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後宮(四)
月色如洗。
月下的少年,飛劍脫手, 就怔怔而立。
趙熙走到他身後。
顧夕恍然半晌, 才察覺到身後有人。熟悉的氣息,讓顧夕心也抽緊。
“夕兒……”趙熙擡手撫他的臉, 顧夕微微側過臉,躲開她的手指。
“哎……”趙熙拉住他手臂,讓他面對自己。臉頰上殘留的青紫印跡非常清晰,“白日裏在宮中飛檐走壁, 就為這個吧。”
趙熙微微嘆氣,無端想起上回在百福宮,他自己出手的事情。以顧夕的體質, 這印子可能得過好些天,才會輕消。臉上的印子消了,不知心中的芥蒂是否也能一起消除。
“下午……”趙熙探看他的眼睛,“從顧相那回來?”
顧相?顧夕皺眉。那張龐大的關系圖還有顧相的話,在他腦中糾纏。
朝堂辄壓, 利益勾連,今天他在顧相的圖上, 看到了太多陰暗。他看到了宗山。半年之內,宗山換了三屆首尊。未然尊者年前已然替代了萬山, 成為新一任的首尊。在那圖上, 顧夕看到未然出身武學世家, 未然的兄長是魯國公的妹婿。魯國公夫人就是那日替他解圍的人, 也是陛下早安排好的。
“陛下她不動聲色地廢掉了宗山大半的尊者, 瓦解了數百年來宗山尊者間相互制衡的格局,替未然排除了異已,成功推他上位。自此,宗山龐大的江湖勢力,盡皆收在她囊中。”說這話時,顧相撚着胡須,微眯着眼睛。從他的角度來看,趙熙這一手,相當的利索,可圈可點。
顧夕實在難以置信。她下重手傷他時,那種從心底裏迸發出來的憤悶,他不會感受錯。她滿心都是痛意,是不甘,憤激欲狂。她就像陷在無盡的泥潭裏,徒勞掙紮。這樣的痛楚,怎會是在演戲?……顧夕顫着睫毛閉上眼睛。
在那圖上,他也看到了蜀國公。他是太子嫡系。可今天同去晉見太後的那位魏國公夫人,出身詩禮傳家湖北李氏旺族。族中多出讀書人,其中有一位朝中任戶部尚書。他的兒子位任侍郎,李侍郎還有個身份,就是陛下的侍君。
“陛下在公主府時,有好多侍君,但能帶入宮中的,也就是林侍君。他父親是北江三郡的郡守,北江是陛下的家底兒。李侍郎和宋侍郎,都是她的侍君……”顧相似循循善誘,把話說到這兒,顧夕還有什麽想不明白的?今天的事,陛下早就知道了,陛下其實是試他呢。她要試出什麽來呢?顧夕心中又空又迷茫。
梁相用一張圖引入,慢慢地将冰山一角在他面前徐徐揭開,告訴他,剖開種種溫情缱绻,袒露出來的,不過是利益。
他注意到在那圖上,有好幾大片人名兒被圈上了墨圈。顧相一一指點,說是新皇登基以來,清算了幾個大族。其中有一片是年前被抄了家的江南旺族,那是麗太貴嫔的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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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太貴嫔和太子妃娘家是通家之好。太子妃娘家勢大,幫襯着太子。他們的希望不在太子,而在陛下無嗣,采薇的孩子就是皇嗣了。”
采薇,孩子,正君……顧夕臉色煞白。
她真是謀定後動的布局人。太子露了破綻,趙熙果斷下手,江南幾大世族,均被滅掉……她手中能惹得太子妄動的餌,就是他自己。
顧相談到女兒,語氣開始不平。若是他能先一步找到采薇,那情形就完全不同了。他一邊說,一邊瞅着顧夕,仿佛能從這孩子的面上,盯出答案。
顧相盯着顧夕越發慘淡的神情,苦笑道,“夕兒呀,凡是爬上這最高位的人,可以擁有無限江山和權利,所以,無論怎樣,都必須要求自己具有能駕馭的能力。否則……”否則必會跌下來,死無葬身之地。所以,那是個最令人瘋狂,又最危險的位置。
“那位置豈是能輕松得來的?”顧相又哭又笑,“要保得住,必須玩得了人心。要狠,無論對人,對已……”
顧夕在這一個下午,接受了太多的訊息,腦中思緒從未有過的紛亂。他嫌惡地推開那黑暗肮髒的利益圖,往書房外急走。顧相在身後冷笑,“若說男子,于陛下可有稀奇?顏色上佳,可充為男寵,功夫一流,可收為侍衛,文才出衆,可入仕為臣。我夕兒樣樣都佳,想過哪樣可配她侍君?別跟我提什麽情愛,她是帝王,不缺的是這個,不敢想的,也是這個……”
這說出的話如大錘擊中了顧夕,他腳下踉跄了一下。
顧相的話可對半采信,他是在行離間計。可是這話說得字字穿心。是啊,他憑什麽以為可給她撫慰,可暖她的心。在他沉浸在熱戀中,從她的溫柔中感受甜蜜時,她卻在日夜綢缪、殚精竭慮,她在奮鬥,在戰鬥,步步踩着刀尖,在萬丈深淵中的獨橋,殺出的血路,才一步步登頂。
她是帝君,手握至高權柄的帝君,所有的人和事,都就是她一盤棋裏小小一枚子,是大圖中小小的一個人名,而已。
皎皎月色,深深對望的兩人,都從彼此的眸中看到了自己,清減又疲憊。
趙熙先有了動作,她拉住顧夕冰冷的手指,握在手裏。那個即使傷重,仍堅強淡然的顧夕,那個迅速就能煥發出生命活力的、點亮她灰暗人生的少年,眸中的光采暗淡得只縮成了一個光亮。迷茫又悲傷,往日那明亮的笑意,再也尋不見。
趙熙心疼地拉住少年的手,今夜的顧夕,從未有過的傷感,這麽難受。經歷了今天一整天,清澈的少年一定感覺比過了十年還漫長難熬吧。她大概猜到了他的心境,猜到他的顧相府一行的收獲,“夕兒,你可願聽我講……”
顧夕恍惚了半晌,目光調回趙熙臉頰上。憂慮,焦灼,還有擔心,未及換下朝服的女帝,自正君離開,她的脆弱和不安就再也掩不住。
趙熙的手,同樣冰冷,緊張地扣住他,仿佛将沒頂深潭的人抓住了一棵稻草。顧夕長長嘆息,今天,他只不過看了張圖,就仿佛看透世界。而面前這人,從來就生活在這樣的世界,周遭一切于她,哪裏有半分真情實意,全是冷酷利益。
情愛是奢念,對于一個每天都在戰鬥的人,她需要的,遠遠不是這些虛幻泡影。顧夕長長吸氣,心裏漸漸清明。如果他仍是昨天的他,就永遠也無法走進她的心裏。
“夕兒……”趙熙輕輕搖他手臂,見顧夕臉色蒼白,就展開雙臂,要把他再攬在懷裏。
顧夕動了一下,後退了半步。堅定地看着她,“我有話講。”
趙熙的手停在空氣裏,心中一片慘淡,夕兒,她終于留不住了嗎?
那個明媚的午後,有一個少年,風塵仆仆,單人獨騎。在公主府階前,只一瞥,便勝過無邊風景。他不期然走近,帶給她從未擁過的赤誠情意。是的,她從未擁有過赤誠情意。她從小愛慕正君,可大婚後的生活,用了五年時間,彼此試探,考驗耐心。終于,她失去了耐心,一擊便戳破他的面具,迫他袒露內心,袒露真情……可是,結局卻讓她始料未及。沒了面具的正君,只給她十日的甜蜜,便決然散功而去。她以為世界就此崩塌,可這個從陽光下走近的少年,把最摯誠的情意留給了她,将她從瘋狂絕望中拯救。
趙熙心中波瀾翻滾,最終歸于平靜。夕兒,顧夕,你可明白?對你,我從未想放手。雖然心疼,我從未準備給你選擇的餘地,你也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趙熙眸色深得好比深譚,她上前一步。
熟悉的溫暖,眷戀的氣息,顧夕氣息微滞。
趙熙再次伸手攬住他。顧夕早繃不住,回摟住她,還把臉埋在她肩頭。
于是,她緊緊地攬住他,一遍遍親他的唇,仿佛藉從她的唇,傳遞給顧夕力量、溫暖和希望,“夕兒,夕兒……”
顧夕的唇先是冰冷,而後溫暖,而後灼燙,他在她的溫柔裏,緩緩松下肩,沉溺,沉淪,微微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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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寂靜無聲。
內室,紅燭高照,軟被暖枕。
顧夕脫力地躺回去,趙熙的唇跟過來,輾轉吻他。顧夕又微微喘息。他睜開眼睛,透過帷帳看向窗外。夜風裏挾着雪影兒,遠天透出點點繁星。
這場情,事,兩人都竭盡全力,就像是彼此都需要的一次發洩。此時,兩人都平靜下來。
“好。”趙熙擡起頭,看着顧夕,“夕兒,你要對我說什麽,你說,我聽。”
顧夕垂目滞了下,“想先說說我自己……”
趙熙笑笑,顧夕果然冷靜下來了,他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切入點。
“我記事起,便在宗山。後來,先生來了。在我稚齡時,賜我名夕,冠顧姓。啓蒙後,贈字希辰。”
一弧弦月一箪星,半歸灏灏半入雲。他終于能夠領悟先生取名時的深意,人生總有難相顧,勿執着,勿沉迷,天地寬廣,總有歸處。
“從我記事起,就是先生将我一手帶大。”不只是感激,欽佩和仰慕。顧夕擡手按住自己的心前,這裏打下了他的印跡,深至靈魂。
“萬長尊者是我師尊,但實際上宗山諸多師父都喜歡傳我絕學。其實,我并不怎麽用心。我入天閣,是最用心的一次。”
趙熙點頭。她曾以為是萬山在這事上施了助力,不然十七歲的弟子,如何能力敵群英?後來銘則提過一句。顧夕入天閣,付出了很大的代價,下山時,仍重傷未痊愈。
顧夕眸中暗暗明明。正君換下治傷的靈藥。直到正君散功,他的內傷也未能痊愈。否則他用內力為正君續命,也不至于只堅持了三日。當時趙熙已經着人去宗山調人過來,若是再多堅持幾日,宗山的首尊趕到,那麽正君就不一定順利脫身。看來早在自己入府第一日,他便在算計了。自己當時只想着,順其自然,不必勉強,甚至沒有探究他的真正目的,便縱容了他的死遁。如今想來,這其中,也不能不說是他懷着幾分私心。
“正君去了……”顧夕眼裏蓄滿愧疚的淚。
趙熙坐直,專注地聽着他下面的話。
顧夕卻哽住,淚撲簌簌滾落。
趙熙看着面前的悲傷的少年,忽然意識到,她與他想的,不是一件事情。趙熙心中卻沒有一絲失望,她像初嘗□□的少女,忐忑又期待。果然,聽見那少年真切地道,“我要陪在你身邊,既拿定了主意,便是萬難,也要堅持走下去。”
顧夕認真又堅定地一字一頓,仿佛盟誓,“我想陪着你,以我顧夕之名。”
趙熙深深吸氣,她從記事起,從未奢望能獲得過純粹的真情。唯一動的真情,也過早的破滅。她真的從未敢奢望。自古帝王,又有哪個敢奢望呢?可她何其有幸。
趙熙看着顧夕。澀澀的男孩子,垂着眼睛,滿臉都是不自信,“我還有許多不足。”
趙熙心裏最柔軟的地方有些酸澀,“夕兒是最好的。”
顧夕搖頭,顧相的話,紮在他心裏。他輕聲複述出來。
趙熙動情地攬住他,“夕兒,我也想告訴你。顏色,武藝,才氣,你擁有的東西,并不止這些,還有真心,這就是最珍貴的你。”
顧夕緊緊回抱住她。
一句真心,讓他無法承受心中的愧悔。前事無法彌補,此後他必定百倍用心。他一定要親手查清其中的原委,替她掃清一切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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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相擁而眠,疲憊又安定。
夢,在黎明前來臨。
顧夕夢到月色下,那個舞過劍的還站在那個院子裏,緩緩将碧落從樹土裏抽出來。
清冽的寶劍,反射着星辰,光芒四耀。
那個悲傷的少年,捧着劍,一步步走回來,渾不覺雙手緊握着劍刃,已經血流如注。
“要我賜你死,你就解脫了?”顧夕站在虛空裏,看見趙熙也站在那片月色裏,深深擰眉看着少年手中的長劍。
“一死,你就解脫了?”夢中的趙熙一如既往的淩厲。
“你們,你們都去解脫了,只留我在這裏?”忿恨低吼牽扯着着最痛的回憶,“銘則一心尋死,你更狠,竟讓我親自下手。果然師出一派,同氣同根。既然一開始就沒準備長留,為何還來撩撥我,為何?給人希望,又輕易抽走,你們為何如此狠厲地對待我?”
趙熙一把拿過劍,用內力震做三段。碎裂的鐵屑,劃破了月色,濺起斑斑鮮紅血滴。
“別傷自己……”顧夕站在虛空裏,焦急地呼喊,趙熙手上全是血。他想上前給她止血,卻仿佛兩界相隔,怎麽也走不過去……
“夕兒,你可知皇帝如何禦下?”趙熙輕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顧夕回頭,拭了拭臉上的淚,發現自己已經身在寶帳裏。
雲雨初歇,床上的自己正沉沉睡着。趙熙披着外衣,坐在床前,眼裏幽深難明。
“夕兒,你可知皇帝如何禦下?凡臣下,皆有所求。無非為權勢,為名利,我便按功勞給予,他們便會死心塌地,感恩待德;還有的,有比較特別的執念,我會派人一一探明底細,揪出他們內心的私隐,個個擊破。無論是恩是威,只要有所求,我就可以分寸拿捏,料理妥當。”
趙熙愛惜地撫了撫少年光潔的臉頰,睡熟的少年恬靜安危為,趙熙憐惜地搖頭,“可是夕兒你呢?你有何求?”
站在虛空空裏的顧夕淚眼迷離,在心裏用力地說,顧夕所求,就是陪在你身邊,暖着你,愛着你,護着你,如此而已。
床邊的人,仿佛聽到他的聲音,擡目望向自己,眸色深深,仿佛能看進他心底,“夕兒,這樣的你,我能用什麽去制衡?……唯有我自己。”
顧夕猛地一震,從夢中醒來。朝陽已經升起,照在床帷上,溫暖明麗。在這個豔陽天裏,他從夢中醒來,心裏全是痛意。他側目,身邊的趙熙,連睡着,都微微簇着眉,心事難平。
顧夕長久凝視着她,在心中默默道,“顧夕,永遠不改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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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後,上大朝。
皇帝陛下威嚴升座,在明黃的冕旒後面,俯瞰衆生。文武大臣分列兩班,跪伏山呼萬歲。
階下,數排明甲殿前武士,整肅挺立。殿門,立着八個禦前侍衛,皆素袍黑帶,垂目屏息。大殿附近,散布着她的十六個當值暗衛,隐在指定的位置,屏息待命。
今天,她覺得很是不同的原因,是顧夕。
顧夕在那日後,鄭重向她請命,“宗山弟子全都被陛下所用,我不想做無用的人。”
“陪着我不就好了?”趙熙放下奏折,笑道。
顧夕搖頭,“那樣怎叫陪着你?”
趙熙感動地點頭,顧夕,顧小爺,終于開始長大了。
她思考良久,決定暫時将他安插在暗衛中。這真是個聰明的決定。暗衛,是近身拱衛陛下的人,是天子近臣,是天子的眼睛和手臂。宗山劍侍,多數編在暗衛營裏,還有一些江湖高手,混雜其中。顧夕能在這個位置上站住腳,必将受益最豐。
“如果做不來,就還回百福宮來。”今天上朝前,她看着一身玄色勁裝的顧夕,嚴肅道,“以後就再別說別的。”
顧夕擡目,唇緊緊抿着,晶晶亮的目光裏,全是堅定。由易到難,由表及裏,如果連這個也做不到,也不說別的了。
趙熙失笑,這孩子,一朝覺悟,堅持卻萬分不易。也好,就把他先放在身邊,細細地指點,耐心導引,顧夕一定不會辜負她的期待。
夕兒,我在既定的路上,走得很累,有你願意陪我,我很欣慰。興許你還走得不穩,不快,別怕,我會慢慢教你,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