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公主府(四)
公主用了早膳,又等了會兒,待林澤把藥都喝了,這才想起竹苑一行。
今日恰好不是上朝日,她也沒什麽公幹,便獨自一人出了院子。竹苑距離不遠,初春時節,風中夾着青草的香氣,她心情頗好地一路遛跶過來。
竹苑大門掩着,門口站了幾個下人,都屏息垂頭,立得筆直,見她來了,都驚了一跳,紛紛行禮。
趙熙越過他們,自己推開了院門。
清風輕輕拂過竹林,竹濤聲細細綿綿。日光給竹苑披了金色的薄紗。
院中人都垂手而立,旁邊丢着幾條大杖子。中間一個竹凳,一個人頭朝裏,腿沖着院門靜靜俯卧。
從趙熙方向看不到頭臉,只能看見兩條長腿。薄薄的裏褲松松地褪到膝彎下,露出的一截小腿肚,光潔緊致。他應該是很怕羞慚,連腳裸都緊緊地并攏。
院中的人已經跪伏一片,趙熙目光從竹凳移過來,先扶起她的正君。她握了握顧銘則的手,又濕又涼。一向淡然、萬事成竹在胸的顧銘則,失魂般木然。
俯卧着的少年在她經過時,仍舊悄無聲息。呼吸清淺散亂。一頭烏黑如墨的發絲,有些散亂,和着汗糊了半張臉。發絲間露出的肌膚瑩白如玉,線條流暢柔和的下巴,只露出個小小的尖。
趙熙目光掠過少年裸着的臀和大腿,一片血肉模糊,襯着光潔的軀體,甚是刺眼。沒想到會是這樣慘烈,她不禁眉頭微皺。
“殿下,請廳上坐坐吧。”她的正君緩了一瞬,終于找回些意識,語調盡量鎮定,微微蒼白的唇勉強向上彎了彎。
趙熙鎖着眉,“這孩子……可是打壞了?”
顧銘則抿緊唇,不語。
趙熙無法再問。這顧夕是顧銘則的弟子,并不是她公主府的人。顧銘則供養顧夕及一衆從人的開銷,皆動的是他的私産。這孩子千裏迢迢來京城,于公主府來說,也算是半個客人。從哪一個方面算,她都不該逾越顧銘則去過問。除非她開口就昨日之事問責于他,那就另當別論。
可是她并不想這麽幹。錯處是兩個人的,這邊已經打了,林澤那邊該怎麽辦?她寵愛林澤,并不想因為這點小事兒動他。何況林澤還有內傷未愈。過些日子,林澤的父親,北江三郡的郡守林傲天會進京給皇上賀壽,到時他獨子又傷又病的,總是自己沒照看好。
人家管教自己子弟,他人無須多言。于是趙熙決定視,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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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皺眉道,“着人去宮裏,請劉大夫過來。他醫外傷最是拿手。”
“謝殿下。”
趙熙擺擺手。既在京城,好大夫大多在宮中、太子和她這裏。只是此刻公主府裏的大夫都在林澤那。但她不能調過來,她得封鎖消息,不能讓林澤知道這邊的事。去宮中找禦醫來,是最好的法子了。
幸好她的正君連打人都清了場,掩了門,也必是不想将今天的事擴散。
趙熙舒了口氣兒。
廳上奉了茶,兩人相對飲茶,都平了平心緒。
趙熙品了口茶,“咦,這茶……”她掀開蓋碗看了看,“不像是今年新晉上來的茶。”
“是景山上剛帶下來的。我們在那裏有個小茶園。”
趙熙端杯又嘗了一口。她是公主,再好的東西也并不稀罕。可一杯茶品了兩口,足見喜歡。
顧銘則目光掃過茶盅,“殿下若是覺得合口味,可給府上晉上來些。”
“好。先給宮裏晉一些。”
“這……怕是不行了。”
“為何?”趙熙不解。
“茶園不大。”顧銘則端茶輕啜。
趙熙怔了一瞬,才明白過來,多才他說“小茶園”的意思,笑道,“擴一擴,人手不夠可以多派人去。”
顧銘則合上茶蓋,輕嘆,“好茶又不像莊稼,能廣種多收的。”
趙熙被他的話逗笑,“說得也對。倒是我稼穑不通了。”
顧銘則也笑了,“茶種,最講究山水靈氣。那一塊地,是我們踏遍景山,才選定的,尋找茶種,就更耗費心力和時間。茶種也是我們從深山親手移過來的。”
“噢。”趙熙從不知出一片茶竟有如此曲折。
顧銘則他微眯着眼睛,象是回到了景山茶園,一向清淡的面容,煥出悅目光澤,趙熙一時看住。
“到出茶時節,制茶制關重要。每到那幾個月,夕兒……。”他頓了下,笑容裏多了些澀意,“采茶和制茶,都是……親手做的,所以片片用心。”
“為何要親自采茶制茶?”趙熙恐他情緒又低落,引着他說話兒。
顧銘則微微笑笑,放下茶碗,修長手指骈指為劍,在胸前輕劃了一式。這一招雖沒有一絲力度,卻流暢灑脫,一派大家風範。趙熙看得有些入神,要不是她的正君體質多病,她還以為對面的是宗師級的高手呢。
顧銘則因動了這下,氣有些不平,他苦笑着收回手指,微喘了口氣,“劍宗聞名天下的,不僅是高明的劍招,還有至純的內功心法。平時要做有許多耐心和力道的訓練。我覺得采茶可以練眼力,練手指尖的觸感,制茶可以通過指尖對溫度變化的微妙感受來調整力度,正與劍宗的宗義相契合,所以……”當初為了給顧夕尋這樣一處訓練的場所,他帶着顧夕天天在景山上逛。一邊玩,一邊找,連茶種也是他倆親手從深山裏移過來的。
茶園建起來了,顧夕很喜歡那裏。采茶,制茶,他從來都是一絲不茍的。師父師兄們都贊他是個練劍的好苗子,悟性好倒是一方面,手指和手腕的靈活精準是童子功練來的,景山無人能比。十二歲那年,他便考入劍宗地閣。劍宗數百年歷史中,這樣的年紀入閣的弟子,一只手就數得過來。
“喔!”趙熙連連感慨,江湖宗派果然有許多她這種軍旅之人不知曉的奇妙法門。
顧銘則親自為她注滿茶杯,緩緩道,“殿下無須慨嘆,江湖武者講求的是個人修為,軍中将士需要的是各個戰隊和兵種的協同作戰。所謂術業有專攻而已。”
趙熙含笑點頭。她的正君,清淡端正,連笑都是淡淡的。但總能及時探查她的心理波動。不着痕跡的幾句話,便能和風細雨,潤物無聲。有時,與他呆在一起,不總是淡然無味的,細品,就像這杯茶,香氣都在蓋子底下。
“阿則。”趙熙一念既起,心思微動,擡手拉住顧銘則的手,和聲,“這段日子,我不在京中,辛苦你了。”
顧銘則顫了顫睫毛。趙熙的手溫暖幹燥,因習武,而在指腹處有薄繭,握着人時,堅定又有力,不容質疑。他知道趙熙此刻的觸感一定不好,因為他的手常年冰冷,是血脈不通的原因。
趙熙起身。顧銘則被她帶着手臂也站起身,随她往外走了幾步,停下。
“怎麽了?今天我就白天有點兒空……”趙熙興味既起,在他耳邊輕語。
顧銘則垂目,趙熙性子果斷,說一不二。其實即使是在白天,他也沒權利質疑。何況她還低聲解釋了句。
既然是這樣,該做的還是一件件做起來吧。
“……還未沐浴……”顧銘則抱歉地垂下目光,“您得等一會兒了。”
公主畢竟是女子,為康健計,侍君侍寝前,必須得絕對幹淨。每回事畢,都會記錄在內務司檔案上,若是有異狀,所有公主月信後侍寝的人都要追責。所以即使是正君,也有嚴格的規矩要守。
“好……”趙熙自然不會拿自己的身子輕慢,再起興,面前的正君也過府五年了,她還沒急到不可等一刻的地步,“去吧……我在卧房等你。”
“是。”顧銘則緩緩退了幾步,從側門出去。
趙熙在廳裏轉了轉,幾幅新挂上去的字畫前駐足欣賞了一番。又信步走出廳門。院子裏一片寂靜,人都撤走了,竹凳卻仍在原地。上午的陽光,金燦燦地灑在院中,竹凳上未幹的濕印,地上斑斑暗紅色的血滴,昭示着方才行罰的慘烈。趙熙想起她曾吩咐去請禦醫。往返宮中需要些時間,那孩子這會也該蘇醒了,該是疼得最難熬的時候……
她一閃神,腦中忽地閃現一幅畫面。盈翠茶園,幹幹淨淨的素衣少年,手指翻飛,茶味在指尖跳舞。滿園綠植上,澄澈的露珠如顆顆美鑽,映着少年飛揚的笑臉……
趙熙微皺了皺眉,突然覺得索然失了方才的興致。
“來人……”她沖門口跑進來的人吩咐道,“我臨時有事,晚上再來看你們大人。”
“是。”
她提衣邁步,出了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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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她的步子有些重。但接近園子的門,她想到林澤正好好地等着她,心情才好些。
剛進門,她就覺出氣氛不對。下人們都屏氣凝聲,身體發抖。幾個內院的仆婦,皆被趕至門口。
“嗖啪……”內院裏,傳出些雜音。
趙熙一愣,立刻快步趕過去。
果然見林澤這小子,正裸着背,雙手撐在一個花架上。身後一個下人拿着藤條正在打。
趙熙驚怒,“停手。”
下人早吓得魂飛魄散,跪伏在地上大氣不敢喘。
林澤也震了下,吸着冷氣回頭看,卻只動作了一半就背痛得放棄。
趙熙趕到他身前,林澤的背上十幾道鞭痕,道道腫起。
“做什麽呢!”趙熙氣得立起眼睛,厲聲喝問。
林澤動了動身子,一寸寸地把撐在花架子上的手臂放下來。一動,額上又是一層冷汗。他出身世家,從小就是錦衣玉食供養長大,後來在公主府供職,也從未受過一絲委屈。打了十幾藤,他咬着牙沒叫疼出聲,但已經臉色蒼白,一層層冒着冷汗了。
“行了,扶進去再說。”趙熙轉目找了找,沒人。林澤這小子明顯也是清了場的。
她只得吩咐跪在地上的“打手”,“快去把盧大夫叫來。”
“不得聲張。”林澤吸着冷氣兒,跟着囑咐了句。
趙熙立起眼睛瞪他。
林澤疼得渾身虛汗,也沒精神照顧到她眼神,只艱難地擺擺手,“剛開始打,沒怎樣,殿下別急。”
“行了,有這力氣說話,就自己走路。”身邊一個下人也沒有,趙熙自忖擡不動他,沒好氣地橫了他一眼。
林澤還嘴硬,“又沒打着腿,能走的。”
“嗯。”趙熙抱着胳膊,跟在後面,瞧着他本來光潔的背上縱橫鞭痕,冷森森道,“腿?過會兒就能打着了。先留一刻,讓你走道。”
林澤驚了下,回頭猛了點,牽得後背劇痛。
“哎喲。”
趙熙再忍不下氣看他,徑直進了房。
等了會兒,人才蹭進來。
趙熙也不讓他躺下,只指着地板。
“啊?”林澤不明所以。
“跪這兒。”趙熙用腳尖點了點雕着大朵牡丹花開的一塊方磚。
林澤磨磨蹭蹭地過來,驚見趙熙甩着那藤條。
“殿下……”
“這會兒該打腿了。”趙熙板着臉,“把褲子脫了。”
“啊?”
“怕疼?”趙熙挑眉。
“不是……”林澤臉漲得通紅。擡手至腰間,散開腰封,将長衣褪下,露出雪白中衣中褲,他垂着頭,把褲子連同裏褲,一齊腿到膝彎下面,踝着膝蓋,跪到那塊磚上。
趙熙站到他身後。林澤因羞慚,全身都浮起粉色,他繃緊腿,承下趙熙的一鞭。
一道腫痕迅速腫起,趙熙咬咬牙,刷刷十鞭下去。
整齊的十道腫痕,在林澤的臀上劃出道子。
“為何罰你?”趙熙停手,讓他緩口氣。
“擅闖正君住處,滋意挑釁。”林澤微微喘息。
“哼,那邊竹苑剛架刑凳打人,你就知道了,誰給你的膽子往正君處安插眼線?”
林澤錯愕,“我……”
趙熙揮手打斷他,“你行事沖動,多少次了,不是犯險,就是帶傷。”她指了指林澤精彩的後背,冷道,“就算不為此回事,你也該當受點教訓。”
林澤點頭。
趙熙咬咬牙,轉手腕,斜着一道下去,貫穿所有傷痕,林澤猛地一顫。餘下九鞭,也都斜着排下去。林澤疼得全身繃緊,大腿抖。
“殿下,盧大夫來了。”外面有人禀。
趙熙停了手,轉身出去。
盧大夫背着醫箱,聽她轉述,便挑出幾樣外用的藥遞給公主。
“煎好藥,送過來。”趙熙吩咐,自己轉身又回了房裏。
門一響,林澤緊張地回頭,見只有越熙一人,大大松了口氣。
趙熙寒着臉,扯過把凳子到他身邊,把藥瓶排開擺在上面。背上的傷比較亂,臀上的比較可觀。她在軍中,常見外傷,上起藥也是駕輕就熟。
林澤火辣辣的傷處漸漸清涼,他松下肩,疲憊地舒了口氣。
“晾一會兒,等藥幹幹。”趙熙擲下藥棉,把瓶罐推到一邊,坐在椅上長出口氣。她這一上午,也真挺疲憊,一點也不想再說話。
林澤垂頭,在這片安靜中跪了一會兒,擡目小聲問,“藥……來了……”
“跪好。”趙熙也聽到腳步聲,喝斥了他一句,起身到門口親自端回來。林澤滿目歉意,雙手接過來,一飲而盡。把空碗放在地上。
“殿下,臣侍知錯,自會反省,您歇歇吧。”
趙熙哼了聲。也是這兩個月在北江巡視,累得緊了,本想進內室睡會,可又慮着他剛受了傷,怕燒起來,遂在貴杞椅上倚了,疲憊地合目。一閉上眼睛,就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