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百福宮(二)
自從顧夕傷後五日醒來,身體恢複的速度便快了許多。
身上各處傷痛, 被數位禦醫聖手悉心照料。許多淺一些的傷痕, 漸漸淺淡得幾乎尋不見了。
這天午後,趙忠來找趙熙, “陛下,禦醫們說,小爺的內傷外傷均無大礙了。”
趙熙從書案後擡起頭。
這些日子,法正, 光華,兩位尊者先後趕到,在顧夕昏睡時, 替他調理經脈。這種高手間的移功導脈,最是耗費精力,幾日下來,兩位尊者殚精竭慮,身體大損, 被安排着回宗山休養。今天應該是天閣尊者未然了。
在療傷的這段日子裏,顧夕即使醒着, 也從沒試圖自己運行周天的事實,就擺在趙熙和幾位尊者眼前。趙熙估摸着, 這小子心裏的結, 是首尊為了他耗盡功力的事。倒是個倔強的性子, 寧可不用內力, 也不願坐享其成。
可是他的經脈已然如此, 若停滞不前,必會終身受它所累。趙熙便下令,每逢替他行功時,便着禦醫讓他下安神的藥,讓他昏睡過去。
“再不好讓人昏睡了不是?”趙忠憂心忡忡地嘆氣,“可讓小爺知道了,他能幹?”
趙熙沉吟了下,推案起身,“走,看看去。”
顧夕就住在百福宮。趙熙擡腿也沒走幾步,就進了他的院子。
今天是臘月三十。院子裏的幾株墨梅開得正盛。一進門,就見披着披風的修長身影,挺拔地立在梅樹下,微仰着頭,正專注地看着什麽。
人入畫中,竟比墨梅還清雅。
趙熙心內微動,停了步子。如此美好的畫面,竟不忍直走進去。
畫中的人,似有感應,動了一下,扭頭朝這邊看。眸色清澈,滿目星輝,亮得耀目。
趙熙含笑點頭。養了這些日子,終于緩過來了。猛一瞧,似乎個子也長高了些。趙熙忽想到那夜在畫舫時,正是他生辰,那今年他就十八歲了。
趙熙甩甩頭,把雨夜、畫舫封印在腦子中,不再觸碰。
Advertisement
有侍者上來,請二人回屋。
趙熙也怕他大病初愈,再凍着,帶他進了房間。
侍者幫她脫了輕裘,趙熙寬坐在暖籠邊,看着顧夕淨了手,開始烹茶。
“喲,手藝不錯。”趙熙瞧着修長靈巧的手指,輕撥慢抹,猶如彈琴般,一壺香氣四溢的茶,就泡好了,不由贊嘆。
顧夕托着一盞茶,漂亮的眉眼全蘊在四溢的茶香裏,“嘗嘗?”他擡起的眸子裏含着的暖融融的笑意。
趙熙欣然接過去,輕輕聞了聞,果然沁香無比。
“小爺用的是梅芯裏的雪水兒呢。前日下雪,奴才幾個忙了一早晨,也就收了一壺。陛下好口福,今日小爺說要泡茶,您就來了。”一個侍者口齒伶俐地笑着插口。
趙熙品了一口,果然有梅香在舌尖缭繞。
又有幾個宮人從外面拿進幾枝梅枝來。
顧夕接過來,斜倚着矮幾,伸長腿,悠然坐着,梅枝就在手指間擺弄。
趙熙一邊喝茶,一邊他看手下的動作,只一會兒,他就把虬枝修整好,朵朵梅花在枝叉間疏密有致,插在梅瓶裏,煞有情趣。
趙熙再次驚訝,“你方才在樹下就是挑梅枝呢?”
顧夕點點頭,随手把瓶子交給宮人。
“還會什麽?”趙熙看他渾不在意的樣子,似乎這些都不足為奇。要知道勳貴人家培養一名優秀子弟,不知要耗費多少力氣,君子六藝,只是其中之一,更多的,是浸潤在骨子裏的修養和熙養之氣。這些她在顧夕身上都不難得見,趙熙微簇了簇眉,心內對顧夕的身份,又多了些狐疑。
顧夕有些發怔。不過是随手泡了茶,插了枝梅瓶,有什麽稀奇?從小,在先生身邊耳濡目染,先生也手把手教過他這些小玩藝。“可不準死讀書,學問不都在書裏。人得有愛好,有情趣,修身養性,灑脫快意才好。”先生的話,又在耳邊響起。
先生的音容笑貌就刻在記憶裏,揮不去。在宗山上他們玩的東西,他随手掂來,沒覺得不對勁。如今看陛下驚訝的反應,顧夕心內才有所警醒。不該再觸動趙熙心中的傷痛,他呆在她身邊每一天,就得管住自己不去想宗山的往昔。
趙熙看他神色,哪會猜不到他在想什麽。
趙熙垂下目光,看着暖意茵蘊的茶盞,眼裏濕潤,仿佛是那個人展眉暖暖笑意,迷糊起來眼中的霧氣蒙蒙。在府中五年,他從未曾為她雪夜采過雪水兒,也沒親手插過梅瓶。前前後後,只留下了那幅春景圖在別院裏,随此之外,只是一個清清淡淡的正君。他得用多大力氣,才把那些深植在骨子裏的美好和盎然,在她面前掩了個幹幹淨淨。那麽灑脫的人,被困在府裏,他該是什麽心情。
如今透過顧夕這孩子,趙熙慢慢地,一步步還原着她的正君,試着去理解他的決定,雖然一想至此,她的心還是會撕裂般地痛。
長長舒出口氣,蕩開胸中的悲痛,趙熙認真地看着顧夕,“夕兒,相信時間會抹平一切。我……不會再……你照樣做你愛做的吧。”
顧夕長睫瞬了瞬,迷蒙中有光點亮若晨星。
“今天是三十兒,晚上我要回後宮裏去一趟。你先喝了藥休息,等夜裏守歲時,我再來瞧你。”趙熙心中反複計議,還是決定讓顧夕先喝藥睡過去。今日是除夕,她不能一直陪護着他,所以……改天再跟他談吧。趙熙這樣想着,沖趙忠使了個眼色。趙忠自然明白,趕緊下去吩咐備藥。
顧夕無可無不可地點頭。喝了禦醫聖手的藥,就得昏睡過去。這些日子他也抗議過,但趙熙和趙忠,均不予采信。
“年後夕兒就滿十八了。有什麽打算?”趙熙起身穿外衣,随口笑問。
“我呀,想去千裏草場的大草原,”顧夕跟着站起來,很認真地琢磨道,“我就販馬了。往來就騎着最神駿的一匹……”
趙熙瞧着顧夕那滿心的喜悅都漾在兩汪清泉裏,她禁不住也神往了一下,笑着嘆道,“果然好。”
她一路向外走,一路回頭對顧夕說,“你就做個馬匹商人吧。從草原部落裏多換些好馬,我南華需要呢。到時給你個官商的銜,你也好打開生意。”
顧夕笑開了,滿目星光,晃得屋子裏都光彩起來。
趙熙翹着嘴角上了辇,臨走時,不忘帶走了那瓶插梅。
趙忠手攏在袖子裏,看着遠去的禦辇,一臉感嘆。陛下很久沒有這樣一身輕松,滿臉笑意了。不知道皇上有沒有意識到,反正他們中間早就傳遍,住在百福宮的這位小主子,皇上的喜怒哀樂,全憑他牽着。也只有在小爺這裏,皇上還有點活躍氣兒。
雖然兩次都傷了人,但那說不定就是緣份呢。趙忠堅信,顧夕以後定會成為皇上心尖子上的寶貝。
--------
陛下啓駕的消息一直傳到後宮裏。從臘月起,她這還是頭一回後宮呢。內外後宮為陛下駕臨,已經準備了好些日子。
外後宮。
貴侍林澤年前已經休沐了。他在自己的宮門口,迎聖駕。
“臣侍參見陛下。”林澤深叩下,行的禮鄭重又認真。
趙熙下辇,親手扶他。林澤趁趙熙扶他起身的當,擡目看她。算起來,他們也有好些日子沒見着了。林澤總領皇城護衛,又兼着軍職。雖是貴侍,但朝堂上他也是臣,因此要想見陛下,也得等召。
林澤細細地打量她病後略暗淡的臉色,心疼地咬唇。當着人,他不好多說,側身将人恭請進宮去。
進了內室,宮人們環繞,給趙熙更衣。時辰已經要遲了,她得趕緊換裝,再進內後宮谒見太後去。
林澤早已經換了好宮衣,跟進來時,長襟拖地,寬袖展袖,與他平日的武将修身常服相比,別有一番風格。趙熙隔着鏡子裏,往他身上瞧了好幾眼,笑道,“真是人靠衣裝,阿澤這麽一穿,也有些貴侍的樣子喽。”
林澤被她調笑,也是習慣成自然了,跟在她身後,交代今年的除夕家宴事宜,“太後的意思是今年就辦家宴,不興絲竹笙樂。”
林澤林林總總地照單子上讀了一遍。不過就是除夕的那一套老章程,往年都是先皇主禮,今年輪到新皇,趙熙看了這麽多年,看也看會了,所以只點了點頭,示意明白了。
林澤滞了一下,“太後說,年後就将宮中的老宮妃們遣散了。年紀大的送回原籍榮養,年紀輕的入千頁庵修行。……”
趙熙回目瞅他,林澤咬了咬牙,後半段話還是說不出來。
“你是不是想問我,留在府裏的一些舊人兒,如何處置?”趙熙替他說。
林澤略窘迫地點頭。
趙熙登基時,男侍都留在了府裏。他現在總理着趙熙的內府,這些事本該是他來過問。可這話,他有些問不出口。
他窘迫至極,腦子裏又思及正君。當初在府裏,公主殿下身邊的男侍層出不窮,當時正君管着內宅。就那麽安安靜靜地瞅着,等公主過了新鮮勁不喜歡了,便又安安靜靜替她處理。這該是怎樣強大的心理,才會這樣雲淡風清。
趙熙穿戴好,拉他上了辇。兩人共乘一辇,往內後宮而去。
車行了一陣,趙熙道,“阿澤,如今我的外後宮裏,沒什麽閑雜人等。我知道你不善于此道,所以暫時也不準備再多進人。”
林澤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趙熙示意他別急,“我知道。母後打理後宮多年,冷不丁清閑下來,也是沒意趣,後宮的事還是讓母後多操持吧。”
林澤這才如釋重負,長出口氣,“謝陛下恩典。”
趙熙搖頭失笑,釋了他的權,他還要謝恩。這小子,就适合在營裏厮混。後宮也就好比大家子的後宅,裏面的彎彎繞,他且弄不清。給他卸了這副擔子,也是保他。現在外面的人都知道陛下只他一個聖眷正隆,他是萬衆矚目的存在。若他走差一步,被有心人逮住把柄,後果還是挺難收拾的。
“不過你畢竟擔着貴侍的名,中宮不在,內外後宮有事,你還是要首當其沖的。”趙熙又囑咐了一句。
林澤鄭重點頭。
“過了初一,你也不用守在宮裏。你父親來京城一次不容易,你且回府陪陪他吧。”
“是。”林澤眼圈有點紅。
趙熙輕輕捏了捏他手心,低語,“想我了?”
林澤沒掩飾,重重點頭,“聽說陛下病了,可……”他有些哽。不在後宮,他便不是貴侍,谒見陛下談何容易。也只得幹着急。
趙熙心疼地拍拍他肩,“是我疏忽了。本該給你特權的。”
林澤忙搖頭,淚還挂在頰上,英氣的眉擰得很緊。
趙熙止住他,輕輕吻他的眉心。林澤全身都繃緊,呼吸不穩。
“我知道你不會濫用,只是想見我時,用一次也無妨。”她将如朕親臨的玉牌,按進林澤手心裏,“已經着禮監司記了檔,你當善用。”
“……謝陛下。”林澤珍視地握在手裏,睫毛全濕了。
----------
內後宮。
一進門,就見張紅挂燈,喜氣洋洋。宮妃們圍簇在太後周圍,喜笑顏開,堂裏擺了許多梅瓶,一枝枝冬梅綻得正盛。
趙熙帶着林澤進來。衆人都起身。唯太後含笑坐在主位。
趙熙撩衣,衣襟上黃色金龍随動作飛騰。
太後眼眸裏,全是淚水,微微發顫的手指握住手中的絹帕。
“我兒,快快平身。”
趙熙起身,林澤深伏叩下,“兒臣給母後請安,祝母後新春多福,福壽安康。”
“好。”太後含笑擡手,有宮娥上前,在林澤腰間上玉佩上系了條紅縧。這是南華的習俗。
林澤臉全紅了,深叩下,“兒臣謝母後賜福。”
一衆宮妃都掩着嘴笑,一個貴嫔起身道,“臣妾祝太後娘娘來年抱個金孫。”
這貴嫔聲音極脆,又活潑,一句話滿堂皆是笑聲。
“阿澤,還傻愣着,快過來。”趙熙笑着示意林澤,他又不善口舌,說不過這些人。
林澤趕緊起身,坐到趙熙身側。
太後着看兩人互動,寬坐着但笑不語。
“皇上這時候才到,險些錯過了我們鬥梅呢。”那貴嫔又笑着對趙熙道。
趙熙目光掃過滿堂的梅瓶,笑笑,“今年春節,園子裏的梅花開得倒真是不錯。也是母後和衆位母妃有這個興致,也不枉它們綻放了一場。”
“皇上不妨品評一下,哪一瓶能奪了冠去?”
趙熙負手繞着堂裏看了一圈,微微點頭,“都好。”
大家又是滿堂笑聲。
“喲,皇上也折了一枝來。”有眼尖的,看見跟着的人手裏也捧了一瓶。
趙熙回目,她攜來的那枝梅就捧在一個宮人的手裏。趙熙幾不可聞地簇了簇眉。
“喔?”太後立刻來了興趣,吩咐呈上來她看看。
顧夕這一支虬枝墨梅一端上來,形态孤奇,色淡如雪,香氣幽深,引得衆人啧啧稱奇。
太後眸子微微縮緊,淡聲道,“好一瓶墨梅,這人兒匠心獨運,也是個妙的。”
趙熙垂目笑道,“不過是個玩物,母後喜歡,便放在堂上供您賞玩吧。”
“喔?舍得?”太後探身笑問。
趙熙怔了一下,轉目瞧了瞧那梅瓶,心裏隐隐有些異樣,卻也點頭,“自然,本該孝敬給您的。”
堂上衆人都沒了聲音,齊齊瞧着二人。都是在宮中浸潤已久的人精,誰能不明白聽話聽音的道理?大家都端坐着,耳目觀心,可外面,有多少心腹已經開始跑動,務必要替主子打聽明白這裏面的關竅。
宴畢,太後攜趙熙到後堂敘話。
母女倆倚着暖籠,喝茶聊天。
“今年我兒新登基,政務想是繁忙,不必時時入內來看我。”
“嗯。是夠忙的,我叫阿澤每日下值都入內給您請安,若有事,差遣他就行。”
“林澤啊。”太後拉長聲音,林傲天所轄的北江三郡,兵力雄厚,也是趙熙的家底子,她得替趙熙拉攏着些。
“今日賜了他紅縧,不過是個姿态,我兒心裏要把得定。”太後不放心地囑咐。
趙熙微微點頭,“嗯,我剛登基,下面還都不消停,短期內不會考慮懷妊。”
“沒釋了林傲天的兵權之前,林澤都不行。”太後皺眉。她心裏也急。趙熙是女子,不比男人,要親自懷胎生産,過程何等艱辛。她可不願意看到趙熙一懷妊,就被架空,生子後就被軟禁,最後落得個傀儡下場。
“嗯。我明白。”趙熙柔和地撫了撫母親的背,一年未到,母親老了許多,白發也有了星星點點,這都是替她操心累的。她異常柔順地笑道,“母親說行了,我再動。”
太後終于放下心來,合目養神。
“天色不早了,您別守歲了。早歇吧。”
太後睜開眼睛,“前朝的宴還沒散?”
“散了,大臣們都回家團聚去了。我在皇宮前擺下流水席,今年與萬民同守歲呢。得去露個面。”趙熙和聲。
“喔。”太後贊許地點點頭,“當是如此。我兒也不必守到子時,差不多了就回宮。”瞧了瞧趙熙還不太紅潤的面色,太後微微簇簇眉。
“是。”趙熙起身告退。
太後閉目養了會兒神,吩咐道,“先給皇上準備好餃子。近子時,叫醒我。”
外面有宮娥輕聲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