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後宮(一)

傍晚。

顧夕醒來。帳內燈燭半明半暗,暖意融融。身上的鞭傷還疼, 但心裏很定。

“醒了?”在外間批公文的趙熙放下筆走進來。

顧夕伏在床上看着她坐到身邊來, 想到下午兩人的放縱,臉又紅了。

“正好送進來, 你就醒了。聖手果然是聖手。快喝了吧。”

顧夕半撐起來,就着趙熙的手把藥喝了。

“夕兒……”趙熙沉吟着開口,“我……”

“怎麽了?”顧夕伏着看不見她神色,就一點一點蹭過來, 探頭看她的眼睛。

趙熙垂目,看他眼裏亮晶晶的神采,心中又柔軟起來, 她攬住顧夕,讓他伏在自己膝上,“好些?”

“嗯,老爬着氣悶。”顧夕側過臉,看着她。

趙熙掀開被子, 看他的傷處,一條條鞭痕經過一夜仍然十分觸目。

顧夕往被子裏縮了縮, 不過是疼,又不是忍不下。趙熙追悔的神情, 讓他心疼。

趙熙伸手撫了撫他光潔的面頰。

真年輕, 剛過十七, 未及弱冠呢。長在師門, 千寵萬寵, 少閱了人間多少冷暖?長大些,順風順水地就奠定了宗山年輕一輩翹楚的地位。意氣風發的少年,單人獨騎闖入京城,像虎雛下山,又歡悅,又機靈,天不怕地不怕,以為只要心意堅定便無往不利。

有時,她挺羨慕這樣的顧夕。

而她,生來便是天家貴女,看盡了利益勾連。在權利傾軋的宮中,她還未開蒙學文,便已經學着擋抵各方的冷箭,身子還沒有銀槍高時,便能理政事軍務。二十幾歲便登頂,從此,被牢牢地綁在那張金座上,肩負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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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倆,從根子上,便是不同的兩類人,卻意外地投契。

趙熙理了理思路,鄭重地看着顧夕的眼睛,“夕兒,經歷了這麽多,你我彼此也是知悉心意了。既然做了選擇,有些話,就必要先與你說清。”

顧夕半撐起身子,專注地看着她,“好,你說。”

眼前人,美目閃着星輝,含着笑意和鄭重,如此美好,無畏無慮。趙熙暫時忘了要說的話,溫柔垂目吻了吻他微顫的長睫。

兩人纏綿相吻,幾乎忘了呼吸。

趙熙擡起頭,用手指蘸了蘸他唇角。顧夕眸光跟了過來,亦幫她理了理鬓。

平實而不用話語,趙熙感受到了最甜蜜的情意。

“夕兒,情之緣起,投契投緣。”

顧夕點點頭。

“現在,你初嘗情之滋味,自然甘之如饴。可我畢竟身份所限……日久天長,倘若你發現情愛一事,全不似你想像的那般順意,你縱使悔之當初,也沒了退路。”趙熙微微停頓,“所以,必慎重思慮。”

顧夕目光中有閃光跳躍,他專注地看着趙熙,從那雙幽深的眸子裏,他看到了期盼和憂慮。高高在上的天子,卻那麽孤寂,行事無不謹慎,連情愛,也要摻在江山社稷裏,反複稱量才行。她這樣反複糾結,無非是不放心。她受過那樣的傷,必是杯弓蛇影。他無論怎樣,都無法立解去她心中疑慮和不安。

“昔日,我在山上時,見過許多人前來學藝。”他緩緩道,過往像流水,緩緩劃過記憶,“宗山是數百年的大派,內外兼修,除了武藝,還有養氣修身。衆多門徒中不乏出自名門。更有諸多高門,來向師尊們為掌上明珠們向師兄們提親。”

顧夕頓了頓,目光有些飄散。宗山一脈,源遠流長,山上的事務,并不比廟堂更清靜。他就是整天游玩,不理這些,但也看得到那些來來去去、各懷目的的人群。那些女子有才華橫溢,有貴氣雍容,有貌美如仙,有嬌憨可人,初時覺得好奇,可看她們與師兄們相處日久,覺得也不過徒有外殼的光鮮而已。

他曾問過先生。先生并沒有笑他小小年紀就想女人。那個夏日的午後,兩人攜着一壇京城聞名的聚仙釀,在湖邊談心。先生向他描繪了那樣的女子,堅韌,智慧,雍容大氣。

“先生,您說的那樣女子,如此剛強,豈不強極易折?她難道不會有失意落寞的時候,不需要別人的慰藉?”

他問出這個問題,先生似愣住。眼中的神采暗暗明明,含着莫名的情緒。

那一下午,兩人都醉了。顧夕卻記住了先生話中的女人和聚仙釀醇香的滋味。

顧夕眨了眨,笑中含淚,“在山上時,先生曾說,夕兒的妻子可是不好尋。我還好奇地問原因。先生卻說,夕兒看着随和,其實心意堅韌。如果不是從心底裏折服,斷不會傾心相許。”

“夕兒……”趙熙震住。突如來的情話,顧夕坦然道來,無遮無掩清澈透明。

顧夕艱難地撐起來,湊到趙熙唇邊,輕輕吻下去。

趙熙被這綿軟和堅持,撼動了心神,她輕輕籲出口氣,低頭回應。

“既然選擇,顧夕必義往無前。”顧夕微微喘息着,語氣堅定。

趙熙眼睛微濕,攬住他。

兩個人相偎,彼此聽着呼吸,誰也不想再說話了。良久,顧夕的眼皮兒微微輕合,安神的藥在體內起了作用,他又睡了過去。趙熙沒放手,仍攬着他,輕輕撫着他的背。身上的傷,仍道道腫着,微微發燙。

“夕兒,你放心,你既選定我便必不負你。”趙熙喃喃自語,輕輕吻了吻他光潔的額頭,“你也要記得今日心境,我們彼此都不能辜負。”

熟睡的顧夕,安心地靠在她臂上。

夢中,他看到了初至京城的自己,牽着馬站在公主府門前。一輛宮徽馬車,正緩緩自他眼前經過,當時,車簾被風輕輕掀動,他只看到了雲鬓明眸,深遂澄清,車內人掃過來一眼,只一眼,便似望到他心裏。他還挺迷惑,明明就沒看清什麽,可腦子裏,總揮不去那雙幽深的雙眸。他嘆了口氣的功夫,就來到竹苑裏。先生立在竹影下,那女子從外面走進來,宮裝華貴雲鬓高挽。先生轉身面沖她撩衣跪下,“臣侍代希辰向林貴侍致歉,臣教導無方,請殿下降罪于臣侍吧……”顧夕長長嘆息,夢中想起大杖子的疼。

那個女子,是先生的妻。她生于皇家,長在京城,是只手遮天的輔政公主。

堅韌,智慧,獨當一面。

她就是嘉禾公主趙熙。

顧夕在夢中微微挑唇。驚鴻一面,他本就打算遠遠看一眼,照着樣子,滿江湖去尋。可風雲突變,事情發生得讓他措手不及。先生不是那個正君,正君卻死遁而去。

眼見着這個女子,絕望,悲憤,幾近癫狂……

心儀、心疼、心動,不知這三種情緒誰發生在前。但顧夕卻意識到,他不必再在江湖上尋到命定的人,她就在他眼前。他要愛她,護她,陪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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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信使,是在清晨時趕到。

趙熙接信看了,便皺眉不語。

那信使深伏下身,“皇上,太後等着要見人呢。”

趙熙微點點頭,吩咐趙忠準備起駕。

“帳外候着。”

“是。”信使起身,退出帳外。

趙熙回到內帳,顧夕剛醒。他試着撐起來,活動了一下手臂,牽動着後背,有些痛,但比昨日好多了。

“今日他們要試火炮,咱們看看去?”顧夕見她進來,笑道。

趙熙微微簇眉。

“已經不疼了。”顧夕以為她擔心。

趙熙走過來,坐在他床邊,“明天便是十五,要開朝複印了。”

“要回去?”顧夕怔了下。

在北山大營,時間過得真快,顧夕有些舍不得。

“立時就走。”趙熙攬住他手臂,有些為難,“太後要召你。”

“啊?”顧夕愣住。

“旨意昨天已經到了顧府,你……”趙熙有些後悔,冊封的旨意是早拟的,已經在禮監司備了檔。太後昨天催着去下了旨,今天顧夕便是後宮的侍君。她有權召他晉見。

顧夕起身仍很費力。常喜進來,幫他洗漱穿衣。紮腰封的時候,顧夕還在吸着冷氣兒。

趙熙皺着眉,該想辦法讓他多歇兩天。瞧着顧夕這樣,恐怕是應付不過來晉見。

趙忠在一邊,看着皇上似有些猶豫,着急進言,“陛下,緊着點吧,太後召見是有時辰的。”誤了時辰,第一回 晉見就給太後不好的印象。

趙熙點點頭。

匆匆用了早膳,兩人坐着馬車,往回趕。路上積雪已經除盡,兩旁山巒飛速向後而去。

顧夕看着一直皺着眉頭的趙熙,“到京後,你就去前朝辦事,別陪着我。”

趙熙微微皺眉。

“要不你也見不着我。”禮則上規矩條款,他都能背下來了。只有正君才可與她一同晉見太後,其餘人,怎可與陛下同行?

“放心,這些日子,常喜可沒閑着。規矩都懂了。”顧夕笑着安慰她,舉手保證,“這回肯定我不頂嘴,不耍性子,不錯規矩。”

趙熙只得點頭。

北大營離京不遠,幾個時辰的車程,就回到了宮中。

有太監禀說閣臣們昨日已經開工,都在閣裏議事呢。還在年裏,按道理,皇上理應過去看一眼。

趙熙下車換乘肩辇,回頭見顧夕被太後宮中的太監引着,拖着還不太靈便的步子,一步步進了宮門。

趙熙的目光追着他,顧夕若有感應,回過頭,眸光中閃着笑意,微微擺出口型,“無妨事。”

趙熙心也暖起來,沖她的新晉侍君揮揮手,兩個隊伍錯身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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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着石路,越走越深,景致開始不同。

顧夕只在百福宮住過,乍一見這滿庭異花,幽香撲鼻,頗不适應。他掃了眼路上花色,倒有許多是稀有品種。他常與先生鼓搗花草,并不覺稀奇。但能在這麽冷的天開,可見是在暖室裏下了功夫。可一拿到外面,冷氣兒一激,這些花必也活不成了。這麽一大批奇珍花草,只活這一日,明日還要換新的,真是太奢迷。

他大概明白了太後的心性,喜奢華,講排場,久居深宮,居高臨下,不知人間疾苦。是個挺不好相與的老太太。

常喜跟在他身後,一路小聲絮叨,叮囑他一些規矩禮儀。顧夕就是那種人才,學習時,絲毫不見他上心,可他偏偏能把要學的全都記住。于是他擺擺手,示意他閉嘴看腳下的路。

壽禧宮門前。

有執事太監引着他們進到院子裏。院子裏更是百花鬥豔,各色珍石奇鳥,散布庭間。顧夕知道這些花鳥定是活不過晚上,不禁嘆了口氣。

那太監引顧夕到廊下一角,指了指一塊方磚地,“請貴人在此候傳。”

顧夕微挑眉,看了他一眼。在北大營時,常喜捧來的厚厚的典儀,他都掃過一眼,各項規矩禮儀他興許比皇上自己都清晰。

見駕時,是有跪等候傳的規矩。可沒道理讓他跪在陰山背地兒的角落裏。顧夕回目瞟了眼周遭,聽着像是有人隐在影壁牆裏。

顧夕沉吟了下,回目問常喜,“什麽時辰了?”

常喜向日昝張了一下,低聲,“還沒到時辰。”

顧夕回身瞧了瞧院中方位,返身自己走到一個大殿門口,撩衣一拜。

那太監瞧人已經準确地跪在正殿的門口,跺了下腳,忙跟過來,“哎,大人?”

顧夕并未理她,只是沖空門而拜,而後朗聲,“臣侍遠道而來,一身塵土。幸未至時辰,先更衣掃塵。待正時辰了,再晉見太後娘娘。”

顧夕依禮再拜空門,退出了院子。

那太監紮煞着手,直愣在原地。

常喜跟着退了出去。

出了院門,見顧夕就靠在門外一根紅漆的柱子上等他。

“小爺。”常喜想埋怨,卻找不準理由。顧夕依禮退出來,并沒錯處可尋。

“快點找地方換衣服吧。”顧夕挺起身子,走在前面。趕了幾個時辰的路,他身上的傷又開始疼。他還真得找個地方換藥,否則過會應付不下來。

常喜愣了愣,忙引到去了偏殿。進了門,他也把剛才的事想明白了,不由叫,“哎呀。”

顧夕回止瞅了他一眼。

常喜忙噤聲,在肚子裏說,讓太監們借勢整治人,還真是……她以前就這麽幹過,當了太後怎麽也沒長勁。

顧夕抿緊唇,神色平靜地自己解外衫,心裏卻有些微瀾。

太後貴為國母,卻心地偏狹,淨搞這些小動作。比如他在宗山,雖然天天玩樂,可從不會幹些個惡作劇去捉弄人。太低級。看來陛下所慮還是有道理,她的這個娘親,不是很大氣。只占了太後的位置,行的事,全沒太後威儀。估計是她從妃位一路爬上頂峰,過程中幾經沉浮,受過別人的,也讓別人受過。如今讓她站在最上層,只把下面的人全不放在眼裏。

如此偏私,他很懷疑她有一天終可能辦壞了事,拖累了趙熙。

顧夕長長吸了口氣。什麽事就怕操心,他平時對事不甚上心,可若上了心,就會細究根底。還是先生最了解他性子,在山上時,只領着他瘋玩。要不然,師尊定叫他學着理事,宗山雜務繁多,不累死煩死才怪。

常喜不知顧夕已經想得這麽多,正擺弄禮監司送來一大堆東西。绛紅的宮衣,寬展袍袖,裏外好幾層。配佩林林總總,放了幾個托盤。

他先幫顧夕先除了衣服,上了藥,再穿起來。穿了一層又一層,挺費勁,待系好帶子,常喜同幾個太監都看呆住。

顧夕,顧小爺,是真耐看啊!

顧夕緩了緩,背上不那麽疼了。

“走,再去壽禧宮。”

他當先走在前面,身上的宮裝随動作輕輕飄逸。長腿一跨,就下了臺階,行動灑脫又英氣。

太後倚在軟榻上,聽那太監細禀。

“喔?人呢?”

“太後,新貴人拜了空門,退出院子,更衣掃塵。”那太監微微低頭,輕語。

太後瞅了他一眼。那太監是禮監司出身,最是懂得禮儀。方才讓顧夕跪在石磚地上等,就是欺他剛到不會懂太多。若顧夕跪下去了,他就還會有後招,定給他個下馬威。

其實宮規禮則,這種東西提在口頭上的多,連皇帝自己都不耐煩去看,能真正看了背準會用的人,還真是不多。逢大小祭禮,自有禮部按章程設好典儀,一套套做下來,只覺眼花缭亂,誰會記去?

後宮,都是看太後眼色的人,讓你跪,你還敢不跪了?這是常人常理。誰敢跟太後提禮則。顧夕倒也沒提,可他按章辦事,守禮有矩,時辰未到就至,是以失禮,拜了空門再退,是以全禮。他全身而退,還真……

太後微微哼聲,這小子,還真令她刮目相看,看來這些日子頗下了些工夫。好,下面且看你還有什麽能耐。

時辰将至,顧夕如期而至。

他進了院,反正也認得門,自己走過去,撩衣跪在正殿門前。

有太監報進來。太後瞅瞅時辰,恰早了一點點。拿捏得挺準。

既已跪在殿門外,閑雜人等再不敢上前。顧夕挺直着背,垂目凝神,姿儀端正。

這一跪,便是一個時辰,也未得傳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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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熙正在外朝閣臣處,積壓了不少公務,大家正在商議。

一個小太監跑進來,在趙忠耳邊說了幾句。

趙忠微微皺眉,揮手讓人再去探。他望向皇上那一邊,輕輕嘆了口氣。

太後明顯是故意耗着顧夕,讓人長跪殿門。顧夕頭一遭做得不錯,其實這一回,也可按禮則拜空門而退。雖說有些突兀,但太後并未說見與不見,就可以理解為太後不得空,也可先退下,容後再召。

顧夕在可退可不退之際,還是選擇熬着。

趙忠明白,顧小爺是真的下定了決心了。

皇上雖可護着他,可他不能總躲在皇上的庇護下。這是他的自我試煉。若真心選擇了,他能承受的,能做到的,他要讓皇上看清,對他們的未來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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