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後宮(三)
顧夕在殿門外站住腳,左右環視了一下, 壽禧宮上上下下, 大概是都聚在這裏了。
“太後娘娘,顧側君帶到了。”常懷禀。
殿內上位之人目光如箭, 刺向顧夕,“備杖。”
顧夕愣了下。
這次晉見,太後表現全不似在給他下馬威。而是發自內心的憤怒,流露出的是除之而後快的厭惡。
顧夕稍微想了下, 便大體理順了最近能激怒太後的那件事。他想明白了,神情便也平靜下來。
太後眯着眼睛,看他神色, 冷笑,“想你也是心裏明鏡,倒是個明白人。今天我便替皇上處置了你這個妖孽,你也不冤。”
大杖子已經被太監們執起,立在顧夕身後。顧夕對這東西有天然的排斥大吃一驚, 他皺眉道,“請太後慎行。”
太後勃然而怒, 自從先皇過世,還從沒人敢叫她慎行!
常懷看她手勢, 站到顧夕身前, 揚起手就是一巴掌。
常懷沒內力, 那巴掌揮下來看似淩厲, 在顧夕眼中猶如放慢了幾倍的動作。可這裏是太後宮中, 明明能躲,卻萬萬不可以躲。顧夕吸了口氣,咬牙硬挨了一下,一邊臉頰迅速浮出紅腫指印,唇角也破了個小口子。他咬住牙,将口內的鹹腥全數咽回去。
“賞你個清醒。”太後瞧着微微吸着冷氣的顧夕,冷哼。
今日蜀國公夫人和魏國公夫人聯袂來晉見,透給她個消息,“太後可知,年裏那個大雪夜,皇上發動萬餘人開出條路去北大營,還墜馬傷了龍體?”
太後大驚,“皇帝傷了?”
“可不是。哎,也不知皇上是為着誰這樣焦急,好多人都在打聽,猜測的話就更多了。過幾日街上就會傳遍了,哎……”
這兩位國公夫人說話非常有策略,既沒點破,又留給太後無限想像。太後果然立刻順理成章地聯想到了顧夕。
Advertisement
這兩位夫人這樣明晃晃的神情,太後直覺得她們的笑容裏,全是譏笑和輕蔑。仿佛聽到她們不屑的心聲,瞧瞧,不過是個妃妾的女兒,到底不是正統。當了皇帝又怎樣,見了漂亮男子就失魂……
太後一口氣窩在心裏,再裝不出慈和雍容,送走這兩人,便命令關了宮門,一疊聲地叫傳板子,傳那個妖孽。
“哼,這等醜事,還要瞞着哀家。可知瞞着哀家,也堵不了悠悠衆口。堂堂一國之君,竟為了個男色,以軍令為兒戲……”太後恨恨地。
顧夕真是沒法聽她說下去,皺着眉,“太後請慎言。”
“放肆。”太後大怒,一揚手,一只茶盞就摔了出去。
“再掌嘴。”
常懷又站到顧夕面前。
顧夕垂在身側的手,倏然握緊。
眼見一巴掌已經扇下來,顧夕抑制住想一掌斃了這人的沖動,生生承了下來。
頰上火辣辣的。顧夕微喘息着,用手背蘸了蘸嘴角血絲,唇角已經裂開了。
“做出這等事,不久後街談巷議,你讓陛下何以服衆?”想到女帝臨朝的艱難,太後看向顧夕的目光全是恨意,“你也得意一陣了。今日我就替陛下作主,收拾了你。
顧夕是真被她氣得不輕,冷冷道,“太後也說是不久後的非議了?”他擡目,眸子裏全是寒星,“請太後細想想,此事過去這麽多天裏,為何并沒有您所慮的那些街談巷議?”
太後被他問得一怔。本想說還不是皇上瞞的緊?可是腦中立刻又有了另個疑問,為何今日就沒瞞得住,讓她知曉了呢?那兩位國公先前可是和太子一黨打得火熱。如今派夫人出馬攪混水,打的又是什麽主意?
顧夕看太後略有所思,上前一步,“過去這麽多天的事情,今日卻被翻揀出來,教太後得知。”他回手指了指那刑杖,“太後固然震怒。可您就沒想過,如此大的陣杖,才真的落人口實?”
太後略略震動,冷眼看着階下挺拔如松的少年,“死到臨頭,還狡辯?”縱使今日傳給她消息的人是別有用心,但這樣的大事,她不該被蒙在鼓裏。陛下被美色蒙了眼睛,她是陛下親娘,便出手替她了結了這個妖孽。
她咬牙,一字一頓,“杖斃了你這個孽患,只當陛下不過是被亂花一時迷了眼。”
顧夕氣極反笑。這位太後是真的心疼陛下,也是真的腦筋不清醒,“太後可知那夜情形?”
太後冷冷白了他一眼,“那夜又是什麽情形?憑你如何狡辯,也無法脫罪。”
顧夕沒答。在衆人矚目下,緩緩擡手,修長手指骈指為劍,指向刑凳。
顧夕是正宗劍宗傳人,上乘內力催動的劍氣,柔和包容,今天太後鬧這一出,他确實也生了真氣,透指而出的純白劍氣,破天荒地帶着些些淩厲。衆人低低驚呼,目光随他指動,只聽“啪”的一聲,那凳角,竟被他淩空削斷。
“啊。”常懷離得最近,吓得臉色煞白。太後亦動容。
顧夕收指負手而立,“那夜情形,我若是想會陛下,自可施展內力輕功,踏雪無痕。從北營到京城,我用不過個把時辰。哪用這麽大陣仗,等她推雪而來?”
“狂妄……”太後嘴上冷硬,心裏卻信了七八分。
顧夕微微搖頭,這個太後只知逞威,全不知朝局。
“南華冬天鮮有大雪,一夜積雪厚過膝蓋,道路阻塞。陛下心急的是北山防務。那日,陛下一夜未眠趕到北營,又馬不停蹄地視察防線。她心裏裝着的是家國的安危。”
顧夕頓了一下,想到趙熙一側手臂和腿上的傷,聲音裏充滿了感情,“縱使陛下心中念着私情,也是人之常情。她也從未因私廢公過。”
太後冷着臉色,不作聲。
顧夕心中嘆氣,看着高高在上的太後,心裏只替趙熙心疼。他心疼趙熙。趙熙在前朝面對群臣,未有一事懈怠,怎麽後院裏,就被太後鬧騰成個樣子,“太後娘娘,臣侍雖未在宮中生活,未經歷過權勢傾軋,但許多事不外乎常理,想想便不難分辯。估計現在許多有心人,都在靜觀太後發難,好坐收漁利。”
院子裏的人都齊齊看向太後。太後臉色陰晴不定,半晌無聲。
“太後?”常懷偷眼瞅太後神色,心覺不好,一急,止不住出聲提醒。方才他以為大事已定,已經着人去給皇上那邊透消息。估計皇上馬上将至,可人還沒被打,豈不誤事?
顧夕轉頭掃了他一眼,常懷心裏一跳。
“公公似有心急之事?”顧夕突然發問。
太後被顧夕的話,說得心內絮亂,不耐煩地看向常懷。
常懷哪敢回話,直往人群裏退。
顧夕沉吟了下,“請問太後娘娘,臣侍進來後,您可封了宮門?”
“自然……”太後冷哼,她怎會讓消息透出去?突然,在顧夕若有所思的目光中,她眯起眼睛。
顧夕見太後總算是清醒了些,便點了點頭,不再費勁。他說了這麽久,嘴角真是疼得厲害。
“來人,點點人頭兒。”太後總算想明白了,趕緊招呼人拿花名冊。常懷在一邊已經抖成一團。
壽禧宮的總管叫寶貴,立刻拿花名冊上前揀點人員。幸好今日壽禧宮所有奴才都聚在院子裏,各部主事紛紛一點,立時發現少了個人。總管寶貴上前,“娘娘,常懷的徒弟方才還在,這會兒竟溜出去了。”
“派人去,把人給哀家追回來。”太後氣得渾身發顫。
有寶貴的徒弟上前跪禀,“回娘娘,咱們幾個看見那小兔崽子往前朝方向去了。”
太後變色,指着常懷。常懷早吓得跪下,猛爬幾步扒着殿前臺階,沖太後哭求,“是那幾個小奴才聽了壞人教唆,奴才忠心為主,太後明察。”
太後氣道,“你是忠心為主,不過這個主可不是哀家。”這個常懷真是太壞了,若是皇上得了消息趕過來,豈不要母子嫌隙?皇帝和太後失和,那收漁人利的會是誰?
她更懊惱的是,被人安插眼線進院子也就罷了,可自己竟對這奴才寵信有加,真是瞎了眼,蒙了心。
她越想越氣,氣極地從殿裏高位下來,沖出殿來,一疊聲地叫,“将這奴才杖斃。”她手指幾乎杵到常懷臉上,“養不熟的狗奴才。”
寶貴可是恨死了這個踩在他頭上的家夥,立刻張羅人上前。常懷嚎叫着,被按在刑凳上。一個執杖的手一帶,便把他的褲子扒下來。
有人上來堵了他的嘴,幾杖下去,嗚咽全在喉嚨裏。再追幾杖,全在脊柱上,衆人聽到骨碎的聲音,常懷軟在刑凳上,再動不了。
“其實陛下根本不會來。”顧夕看着常懷死灰一樣的神情,搖頭道。
太後詫異看他。
顧夕瞧了瞧太後,這是他頭一遭在這麽近的位置看她。太後盛妝,頭上一只大鳳釵,金光閃耀。可是歲月到底在她的臉上刻下了痕跡,幾道皺紋,滿目冷厲,讓人顯得蒼老又憔悴。顧夕收回視線,心裏有些澀。她到底是趙熙的母親。他從未嘗過母愛,如今看着這個幾近瘋狂的人,能感同身受,母愛就是這麽強悍。眼裏只有自己的兒女,心中裝的全是孩子的未來。想至此,顧夕心裏就軟了,他緩下聲音,“您放心,陛下不會來。第一,她知道我可自保性命。第二,她若來,便是支持了還沒有的那些街談巷議。”
太後微微皺眉。
“第三……”顧夕頓了下。
“第三是什麽?”太後看着面前的少年。少年今日是從外面回來的,未着宮裝。簡潔的修身常服,在這個少年身上有與其他勳貴子弟不同的氣質,清新又舒服,沉靜又淡定。
太後心裏對他已經不是那麽抵觸,遲疑問道,“第三是什麽?”
顧夕抿唇。第三是趙熙要顧慮您這個太後的顏面,您是太後,是她的後盾,是要母儀天下的人,不僅僅是她的母親。顧夕把這話咽回去,沒再說下去。
太後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大杖子聲沉悶響起,常懷杖斃。滿院子的奴才,都惶懼跪伏。
顧夕緩步走出院門。
院外,陽光正豔,日光耀眼奪目。
他用手背蘸了蘸唇角,拭去血絲。
常喜急急地從迎面的路上跑過來,到近前已經氣喘籲籲,“您怎麽在這裏?”
顧夕看他跑得滿頭大汗,搖頭,看來常喜是被太後使喚人調走的,這個常喜啊,這麽沒心機,是怎麽在宮裏生存的呢?
他等常喜把汗擦淨,“無事了,回宮吧。”
“哎。”常喜應。轉身跟在他身後。兩人一前一後走了幾步,顧夕停下步子。自己豎起外袍高領,遮住半張臉,“走上回的小路吧。”
常喜怔了下,從他的角度,只能看見顧夕衣領上露出的高挺的鼻梁和光潔的額,臉頰往下被擋得嚴嚴的。常喜滿腹狐疑,驚覺從來英氣闊步的少年,步子竟也有些沉重。
“小爺,您不舒服?”
顧夕擺擺手,沉默地走在前面。
“喔,小爺莫慮。在宮裏您是走不丢的,宮中也有陛下的暗衛,他們方才就在您左右,就是他們指點着奴才一路找來的。”常喜跟上去絮絮叨叨地解說。
顧夕站下,看常喜,“還有什麽我不知道的?”
常喜愣了愣,就這些不就足以證明陛下心裏挂着小爺嗎?常喜不明白顧夕還想知道什麽。
顧夕轉回頭,繼續走。
常喜是她派給他的,名字裏也有個常字,和常懷該是一拔的。瞧瞧常懷那心思,再瞧瞧常喜,也太直心眼了。顧夕本是初入宮,身邊且得放個心思多的奴才,可趙熙偏偏将這麽個人拔給他。人是真摯,一心為主,可是對顧夕,沒有半點助益。
也是顧夕自己聰明,對着後宮陰私,前朝傾軋,從他自己思考問題的習慣和角度入手,也能想明白個八九不離十。否則,他還真繞不明白。
可是趙熙為什麽要這麽做呢?除了不信任,還能有什麽解釋呢?
畢竟他也姓顧。他的到來與正君的故去,時間上太過巧合了。這些的确是不太讓人放心的。
顧夕隐約這樣猜想着,整個人都僵冷起來。他甚至聯想到今天太後的事,或許也是趙熙賜予他的一次考驗。
顧夕往前走了幾步,又停住步子。不對,按趙熙的心性,不會用這種事情來試他。那她為什麽會揀着這個時候把自己從北營帶回來?
顧夕再聰明,也不能憑空理順其中的因果。他走了一會兒,回頭問常喜,“知道太後召我之前,正在見誰?”
“聽說太後是見了蜀國公夫人她們。”
“噢,蜀國公。”朝中權貴,顧夕完全不認識,他在心裏默念,記住了這個人。他雖然不熟朝事,但有一個人肯定是熟知的。顧夕眼前一亮,囑咐常喜,“常喜,你先回宮吧。我有事出去一趟。”
“啊?”常喜剛要問他去哪,眼前一花,人已經躍上樹梢。
淡色身影,象一股煙兒,從衆多金碧輝煌的宮室屋頂上,飛掠而去,幾個停落,便不見了。
常喜張大嘴巴,半天回過神。驚慌四顧,生怕有人看見小爺大白天在皇宮重地飛檐走壁。
顧夕從高處飛掠過街道,最後停在相府門前。
顧相府的管家聞訊忙迎出來,驚了一跳,“小少爺怎麽回來了?”
顧夕擺擺手,示意他噤聲。那管家也意識到事情的重大,陛下側君能自己回府的?可不就是私自出宮的嗎?他趕緊引顧夕進了府門,又吩咐人大門緊閉,不再待客了。
“相爺在嗎?”顧夕問。
“小少爺有急事,小的馬上派人去接相爺回來。”
“好。”顧夕轉過頭,直奔書房。
半個時辰後,顧硯之回府。
官服未除,是從閣裏直接回來的。
顧夕起身,看着他走進來。
“夕兒怎麽這個時辰回來了?”顧硯之微微皺眉,一邊脫下官袍一邊問,“陛下知道你回府省親?”
顧夕面色複雜地瞅着這位官複原職的相爺,“大人,現在沒有別人,您能不能……”您能不能別再演了,顧夕這一天看戲可是夠了,真不想再親自上場演一出。
顧硯之哈哈大笑,在案邊坐下道,“遇何事,讓夕兒心緒如此不平?”之前不是配合着演的挺好的嗎,怎麽今日就炸毛了?
顧夕抿抿唇,論老辣,面前這位才是鼻祖,于是他不繞圈,直入主題,“大人可知今日後宮的事?”
顧硯之怔了下,“後宮何事?”
顧夕料他也不知道,一笑略過,“在下今天來,是想問問朝局。”
顧硯之驚訝地看着他,後宮的事你不過提個頭兒,又不往下講,還要問朝局,你真當我是知無不言?
不過此刻,他還真就得知無不言。顧硯之起身,拿出一個長長的畫軸,示意顧夕。
顧夕上前幫他展開,鋪在大案子上,從左到右,才展開了不到三分之一。
上面密密地寫着許多名字,中間用線勾連,顯示出了一個龐大的圖,“這是老夫憑一生在朝中的積澱,繪制出來的,詳解世系宗親,勳貴大臣的關系,朝局人事盡在其中,實為不傳法典。夕兒你看看吧。”
顧夕目光被牢牢吸引,從頭細看,半晌卷起一部分,又向後展開新的。
顧硯之站在他身後,負手看着他背影,眼神有些迷離。
五年前,也是在這個房間,銘則認真研究這圖情景,又闖入他腦中。權且稱那個遠游歸來的年輕人為銘則吧,因為至今,他也不知道他真名是什麽。
五年前,聖旨指定的婚期将近,顧家大郎結束了游歷,自己回了府。可那怎麽可能是真的呢?銘則十幾歲時與他吵翻。他将兒子重責,囚于暗室。可誰成想,銘則在他母親的幫助下逃家出走。他氣瘋了,暗地裏派出許多高手,四處輯拿,圍追堵截。
一個相府貴養大的公子,縱使號稱文武雙修,也不過是個未吃過苦頭的孩子,他只當銘則身無分文,又帶着傷,很容易就可以捉回來。只要把那逆子捉回府,他就有一百種辦法讓他低頭。
追捕過程中有好幾次,逼得銘則窮途末路。可是,最終還是差了一步。他被宗山的尊者所救。此後十年,都未下山來。
這樣一個孩子,怎麽可能在婚期前自己乖乖趕回來?怎麽可能?
就在這個書房,他冷眼看着那孩子走進來,撩衣對着自己下拜。
“你是銘則?”記得他這樣發問。
那孩子揚起頭,眉眼依稀,與銘則很像,但絕不是銘則。再像的人,也有不同。縱使十幾年未見,他是銘則的父親,怎麽也不會認錯。可那孩子微微挑眉,唇角輕啓,儒雅內斂,神态與銘則竟如出一轍……
顧相顫着搖頭,再想不下去。他虛弱地扶住椅子,緩緩坐下。
真的銘則,永遠不會再回來。婚期逼近,他要麽報喪,要麽承認這個假扮的,還有什麽辦法?他一生的報負,全在朝局,銘則這孩子,生他養他教導他,卻不能為父親出力。這樣的孩子不要也罷。于是,他決定好好利用這個假兒子。
記得那孩子返家當日,他就把人帶去佛堂,就在院子裏,重責家法。佛堂門簾低垂,裏面的人泣不成聲。那是銘則的親生母親,痛碎了心,卻無法走出門。十年光陰,她患了病,已經癱了下身。
外面受刑的人,始終咬緊牙,未吭一聲。
之後,相府所有下人都被梳理一遍。相爺親自主持,老家人或發賣或發到莊子裏勞作,換上買來的新奴仆。
一場認親儀式,在慘烈與動蕩中落幕。
人受了杖,一直在府中休養。其間,他教給銘則許多東西,包括這幅朝局圖。還有他小時候的過往,公主的喜好,貴妃的脾性。甚至包括如何整治後宅,如何管理內務,這些本應是由母親教授的東西,也由他一并代勞。連房事秘術,他也要求那孩子認真地參習了。
那個孩子很用功,他教什麽就學什麽。對父親晨昏定省,從不馬虎。就像是自小養大的世家子弟,儒雅有禮。恍惚間,他覺得又重新養了個兒子般。
日子一到,大婚。此後五年,正君與相府仍過從緊密,有事務處理不明白的,還會回來向父親詢問。包括那幾次被貴妃抓到錯處,他特意寫信指點他。從此,那孩子就再沒有被貴妃抓住過把柄。
顧相知道那孩子經營了自己的勢力,非常龐大又藏得很深。他沒過問,卻常常利用。消除異已,打探消息,甚至陰私暗算,用得很順手。那孩子在公主府五年,實在助他良多。他本該心滿意足,可仍覺得美中不足,正君身子越來越差,無法留嗣。
他不安,更不甘,轉而投向太子。太子本來喜歡銘則,可求取不到,轉而移情他的女兒顧采薇,采薇進了太子府就一直受寵,沒多久,竟懷了妊。
真是天降大喜。
本以為前途從此一片光明,命運卻異常苛刻。正君突然故去,采薇沒了蹤影。陛下生疑,他被除了相位……
本以為從此一蹶不起,誰知命運又将顧夕送到他眼前。這與五年前的情景何其相似,他終于意識到,自己被一個巨大的局攪在其中,成了幫兇,成了推動的人。而今雖然明白,卻也是身不由已。
他身為一國重臣,幾十年為相,殚精竭慮,卻落得什麽結局?先皇處處用他,又防着他,逼着他把聰慧的兒子訂給剛出生的奶娃娃,從此斷了他顧家在朝堂上的路。新皇是他兒子的妻,可卻更寡情。正君一死,他就被罷了相位,直到顧夕來了,她一句話他又官複原職。這樣的動蕩與屈辱,讓他時刻感覺危機重重。
他必須将顧夕送進宮,送到趙熙的身邊。只要顧夕站住了腳,只要顧夕占住了陛下的心,只要顧夕令陛下懷妊,到時……去母留子也好,将皇上禁锢也好,顧夕是皇嗣父親,他就是皇嗣的外戚,以他在朝中聲望,到時必一呼百應。
顧相看着顧夕的背影,心潮起伏難平。
--------
百福宮。
趙熙回來時,天色已經晚了。
“夕兒呢?”她進宮便找人。
“夕側君在後院。”
趙熙向後院走去。遠遠看見一人在月色下舞劍。
月色下,那個舞劍的少年,英氣勃發,一柄長劍,劃出銀練,在他周身織出密網,比星光還耀眼。
趙熙站住,負手,靜靜地看着。
今日之事,還有之前百福宮的事,确實是她将計就計。太子一黨野心還在,他們孤注一擲的,是要找到顧采薇。她現今無嗣,若朝局仍如此緊迫,以後也不大可能會有,那麽顧采薇的孩子,便是唯一的皇家子嗣。不出十年,她便再不可能生育,到時,滿朝大臣們都會請旨以那個孩子封為太子。到時,她也沒有理由駁斥。
太子是嫡長,她是庶女,她的繼位得益于軍事。可若治國,便要靠政事,靠世家、勳貴、宗親的支持。太子主政多年,經營了衆多黨羽。所以,她必須先以雷霆之勢剪太子羽翼,再挖掘出顧采薇的蹤跡,以絕後患。然後與燕祁當政人聯手,這樣才可鞏固地位。
最近這些日子,太子那邊幾次暗中動作,都是朝着顧夕發難,上回的麗貴嫔,連着她身邊的江南世家。今次的蜀國公,連帶着的是蜀地。趙熙意識到,顧夕于皇嗣一事,牽涉肯定很深。
顧夕到底身負什麽秘密,讓太子一黨下如此大注?她也曾幾度試探,顧夕人都是她的了,卻仍是沒有和她交底,他不交底,她便無法傾心信任。以他為餌,誘對方露出馬腳,也是無奈之舉。
顧夕今日失蹤了一下午,定是出宮去了。他背後還有老奸巨滑的顧相,估計這一下午的交談,以顧夕的聰明,所有的事情,便都能理成一條線,都能想清了。
趙熙心中有些失落,這樣利用顧夕,難保這孩子不會傷心。她急着趕回來,是想哄哄,可卻見到了不同以往的顧夕。
今夜,是她認識顧夕以來,頭一次看顧夕舞劍。劍招綿長,氣勢雍容,果然劍宗大派,宗師風範。她靜靜欣賞着這個豔絕的人,不想移開眼睛。一套劍舞盡,便是顧夕與她開誠一見的時候了。
她等着,劍舞落盡,直面顧夕。
月上中天,銀光流瀉,劍越舞越快,最後分不清人影還是劍影。
趙熙聽耳邊微微長嘯,仿佛龍泉輕吟,人劍忽分,那把碧落如虹,挾着劍氣,脫手而飛,倏地沒入粗粗的樹幹裏。嗡聲不絕。
顧夕背對着她,劇烈喘息。
趙熙心微微縮緊。
良久,顧夕轉過頭,滿臉汗水。
清清亮亮的月色裏,他眸中映出的全是趙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