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百福宮(三)

顧夕醒來時,已經近子時。

宮室外面, 目之所及, 火樹銀花不夜天,整座花園都在燈火照耀下美侖美奂。他眯了眯眼睛。初至公主府那夜, 景致也是這樣耀眼奪目,還有先生陪公主夜宴的那個水中亭閣……

顧夕甩了甩頭,把有關記憶強行封印。

記起趙熙說守歲時要來,顧夕在窗前站了片刻, 天降起大雪來。

紛紛揚揚的雪花普降大地,蕩滌着世間的塵埃。顧夕長長吸了口氣,雪的味道如此甘冽, 沁人心脾。面對這粉妝玉砌的壯美天地,心胸也随之開朗起來。

他回身摘下挂在床欄上的一柄寶劍。劍鞘古樸,鑲着名貴寶石,有歲月的痕跡。臨下山前,先生所贈。他從畫舫上下來, 決定江湖游歷時,甚至想将它一并留在茂林別院。可是趙忠殷殷地一路将它送進宮裏。

長劍出鞘。顧夕凝眸注視着雪亮的劍刃, 忽而輕吐內力,悅耳的嗡聲, 從劍身傳來, 沒有肅殺, 精純而溫和的劍氣, 緩緩注在劍尖。

顧夕身子一動, 從窗子輕盈跳出。遍地白雪,沒有一個腳印。他吸一口氣,騰身而起。衣袂微揚,劍影如銀練,纏繞相随。

這是他病後第一次舞劍,劍尖在雪花裏輕盈抹挑,身姿仿佛雪中仙子,從天宮駕臨。

舞到酣時,顧夕低嘯一聲,貫內力于劍尖,劍脫手而去,準确地釘在梅樹上,劍柄猶在內力的作用下,翁翁顫動。

顧夕呆立在雪地裏。收勢時,他竟感覺到有數道真氣,在丹田裏洪流彙聚,又折返出去蕩滌着筋脈。

他終于明白每日的昏睡中,發生了什麽。

多日來他刻意逃避,她從未當面置一詞,勸過一句。可行起事來,卻雷靂風行。是怕他抵觸拒絕吧,帝王行事從來只要結果,無所謂手段。

他痛惜地閉上眼睛。一位首尊,三位尊者……

她給的霸氣,他卻萬萬受不起。

一念至此,顧夕只覺胸中氣血翻滾,口中嘗到了鹹腥。

Advertisement

忽然,他銳利地看向門口。五感全開之際他清晰地感知到,門外有人,卻不是趙熙。

大門緩緩大開,一個盛裝老婦,在一盞燈籠指引下,走進院中。她身後五十步外,遙遙一片燈火,人影幢幢肅立。

“太後駕臨。”內侍長長唱報。

漫天大雪,紛紛揚揚。

太後安坐在四角亭中。院子中央,素白的雪地裏,臉色煞白的顧夕,筆直地跪着。

內侍将劍從樹幹上拔下來,呈在太後駕前。

顧夕擡頭看了一眼,侍立在太後身側的宮妝中年婦人喝斥他,“低頭,什麽規矩!”

太後垂目瞧了瞧那劍,又擡目看院中央的少年。自她進門始見駕,跪了有一刻鐘了,雖只着單衣,卻身姿挺拔不見瑟縮。周身紛揚雪花,靜靜飄飛,仿佛靜置的畫面。

倒是個沉得住氣的……

侍立的麗貴嫔替太後出聲,“趙忠何在?上前回話。”

衆太監宮侍從百福宮各處被拘到這裏,跪伏在雪地中,無人吭聲。

麗貴嫔放棄了找人,直接指責顧夕,“你既在宮中,卻私藏兇器,可知罪!”

顧夕沒理她,目光沉沉掃過圍上來的幾個拿着大杖子的太監。

有殺氣!

顧夕回目冷冷看了麗貴嫔一眼。

麗貴妃滞住。少年眸光中含着淡淡的冷意,即使隔着一段距離,也讓她心頭一緊。

“太後是問此劍?”少年緩緩開口,聲音清冽動聽。

“放肆,老實回話,怎敢向太後發問?”麗貴嫔喝止。

少年目光掃過麗貴嫔企圖碰劍的那雙手,嫣紅的指甲已經劃到劍身,他微微簇眉,淡淡道,“您最好別碰它。”

麗貴嫔聽出他語氣中的嫌棄,臉都氣紅了,“狂妄,來人,将這兇器砸碎。”

顧夕不屑地挑挑眉,輕輕吐出幾個字,“此劍……名喚碧落。”

太後倏地握緊手指。貴嫔花容失色。

南華朝并不盛産寶劍,最有名的有兩柄,全為南華陛下私劍,其一便喚碧泉。前朝曾充當過尚方寶劍,斬過親王和權臣。只是先皇處事過于和緩,在位幾十年,從未用過。碧落這才寶劍深藏。誰能料到,今日卻能拿在這少年的手裏。

衆人都瞅着麗貴嫔,麗貴嫔又羞又怒地看向太後,太後冷眼看着院中少年。

瞧着年紀不大,卻異常淡定。從她進院,便不急不躁,不惶不懼。話不多說便不露破綻,冷不丁說個一句半句,一招就能拿住要害。她即使是太後,也無法對拿着尚方寶劍的人無端發作。

院中氣氛凝滞。

“房中有藥。”一個搜屋子的太監跑出來。

藥?太後怔了下。

麗貴嫔湊到耳邊,低聲,“太後娘娘,臣妾聽聞這些日子陛下将太醫院的聖手們,全拘在百福宮裏。難道是專為了給他治病?陛下真是上心了呀。”

天下母親,都希望兒女和自己一心,斷不會容得下別人能越過自己去。麗嫔準确地把握住太後的心思,一句挑撥成功激起火。

太後眼中射出寒意,伸出帶着金護甲的手指,遙指顧夕,“近前來,讓哀家瞧瞧。”

顧夕未動。

麗貴妃冷哼聲含着險惡,“喲,可是恃寵生驕,仗着皇上,連太後亦喚不動了?”

顧夕死死咬唇,強抑着将這老妖婆打倒的念頭。若是按他性子,必不會如此委屈自己。可他念頭一生,當日在公主府,正君架起刑杖時的嚴厲告誡,就自動在耳邊響起。

身在府中,當守府中規矩,無論是他還是正君,誰能豁免?這話,明顯若有所指,此刻,顧夕才意識到,顧正君竟是早預料他會身陷局中,及早提點了這一句。

是為免得讓陛下為難吧,正君果然用心良苦,時時為陛下打算。可既然情深至些,為何寧可散功死遁,也不肯留在她身邊呢?多日來顧夕一直回避的問題,又不可避免地闖入腦子裏。一想到死遁,不免挂牽到趙熙。想起那暗淡臉色,瘦削的面容,顧夕輕輕嘆出口氣。

不過是些陰私搓磨,他又不是受不起。顧夕這樣說服着自己。

可思想上理順了,人卻未必動得起來。雪地裏跪了大半時辰,膝蓋往下連着小腿都凍木了。疼是來自皮肉,寒氣卻能入骨。本就是體虛,寒氣侵襲,必是病上加病。顧夕想到自己病的日子裏百福宮的陣仗,恐怕她回來後又是好一番折騰……他若再執拗,便真是恃寵而驕了,麗貴嫔就這一句說到了點子上。

顧夕微微合目,緩緩提氣。丹田內洪潮般的來自一位首尊三位尊者的雄渾真氣立刻運轉,瞬間運行一周天,阻了膝下的寒氣侵襲。溫暖的氣流,又流進七經八脈,強勢驅走寒意。

顧夕這才試着緩緩挪了挪腿。他一動,膝上針刺般疼。可時間不容顧夕再緩緩,他硬氣地挺起腰,擡目衡量了一下自己與涼亭間的距離。

膝行……

距離不短不長,卻真是折辱人的好主意。

顧夕咬住唇,只行了幾步,薄薄的單褲便被石子和冰碴子刮破。

顧夕踉跄了幾步,知道這樣不行。他咬了咬唇,緩緩地沉下腰,單手撐在雪地裏……

想明白了是一回事,可真做起來,卻從未有過的狼狽。就像那次去衣受杖,他自信能做得到,可心裏的那道坎,确實是很久之後也過不去。顧夕咬住唇,将屈辱硬咽了回去……

院中鴉雀無聲,氣氛凝滞。百福宮的人,大多是趙熙留下來伺候顧夕的。眼見小爺身後,拖出兩道觸日驚心的血跡,卻無能為力,只得深深跪伏。

貴嫔看得心懸,轉目看太後。太後亦眯起眼睛。

終于蹭到亭下。手上也磨出幾道血口,冰水混着血水,蟄的疼。顧夕輕輕甩了甩手,并攏雙膝跪正。

“來人。”太後沉聲,“給他把把脈。”

身後侍立的一個太監聽命上前,直接拉起顧夕左臂。顧夕瞧着那人手法,眸子微微縮緊。他忽地轉腕,輕巧又迅捷地脫出這人桎梏。

“大膽。”太後未料他能反抗,勃然變色。

顧夕收回手臂,自己把袖子撸回來,淡淡瞟了眼這個無須的中年人,他氣息悠長,目光如炬,應該是大內高手的存在。若讓他把住自己脈門,他一身數道內力,馬上就會洩了底細。到時太後自可聯系到茂林別院,聯系到獵場,聯系到宗山,這裏面牽着多大幹系,何況還有死遁的那位顧正君。

顧夕憶起,在公主府時,顧正君不想讓他把脈,想來定是怕洩了他祁山派的內功底細。真是欲蓋彌章啊。顧夕心中苦笑,可惜當時自己從未對先生起過疑。但願當今太後不會那麽聰明,他才有機會蒙混過去。

“藥,是在下用的。”顧夕清晰地說,“這滿院子的禦醫皆是陛下宣召而至,各司其職,診斷精細,太後可觀醫案,立時分明。”

太後霍地站起。磨了半天,她淨是一句有用的也沒問明白。瞧着文文靜靜的少年,對上她這個當今太後,竟然一句頂着一句,卻又有理有據,有倚仗,讓她尋不出一點借口來。

這樣的人……怎能容!

太後赫然沉聲,“說,你到底是什麽人?”

顧夕淡淡垂眸,“顧夕。”

“顧?”太後怔住。

前幾天禮監司還來報備,說顧硯之請封次子。她還說才十七,待長到二十成人,再承爵吧。難道這少年就是顧家散落在外的次子?那究竟是皇上找回來送進顧府,還是顧府找了個漂亮的男孩子獻給皇上的?顧銘則剛故去,顧家就急着送個男孩子進宮,這其中的心思,不言而喻。

太後狐疑目光掃向麗貴嫔。她祖籍同太子妃同在西南,本就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此回她撺着自己非要來百福宮瞧瞧,難不成是太子主意?顧銘則死得蹊跷,顧側妃失蹤得更離奇。更關鍵的是,她還懷着太子的骨肉。若是太子妃能順着顧夕這條線,找回顧采薇和那孩子……

太後能在後宮一手遮天,靠的也是心思缜密。她只一瞬,便想明白了前因後果,又驚又怒。這是太子妃指使着麗貴嫔,合力蒙騙她呢。妄想借她手發難,好讓她們有機會混水摸魚。

太後暗悔,今次聽聞百福宮裏的事,一時沉不下氣,帶人闖了進來,直弄得這樣難以收拾的結局。

麗貴嫔尤自不覺太後心思,還在厲聲喝斥,“大膽,回太後話竟不盡不實。滿宮的奴才都該罰。今日是除夕,太後寬慈,不豫送你們去內務司嚴辦。來人。”

拿着杖子的太監終于派上用場,個個摩拳擦掌,站到場中。

“每人賞二十板子,正正規矩。”

“謝太後娘娘。”一片哀痛聲中謝恩。

麗貴嫔看着沉靜跪在亭前的少年,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理。

太後久久看着顧夕,眸色幽深。

滞了好一會兒,她緩緩開口,“這孩子看着乖巧安靜,想是陛下喜歡得緊。哀家既掌後宮,當為陛下調、教宮人。先掌嘴二十,以懲口戒,再罰抄錄《禮則》,以正其心。”

顧夕驚訝地看着她,掌嘴,抄《禮則》,這算什麽?

太後臉上現出勝券在握的得意。

以她在這輩子閱人無數得來的本事,她瞧得出,這少年沒受過委屈,性子灑脫,一身的傲氣。她料定他寧可挨杖子,也不願受這些零零碎碎。就等着他頂上一句,“這裏不是後宮。”她便可順勢補上冊封,讓他自陷。即刻便可帶離百福宮,拘到自己眼皮子底下。

顧夕卻未如她所願。除了最初的驚訝,全程死死咬着唇,不發一語。行刑太監上前,挑起顧夕下巴,令他仰起臉。顧夕閉上眼睛,唇角咬破。

太後眸中現出些微驚訝。倒是個聰明人,懂取舍,挺難得。

她止住行刑太監,淡淡命令,“不須你們……讓他自己動手。”

顧夕霍地睜開雙目,眸中寒星閃爍。

趙熙從宮門流水宴上下來,迎面看見氣喘跑來的趙忠。

“太後真去百福宮了”趙熙腳步未停,直接上辇。

“對。”趙忠心裏火燎,扶着辇,“是麗太貴嫔撺掇地。”

“果然是她。”這賤婦真是太子一黨,藏的挺深。

“當日太後宮中的毒蜘蛛,她也逃不了幹系。”趙熙冷笑,“她替太子幹了多少陰私的事,還妄想着從夕兒這查到顧采薇的下落”

趙忠着急道,“陛下,咱趕緊回吧。”

趙熙點點頭,“回吧。”

趙忠忙催車辇快走。趙熙累了一天,臉色暗淡,微合着目,随車搖晃,仿佛昏昏欲睡。

辇行的很急,拐到甬道上時一震。

趙熙皺眉醒來。

“趙忠,讓他們穩些。”趙熙淡聲。

趙忠心急火燎,只盼快到百福宮。

“你緣何心急”趙熙忽而發問。

“……”趙忠怔了下。這還用問,怕小爺吃虧,怕他遭罪呗。可在皇上的審視下,他突覺這話似乎說不出口。

駕臨百福宮的是太後,那個睿智的女人,亦是皇上的母親。她一生一心為陛下經營,對皇上身邊的人,她怎麽能不十分上心?嚴加甄別是必需做的,無可厚非。當初的正君,如今的林貴侍,哪個不是這麽過來的若他們無法讓太後滿意,根本不可能侍君側。

趙忠微微皺眉,尋找自己在顧夕這件事上如此擔擾的內心根源。盍宮上下,貴為皇上,在她面前都要恭領教訓,顧夕為什麽就不能?

“想不明白?”

趙忠洩氣點頭。

趙熙瞧着自己最心腹的老太監,微微嘆了口氣,“初見夕兒,便覺似曾相識。談吐灑脫,舉止優雅貴氣。京都裏勳貴子弟也不過如此,銘則在宗山上悉心教養出,這孩子一身的優越。”

趙忠默默點頭,确實,初見顧夕,這個感覺很強烈,只是相處下來,又覺顧夕與京中的公子哥們又有本質不同,灑脫,淡然,無欲無求,又有俠義之氣,這樣綜合于一身,令他的本人比出色的相貌更吸引。

“銘則能教得這麽好,為何不一貫到底”趙熙微微翹起唇角,眼角卻濕了,“養出一身的傲骨,灑脫不羁,別說在朝堂,便是在公主府,也難立足。”

趙忠愣愣點頭,的确是這樣的。

“銘則在府中什麽樣與他在山上簡直判若兩人。他是刻意給夕兒樹了個那樣的榜樣。”趙熙語氣漸厲。

趙忠聽得目瞪口呆。

趙熙緩緩嘆氣,眼前閃過各種畫風的正君,或灑脫,或嚴謹,或清淡,或魅惑,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原以為山上十年,你過得随性,誰知竟也是面具。

趙熙微微搖頭,笑容落寞失意,“他早就打算好了。朕生在皇家,身邊并不缺男子,或美豔,或乖順,多大的才華,都不會稀奇。除非……”趙熙一頓,除非她真正動了心。銘則說她是他漂泊人生的一盞心燈,他何嘗不是她生命裏的那束光他占住的何止她的心,還有她艱難的人生。

就是她生命中這樣重要的存在,顧銘則,寧可死也不願停留。在他散功那夜,她悲痛欲狂,絕望又恨,因為她根本猜不到他這樣做的原因。

本以為他狠心絕情,卻又把精心設計好的顧夕,送到她面前。面對這樣的安排,趙熙同樣猜不到原因。她心中撕裂的口子從未愈合,越來越痛,越來越空。

趙忠如醍醐灌頂,猛然醒悟,不一樣的顧夕,光彩奪目的顧夕,吸引的何止他這個閱人無數的總管,還有皇上的視線。顧正君真可謂用心良苦,算計得讓人心驚。

“您真的這麽篤定”趙忠心存一絲希望。

趙熙淡淡點頭。這些日子相處,她怎能感受不出來,顧夕簡直就是為她良身定做。

“就剩下這一點兒,”趙熙苦笑搖頭,“顧夕身上的跳脫,他一心向往快意江湖的心性。撩拔了朕,卻又一心想離去。連夕兒自己也沒意識到,他這是在玩欲擒故縱之計。”

“啊?”趙忠驚愕得合不攏嘴,“小爺他都是成心的?”

趙熙挑眉看他。

趙忠推翻了自己的猜測,顧夕若是心存故意,怎瞞得過趙熙的眼睛。就是這種清澄透明的孩子,最是撩人。顧正君算計得好啊。

“即使夕兒不是這樣,朕也不能放他遠遁。”趙熙淡淡道。

“宗山上他那位師父,京城裏那位前太子當今的福王和他心比天高的王妃,顧府那位老謀深算的顧硯之,這幾位就先不會放手。除此,尚不知還有多少股勢力欲得到他。所以,只有把他放在身邊,朕才能安心。”

趙忠長久怔忡。百福宮漸行漸近,看着越來越清晰的宮門,趙忠突然問,“陛下,留住小爺,只為這些原因?”

趙熙怔住。

及至下辇,趙熙道,“月.要留下他,倒要看看,銘則後面究竟還給朕設計了什麽。”

趙忠在車蹬上絆了下。

他擡目,看着趙熙倔強又孤獨的背影,走進巍峨的百福宮。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