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北山大營(五)

趙熙徑直走到帳外,帳外飄着零星小雪, 打在臉上濕漉漉的冰冷。趙熙抹了抹臉兒, 手上全是濕的。

趙忠正守在門前,見她一頭闖出來, 吓了一跳,“陛下,外面冷兒,你怎麽出來了?喔, 老奴将宣旨之人叫來了。”

趙熙瞅了瞅那幾個內官服侍的人,心內煩燥,擺手道, “你們幾個進去驗了刑,就即刻回京複旨吧。”

幾人忙恭敬上禀,啓禀陛下,奴才等早驗過了,這會兒不敢勞煩貴人再驗一回了。奴才們就等回了陛下, 即刻回京呢。”

趙熙皺眉看向趙忠,“他們說什麽呢, 沒頭沒尾的?”

趙忠忙上前,“回陛下, 他們确是見小爺上回刑傷的印子還未消幹淨, 就未敢再加刑。您一到大營就去忙軍務了, 奴才瞧您不得空, 便先問過了小爺了, 小爺确實沒傷着。”說完,他笑着看向趙熙,沒人敢動他,也沒傷着,這下您放心了吧。

“有這規矩?”趙熙詫異,可從未聽聞,打罰人還這麽優裕?

趙忠也詫異,“是啊,這是禮則上定好的規矩……您,該不是沒細看過吧?”

趙熙雙手冰冷地站在原地。

南華是禮儀之邦,各種典儀林林總總,光原本就能擺一屋子。而禮則是專為內院後宅所著規範的總綱。她從沒想過要細看那東西。

如今趙忠一提,她回想起當初在別院時,銘則有回浴後具禮前曾提了句,侍寝前還得錄一遍禮則才行,宮裏要存檔用。當時她還頗等得不耐煩。

按照規矩,每月初一、十五皆為正君侍寝的正日子,即使她那夜沒沾銘則的身子,銘則也都要走一遍侍寝的規矩。如果這麽算,整本總綱共五千言,五年來,銘則可能錄過百遍。

趙熙緩緩閉上眼睛,銘則在案前默下那整篇總綱的畫面,他的側影,他的神情……那個離開她已經那麽多日子的人,仍如此清晰。

她想至此,心裏已經澀得不行,自己為什麽沒陪銘則一起在案前呢,一次也沒有。她總是匆匆地駕臨,想當然地,以為床上那個秀色可餐的人,本就該是這樣的。

那樣一個灑脫飄逸的人,十幾歲時,就游學在外,一次也沒回過京城。展翅的鳥,一旦飛上天,哪個會再願意回到籠子裏?可他還是在大婚前,回來了。銘則曾說過,因為她是他的一盞心燈。

趙熙仰頭,把淚忍回眼眶裏。她沒有一次曾用心照亮過他,哪怕一次促膝深談,一次默契相望,都沒有過。她完全沉浸在自己想當然的情感裏。以為自己疼惜他、愛重他,他便也會回報同樣的情意。她從來就忽略了銘則的感受,從沒真的體會過他在想什麽,他有什麽樣的情緒。她哪談得上是他的心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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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為着家族,迫于皇權,也為信義,自願地把自己禁锢在局促天地,忍受着這樣零零碎碎的搓磨。所以,他才那樣郁郁?

趙熙睜開微濕的雙目,看着遠天墨藍,遠山重疊,心裏堵得緊緊的。

趙忠在一邊看陛下陰晴不定的神情,心內有不好的預感,“陛下,您……不回帳去?外面冷。”

“回帳?”趙熙從回憶中驚醒,驀然回頭,帳門低垂,裏面有燈光透出,溫暖又安靜。可是她方才在帳中,都對顧夕做了什麽?

趙熙忽地想到一事,白了臉色,“夕兒,也抄錄過禮則?”

“自然。”趙忠笑回。

一直候在帳外的常喜跟着回了一句,“回陛下,本月初七、初八、初九,大人皆正楷抄錄過,已經好好的封存,今日就帶回禮司監裏歸檔。”

“那他……”趙熙目光掃過常喜和趙忠,又掃過那幾個禮監司的官員,心寸寸抽緊。侍奉上君,身體發膚皆不可輕損,前刑未複,後罰不可加身。趙熙此刻不用看那禮則,也能料得出上面是怎麽寫的。

顧夕那麽聰明,是能過目成誦的。五千字的禮則,他全知悉。

她方才還沖他揮鞭子,還說責他悖逆。

趙熙垂頭看自己右手,那只馬鞭無意識地被她握着帶出帳外。她無力收緊,心頭百味雜陳。

胸中積澱的痛悔與怒意,無處傾瀉,壓得她幾欲發狂。于是,她竟再一次地,遷怒了離自己最近的那個人,那個人就是顧夕。

私欲是她自己的,卻由別人承載了結果。她這是又一次失了理智,掩沒了本心。憶及方才的冷厲,簡直就是僞裝了堅強的紙老虎,虛弱又慌亂,沒有一點說服力。趙熙煩惱又悔恨,心中又堵又沮喪。

趙忠一直在打量陛下神情,見陛下神色多變,喜怒莫測,不由小心探問,“陛下,您……”

迎面跑來幾個人,是常年随侍陛下的太醫,停在道邊見禮。

趙熙無力擺擺手,“進去吧,給他好好料理。”

“是。”那幾個太醫不敢耽擱,小跑着奔進帳子裏。

趙忠臉上變色,常喜也似明白了什麽,也追着進了帳。

帳內隐隐傳來常喜的驚呼聲。趙熙步子也跟了幾步,沮喪地在帳門前停下。

顧夕的确聰慧敏銳。他可能在進帳時,就感受到了自己的怒意。他初時可能還在猜測,這個從京城一路推雪過來的人,是在對誰生了氣?可當她一鞭子抽斷他要說的話時,他就沉默地閉緊了唇,只默默承受了。雖然他挨到最後,也沒明白前日還好好的她,為什麽要這樣做。

方才顧夕說真不想挨杖子,這個孩子敏感,有善心,是怕她再想起正君傷心。可鞭子會更好些?他一個嬌養長大的孩子,肯定對這兩樣東西排斥極了。被獨自留在帳中,肯定又疼又委屈。

這會兒太醫進去,看到的肯定是他郁郁地爬在床上完全不想說話的神情,上藥疼,吃藥苦,他肯定不舒服極了。

上回受傷,都是她在旁親自照料。顧夕可一點沒掩飾他疼,他不開心,有時懶懶的不願吃東西,她還喂過幾回湯水……

趙熙輕輕牽了牽唇角,寵溺的神情,連她自己都沒察覺。

趙忠目光追着陛下,落在她手中握的馬鞭上,一下子明白過來,痛惜搖頭,哎,陛下這是做什麽呀,傷了小爺,她又獨自心疼。

瞧着她拖着步子往中軍帳去了,趙忠長長嘆氣,趕緊追了過去。

帳門寒風卷過,只留下禮監司的幾位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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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寶帳內。

太醫一邊治傷,一邊道,“哎,那鞭子是抽馬的,多髒,得好好洗洗。”

顧夕任他們擺布,裸着下身站在床下,大瓶子的藥水,象淋浴一樣,沖過傷口。

“看凍着,趕緊的。”常喜不放心,在一邊催。幾個內侍已經捧着大火盆進來。

“不能太燥。”太醫們又指使人擡幾盆子水放在帳子角,增加室內的濕潤。

顧夕上好了藥,俯爬回床上,臉沖裏,寂靜無聲。

“小爺,您睡會兒?”常喜幾回探頭去看。他輕盍着眼睛,随着呼吸,長睫毛輕輕淺淺地顫,才能發覺,這人疼得緊,且睡不過去。

“您餓不餓?吃點東西?”常喜瞧他蔫蔫的樣子,挺心疼。這就叫無妄之災,可是陛下賜予的,誰能說半個不字。小爺挺懂事,也沒抱怨,可就是這樣,才瞧着心疼。

禮監司的幾位守在帳門口,常喜走出來,他們忙拉住。

幾人聽了裏面的消息,都面有所思起來。陛下這是打給太後看的?她們母女倆較上勁了?

以前太後也管過陛下後宅裏的事。陛下曾有過許多男侍,太後皆當玩物,正眼關注的,只數正君和最早入府的林侍君。尤其正君,首當其沖,初入府時被太後狠狠規整過。如今正君故去,陛下身邊,也就是林侍君了。可見,只有入了太後這尊大佛法眼的人,才能真正放在陛下身邊。

帳子裏面的夕侍君,一看就是個耀眼的存在,聽說甚得君心。估計太後那裏,也是真上了心。才巴巴地派人來申斥,來教規矩。按慣例這樣熬一段時間,調,教好了,便好了。可陛下興許是太上心了。漏夜發動了萬餘人推雪過來,說是為了軍務,可一到就拿鞭子把人抽了一頓。這難道不是打給太後看嗎?

以前太後規整她的侍君時,她也沒這麽大反應。莫非是關心則亂?還是因為做了天子,心境也有不同了?

幾個人久在禮監司,都是人精,知道自己小小太監,且管不了陛下的心思。只經營好自己的小前程就好,于是紛紛請求給夕侍君問安。

常喜連連擺手,小爺疼着呢,沒心情見他們,“大夥是奉旨辦事,又遵了禮則,小爺心裏都懂,不會責怪。”順手塞過去幾個荷包。

那幾個人連連推脫,捏着荷包挺沉的份量,都喜笑顏開,說了許多好話,這才告辭回京。

陛下在中軍大帳裏坐着,大家商議軍務,直到後半夜。

大夥昨天都熬了一夜了,這會困得不行。

崔是上前,“陛下,夜深了,您昨夜就沒睡好,太操勞了,先歇歇?”

趙熙從大地圖上擡起頭,瞟了他一眼,“你困了,便去睡。”

崔是忙擺手,“不困,不困。”

趙熙擲下炭筆,“大過年的,讓你們排好班兒,輪着回京探親,怎麽人還這麽齊全?”

衆人都笑道,“這不是大雪封山嘛,大家心裏着急,怕邊塞有事,就都趕回來了。”

“多慮了,燕祁的小皇帝在這裏,不會有大事發生。”趙熙搖頭。

“小皇帝不過是個擺設,聽說攝政王才是幕後的人,他會不會……”有個部将狐疑發問。

趙熙搖頭,“他既為攝政王,就不會這麽明目張膽。現在燕祁與華國名義上締結了友盟,兩國邊境正開貿易,他若輕動,必挑戰端,兩國子民都不會支持他。”

“對,他若真想弑君篡位,也得先暗中派人來刺殺小皇帝才對。”

“那可不能讓他得手,小皇帝不能死在華國。”

“嗯,陛下已經布置過了。調禁衛營裏身手最好的人給小皇帝充做儀仗。現在他身邊上百護衛,就是随便一個舉着金瓜的武士,也是宗山劍侍級的高手呢。”崔是笑道。

“喔。”衆人嘆為觀止。這待遇可是不一般。

“都回去睡覺。”趙熙揮揮手。

衆人紛紛告退。

趙忠走上前,“陛下,夜很深了,起駕回帳子休息吧。”

趙熙負着手,站在圖前,沒做聲。

“您也傷着了,讓禦醫瞧瞧,活絡活絡筋,不然明天起來看擡不起胳膊。”趙忠拿眼睛瞄了瞄她左手手背,方才那些粗軍漢可誰也沒注意,陛下整個手背都青了。

趙熙滞了好一會兒,“夕兒睡下了?”

“啊。”趙忠點點頭,心道您還能惦記起那孩子呀。

“那朕就不回了。”

“啊?”

“吵醒他,後半夜又睡不着了。”趙熙嘆氣。

趙忠明白她意思了,笑道,“不妨事,禦醫下了足足份量的安神藥,止痛散裏也有安眠作用,小爺且睡得實。”

趙熙又站了一會兒,“好吧,回帳去。”

“哎,起駕喽。”趙忠忙喚人起駕。

趙熙沒再走回去,直接上了肩辇。坐上去,就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趙忠跟在下面,輕輕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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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夕醒來,已經是第二日的中午。

他轉目望向窗外,窗簾低垂,金色的陽光從邊縫裏照進來,灑在地板上,映出許多跳躍的小光斑。

顧夕發了會兒呆,覺得爬了一晝,腰酸極了。

他自己撐着,小幅度地動了動身子,慢慢跪坐起來。

帳子裏很靜,火盆正旺,他只着了件薄睡衣,也不覺得冷。

顧夕下了床,到大銅鏡面前,撩開衣擺,看了看傷處。十道傷,從腰往下,直到膝彎,都是排着打的,沒重印,也沒撕裂。有些小的傷口,因用了最好的藥,一夜就合了口。只是鞭痕都道道青紫腫起。

他長長嘆了口氣,鞭子和大杖子,沒一樣好東西。這下,又得半年下不去印子,禮監司能歇半年了。

外間有聲音。

顧夕轉目去看,見是趙熙從外間走進來。門簾未合,能看到外間的榻上還堆着錦被。

趙熙亦看着顧夕,只披着裏衣,臉色還算紅潤,看來鞭傷下并未發燒,心裏稍定。

“呃……”趙熙是真沒當着別人服過軟認過錯,她略紅了臉,道,“昨天……”

顧夕止住她的話,指了指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哎,該是多生氣,連覺也不肯好好睡。那軟榻多窄,看摔下去……”

趙熙擡目看着顧夕,眉若墨染,眸若點漆,鬓鋒如裁,微微抿着唇角,眼神裏是關切,是責怪,還有些生氣。

顧夕仍舊是那個顧夕,清澈自然,坦然淡定,和暖中蘊着安寧。就是屈打了他,縱使刻意推開他,他也不會自怨自艾。因為他心裏比她拿得定。

趙熙壓在心頭的黑雲,被顧夕的一句話,驅散。她彎起唇角,輕輕替顧夕攬了攬略敞開的衣襟。

“哎喲,陛下哪得睡呀。太醫們忙活了半晝。”趙忠親自端着水盆兒進來,笑道。

顧夕按住為他整衣的雙手,皺眉,“傷了?”

“可不是……”趙忠剛要說,看了眼趙熙,又把話掩下。笑着施禮,退出去。

顧夕狐疑地看她。

趙熙示意無妨,抽出手走到床邊的案子上,擺弄顧夕的藥,“先洗漱吧,已經擺好飯,趕緊吃了好用藥。”

顧夕到盆架子邊上洗了,帶着水汽走到她身後,“傷哪了?”

趙熙滞了下,把手背讓他看了一眼,就收回去。

顧夕拉過她的手細看,長眉微皺,“撞的?”

顧夕心很細,已經開始撸她的袖子了。她左邊胳膊剛上了藥,穿的衣服也很寬松,顧夕輕輕掀開寬袖,就看到了手臂上的紅腫。顧夕一看就知道傷得不輕,估計過程還挺險。

“為何着急趕來?不過是場大雪,通路堵塞。小皇帝仍在京城,崔将軍他們都在營中,可着急的什麽。”顧夕輕輕埋怨。

趙熙覺得這樣被他拉着手,心裏又暖又安定。顧夕湊得她挺近,垂着頭,仔細看她傷處,帶着清水的沁涼,溫和的氣息,就在她眼前,她忍不住,擡手撫他光潔的臉頰,輕輕嘆道,“對不住,我……”漏夜推雪而來,不止是為巡邊,還為着護住顧夕。可這樣的初衷,在她一摔之後就全變了味。趙熙自責地咬唇,“倒是我先傷了你。”

顧夕搖頭。

“若是為着禮監司,陛下自不必擔心。有司皆是陛下轄下,太後亦是您的娘親,我再怎樣,也不會任性而為。若是為着邊境,崔大人治軍是得你親傳,雪災天我們這邊不便,燕軍也不見得會幸運,所以……陛下當是關心則亂,其實,本不必如此擔心。”顧夕認真地闡述了自己的見解。其實他昨夜就想說,只不過她那時的暴怒,實在沒機會說。

“……”趙熙震動。她的糾結和痛楚,顧慮和掙紮,其實都是源于心不安。越擔心,越壓抑,越會讓她懦弱。

顧夕啊,你怎麽能把事情想得這麽通透?

“夕兒。”趙熙認真地看面前的男子。

顧夕也認真地回看着她,眸光清澈,眼裏都是星輝。

趙熙往前湊了一步,攬住他,低聲一字一頓,“夕兒,我想好了……”

趙熙又上前一步,兩人貼得更近了。她聽着顧夕微亂的心跳,心裏也起伏難平。夕兒,當你你再不用什麽闖蕩江湖的話來試探我時,我就該明白你的心意了。只是我太過動搖,心裏諸多雜念,遠不如你純粹堅定。

她攬住顧夕柔韌的腰,似低聲自語,“夕兒,我拿定主意了,我不會放你走了。”

顧夕垂下眉,溫潤地彎起唇角,鄭重點頭,“好,我記得了。”

男子清新的氣息,和暖又安寧,停在趙熙唇邊,溫柔又恬靜。趙熙卸下心中大石,心中波瀾起伏。她攬住顧夕的腰,盟誓一般吻他。

顧夕展臂回摟住她,低下頭,回應……

帳內如春,鸾鳳和鳴。

滿天的鉛雲,被春風拂散,春日的暖陽,将積冰融化。

情意、緣份、愛慕,兩心相悅就是這麽順理成章,又可遇不可求。當他不期然走到身邊時,你興許都不知道,沒察覺,可就是覺得心頭舒展,身心愉快。輕輕松松的,有了很多力氣,勇氣也大增。

趙熙贏回了勇氣,看到了自己的本心。

卸下重壓,她傾心于這場純粹的情事中。

顧夕也異常投入。

壓力,只在心中,與其個人獨自承受,不如彼此相顧。他既然已經認定,就不會瞻前顧後。

她若猶豫,若是退縮,他給她勇氣便好,但前提是,他要堅定,要穩得住。他知道自己年輕太輕,可能跟不緊趙熙的步伐。可她年長些,又如何,不還是有猶疑不決的時候。昨日和之前的好多日子,他都分明看到了她眼裏的掙紮。

可見,年齡,閱歷,都不是最關鍵的問題,因為這些東西,他也可以慢慢擁有。

只有信心,堅定地認清自己的本心,才是最重要的。

他不再揣度先生是怎麽想的,正君為什麽那麽做。因為他發覺,他們都沒有這些東西。

可是他有。他要陪在趙熙身邊,陪在這個被傷了心的女子身邊,給她溫暖,給她力量,讓她感受到愛和光華。

所以,他不埋怨,也不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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