲音看去,宋武之邁着步子正朝她走來。
☆、第 17 章
? 禾生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上午宋武之已經來過,不是走了麽,怎麽這會子又來了?
宋武之不敢走得太近,離她一丈的距離停下來。方才鋪子人太多,他擠在人群裏,只能遠遠地看她一眼,本想趁着妹妹買脂粉的當頭,多看她一會,但宋瑤偏生不喜歡讓他作陪。送了賀禮後,就沒有理由多留。幹巴巴地等在鋪子外,看人都走光了,這才敢出來和她招呼。
“衛姑娘辛苦。”宋武之憋了半天,才擠出幹巴巴的一句話。
禾生福禮,客氣答道:“有勞宋公子挂心。”
宋武之臉脹得通紅,光是被她看一眼,便覺得要呆滞窒息。胸膛處似鼓錘般咚咚作響,隔着一層皮,一顆心幾乎快要飛出來。
平生學了衆多古今學問,現如今,搜腸刮肚,卻連句閑話都說不出。恨啊,怎麽這般無用!
他這邊翻來覆去地愁,禾生卻不以為然,她只覺得奇怪,宋公子的臉火燒似的,是不是生病了?
沉默超過十秒,便顯得尴尬,宋武之暗自掐自己一把,想要逼自己開口,身體卻不由自主地膽怯。萬一說錯話了,可怎麽辦?
“我……”咬牙出口,聲音卻有點發顫,連忙收音。宋武之怨自己沒出息,素日舞刀弄槍,練武時磕着碰着,被刀劃了,都沒當回事,現下,卻因為與人搭讪,而急得滿頭大汗。
禾生只當他是有疾在身,上前問候,“宋公子可是哪裏不舒服?”看他面紅耳赤,眼神忽閃不定,喘着大氣,估計病得不輕。
她朝前一小步,宋武之便往後一大步,生怕她離得近,自己真給活生生憋死。禾生以為他生分,垂手站着看,沒有再往前。
眼前有星光閃爍,太陽穴突突地跳,宋武之深呼一口氣,像是用盡吃奶的力氣,才将話擠了出來:“方才宋瑤說想和你一起用晚膳,正好我們家新買了幾株珊瑚盆景,正好接你過府一聚,可好?”
他的心跳到嗓子眼,擔心被禾生看穿謊話,紅着臉往地上看。
八尺魁梧的男兒,說起話來細細抖抖的,禾生有些犯愁,衛家的轎子就要來了,現在跟他去宋府吃飯,沒有通報衛家一聲,貌似不太合禮數。
宋武之想起什麽,加一句:“我已派人去衛家說過了,衛林也去。”
禾生放下心來,那看來衛家的轎子不會來,既然衛林也去,那她順便也去看看珊瑚。張嘴剛要應下,餘光瞄到宋武之身後有個人影,身姿挺拔,臉板得跟石膏模子一般,隔着好幾米,一道陰冷的視線直直地刺過來。
禾生一悚,莫名其妙緊張起來。想要裝作沒看到,把頭撇過去,暗自祈禱他只是路過,最好直接忽視掉她。
沈灏冷着臉,不急不忙走出來,“宋公子,這麽巧。”他今天穿一身月白玄紋雲袍,袖口開得大,衣冠勝雪,走起路來腳下生風。雙手随意一作揖,明明目光含冰,姿态卻一如既往的優雅。
有些人吶,骨子裏帶出的淡然,柔化幾分,便是溫潤如玉般的人物,偏生他斂着張臉,看人時眼神像是紮進身體的針,怎叫人不怕?
禾生不情不願地問候一聲,他悶着聲,沒有接。
宋武之急着接禾生回去,忙站出來圓場,“沈公子好哇,我與衛姑娘正要回府,現在天色已晚,沈公子可要一同前去用晚膳?”
客氣幾句,想着沈灏定會推辭,依勢來看,沈公子是路過,打過招呼就走,應該不礙事的。
沈灏拉長了音調“哦?”一聲,側頭看禾生,一臉玩味:“我竟不知,你要去宋府拜訪,早些派人知會一聲,也就省得我跑這一趟。”
禾生訝然,這人說的什麽話,她什麽時候讓他跑一趟了?
宋武之聽着這話不對頭,忙問:“怎麽,衛姑娘今晚與沈公子有約?約在哪裏,是為何事?”
沈灏斜着眼睛掃一眼,攏起眉頭,頗有不悅,喜怒不言表,說出的話平平淡淡,“商談鋪子裏的事。”
宋武之點點頭,鋪子是沈公子給的,今日是鋪子第一天開張,他找衛姑娘商談店裏之事,确實也在情理之中。
轉眸望向禾生,見她撅着嘴,小臉白皙透亮,頓時不舍,想要再挽挽,畢竟他等了好久才等到這個由頭,過了這次,下趟不知道要什麽時候,才有這麽順溜的理由了。
琢磨許久,話剛要出口,沈灏卻已帶着人往邊上走,連聲告辭都沒有,直接拂袖而去。
宋武之一怔,眼巴巴地看着人離去,心裏又苦又澀,往胳膊肘深掐一把,直罵自己沒出息。
禾生走在前頭,二人隔着兩三步的路子,各不言語。
怎麽就鬼使神差般跟他走了呢!明明不想與他共處,禾生撅嘴,看他走在右下側,陰着一張臉,見她看過來,便轉眸接過她的視線,目光陰冷而炙熱。
禾生哼一聲,要不是怕他亂說話引起誤會,才不會跟着走咧。揪着他撒謊不打草稿的理,底氣十足:“沈公子好大臉,什麽時候與我約了商議鋪子的事,怎麽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沈灏理了理袖子,“就剛才。”聲音比平日冷上三分,面上卻看不出半點痕跡。
禾生悶吞一聲,說了句“無恥”,心裏卻有些慌張,悠不住他要作甚,踏出了步子,一下反應過來,幹脆停下來,不肯往前走。
沈灏仍舊向前,只兩步的空隙,走到與她并肩的位子,忽地一伸手,絆住了她的手臂。雲袖寬大,足以掩住,從背後看,兩人只是相挨同行。
“怎麽,嫌我府上不如宋府?”他俯身,看她白透小巧的耳垂,恨不得一口咬上去。
宋武之都饑成那樣,她竟然還明晃晃地将自己往前遞。若非他阻攔,她是不是還要跟着去宋府過夜?
心頭一把無名火煽得更烈,圈着她的手不自覺用力,手指頭幾乎都要掐進肉裏,禾生喊疼,他也沒有停下來。
“你素日滿嘴的男女大防,我稍稍靠着你點,你便見鬼一樣躲開,今日倒好,你看到他便往前湊,還應着去吃飯,你一未出閣的女子,與男人不清不楚,往後壞了名聲,你找誰哭去?”
他聲音慢條斯理,中肯殷切,卻又字字冽然,陰寒透骨。
禾生被勒得痛了,聽到他說的”未出閣“三字,差點笑出聲,聽他說了後面幾句,又覺得憤慨。
“若要說壞我名聲,你第一個當仁不讓。”
“那又如何,你嫁我便是。”
這話接得溜,禾生嗆住,嘲諷他不成反倒被将一軍,因在大街上,怕動靜太大引人注目,擡腳便是一下狠踩。
“你走開,我不跟你去。”禾生嘟囔一句,狠心又是一腳踩,這下踩得輕了些,擡眸便看他眼色。
沈灏沒事人一般,攜着她繼續走。天上太陽已落西山,留了圈夕陽紅暈在雲外,隔壁月亮悄悄顯出身影,發出淡白色的光。半明不黑的天,街上行人稀稀拉拉,不知哪戶人家燒菜,香氣四溢,直愣愣地往鼻間撲。
幹鍋蒸肉,甲蟹黃魚。禾生聞出味,肚子餓了,腿上乏力,舔了舔嘴皮子,氣勁過了,埋頭無奈。
沈灏回頭見她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手上勁松了些。沿街直走,稍稍頭望着衛府那兩只石獅子,将人放了,心裏的火已消大半。
禾生站在原地,看他往隔壁走,并不喊她,也沒有回過頭看她的意思。就這樣?不脅她進府?
瞅着人走到府門口,禾生确定他算是放過自己了,兔子一般往衛府裏跑,由于太餓了,腳都是虛的,險些摔倒好幾次。
沈灏站在門口,想着她走遠了,轉頭去瞅,見她腳步跌重滑稽得很,恍惚間記起自己活這麽大,第一次對一個女人這樣上心。
天生碰不了沾不了,忽然間來這麽一個,老天爺真是愛開玩笑。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看來到頭來他也要嘗嘗這滋味。
·
正好趕上用膳,下人多添了雙碗筷,禾生專心致志地開吃,因沒趕着開場,不好意思多吃。回了屋躺在院子裏乘涼,回想今天的事,既有興奮滿足的勁又有惶恐緊張的氣,後者還都是因為隔壁那個壞蛋。
翠玉被喊去前院,回來時手裏多了個食盒,打開一看好幾碗美味,有蝦仁蒸雞,糖蒸酥酪,螃蟹餃子等。
翠玉道:“說是沈府送來的,各個房裏都有,給了我們院裏這盒,裴管家親自遞的。” 她眨了眨眼,笑容神秘:“我偷偷看過,就只咱們屋裏的盒最重,東西最多。”
禾生咂了砸舌,一碗碗看過去,全是美味佳肴。剛才沒吃飽,現在正好填肚子。
食盒底下壓了張紙,禾生一驚,趁翠玉轉頭的瞬間,迅速拾起藏在袖子裏。借故跑到屋裏拿東西,往燈下一看,紙上畫着一個人,一碗飯,還有一只豬。
禾生嘴角一抽,仿佛都能透過泛黃的紙看到沈灏那張雙眸含笑眉頭微勾的臉,萬年冰霜作起怪來,真真比尋常人要讨厭一萬倍。
哼,還豬呢,他才是豬!
☆、第 18 章
? 夜晚吃多了,肚裏積食,摸着肚子躺在藤椅上,院子裏蚊蟲多,翠玉拿着甩子驅趕。衛林剛從宋府回來,得了串宋夫人給的纏絲雙扣镯,跑進院子給禾生瞧。
問起今晚為何沒來,禾生支支吾吾,只說和沈灏商量鋪子的事。
衛林既已放下了對沈灏的心思,提到他時,也就不覺得尴尬了。“沈公子真好,不但送鋪子,投銀子參與鋪子的經營,才只拿一分紅利,欸,這樣好的人,我是沒緣分了,以後也不知道是哪個有福氣的,能嫁給他。”
禾生想到那日沈府之中他說的話,配上衛林這副心之向往的模樣,頓時面紅耳赤。
索性大夜晚的看不清楚,衛林問:“談得怎麽樣?傍晚茉子回府替我拿東西,說是半路上看到沈公子送你回來,怎麽不去他家吃飯?”
禾生抿了抿嘴,心想衛林這姑娘心真大,孤男寡女,避嫌都來不及,哪還會跑去他家吃飯?
“經商之事,我不是行家,貨物他管,我就占個地段,自是他說了算。我們不親近,去他府上吃飯作甚,平白無故惹人閑話。以後莫說這種話,省得聽了讓旁人誤會。”
衛林咧牙笑:“誰會誤會?你在我家住着,又不是獨門獨戶的寡婦,和男子接觸再平常不過,再說了,要是沈公子真對你有意思,你現在還不得笑裂了嘴,那麽好的人,但凡露出一點苗頭,還不得往上撲?就你現在這副淡定的小樣,我才不信。”
禾生苦笑,偏生她還真就是個寡婦呢。含了山楂片消食,嚼了塊壞的,酸酸澀澀,激得舌頭打顫。
別人眼裏萬千好處的人,到了她這裏,跟淬了毒似的,躲都來不及,哪還敢往上撲。
守好本分,清清白白,做好她的小寡婦。只有這樣,大府的人才揪不出錯,才不會發落她的娘家人。
·
得了鋪子,衛府上下對禾生好得很,無論是誰,隔着老遠就喊她,一口一個“堂姑娘”,叫得親熱極了。
禾生倒沒覺得有什麽變化,該吃就吃,該喝就喝,平平常常地過着日子就好。
二房衛喜也不找她麻煩了,素日見着她就要挑刺的人,今時今日竟會笑着打招呼了。估計是二奶奶說了些什麽。
唯獨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