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離風口(三)

離風口,位于兩國邊境中間丘山地帶, 地勢狹長, 一條漳河從谷中穿過,兩邊是綿延無邊的十萬大山。

此刻, 在離風口彙聚了兩國各十萬兵力,雙方大營分踞在離風口一南一北兩個方向,各綿延數裏地。

顧夕到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他站在營中高處, 周遭環顧,不禁微微皺眉。這樣的地形,的确不能輕忽。晚飯後, 他策馬出營地向北奔去。在靠近燕祁營地的一座高山坡上駐了馬,居高臨下,燈火通明的燕祁陣營清晰可辨,內營外營布置周密,隐有陣法蘊含其中。顧夕從馬鞍下拿出紙和炭筆, 就着星光一邊觀察一邊繪圖。

不知不覺,月挂中天。這裏距華營并不遠, 顧夕便少了些戒備。他畫得正投入,忽然聽到身後有微微響動, 顧夕回頭, 見身後一人一馬。那人一身僧袍, 鷹目銳利。竟是萬山。半山腰裏, 數十名黑衣人無聲地肅立在月光下。那是萬山的劍奴。

萬山風塵仆仆, 肅殺之氣掩都不掩不住。他緩緩策着坐騎,停在顧夕面前,沉聲喚,“夕兒。”

顧夕下意識提馬缰退了半步,一身戒備,微微見禮,“尊者萬安。”

萬山微微皺眉,記不得何時起,顧夕就不稱自己為師父了。

“夕兒不是陛下身邊,為何來到此地?”萬山鷹目掃過顧夕手中剛畫好的營防圖。

“華營就在不過處。”顧夕不動聲色地把圖納入懷裏。目光掃過萬山。突然發現萬山馬上扣着一個人。那人農夫打扮,臉朝下,背縛着手。血從身上滴滴答答地流下來,了無聲息。

顧夕皺眉,猜不出那被擒傷者的身份。此刻他猶自顧不暇估計也無法救人。

萬山順着顧夕指的方向看了看,燈火通明之處,綿延的帳蓬,正是華國行營。他身邊只帶了幾十劍奴,看到如此陣仗不禁有些心驚。他眼珠轉了轉,“夕兒,陛下聖谕召我,可帶為師見駕?”

顧夕多聰明,并不被他套話,“尊者可有聖旨?”

萬山氣得滞住。聖旨是有,不過是頒布到宗山的。聖旨下來之日,他的首尊位被未然接替。宗山上,他再無權勢。趁夜逃遁,他能帶走的,也就是自己的劍奴。一路疾奔,繞道來到離風口,準備從這裏入燕祁。

一路上,心懷的全是對趙熙的恨意。還有祁峰和顧銘則那一對小白眼狼。這一年,他過得也頗為不易。只因他所中的抑功之毒,一直未得解,功力只餘不到五成。顧銘則善藥,祁峰有行動力,兩人聯手害了他。至今,他甚至連那小子是如何下的毒都沒搞清。內力不敢輕易使用,所以趙熙的聖旨奪他首尊位時,他一點反抗的資本也沒有,只有逃離。

他拿眼睛瞟了瞟對面的顧夕。小弟子數月不見,越發長身玉立,氣質洗練,漂亮得耀目。顏色是真好,不然當初他也不會想着将顧夕獻給太子那斷袖。趙熙也不會一眼就被顧夕勾搭住。如今這小弟子也遠着他,全不念他們的師徒情。萬山從鼻孔裏冷哼。全沒想到自己連顧夕他娘都能占為已有的荒淫無度。

萬山帶馬向顧夕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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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夕緩緩後退,“尊者,邊境可不是您該來的地方。難道……您要到對面大營去?”

萬山眯起眼睛。小徒弟一別數月,仿佛一夕長大了,沉得下氣,不急不躁。他重新衡量了一下騙走顧夕的可能,決定還是先下手為強。

“夕兒猜對了一半。不是我,是我們。”萬山突然伸出蒲扇般的大手,雷霆一擊。

顧夕早有戒備,他幾乎是在同時,猛磕了下馬刺,馬吃痛,向萬山直沖過去,他卻如大鵬鳥,向後掠去。

萬山一掌擊空,竟拍在顧夕的馬背,馬鞍和馬脊梁一起斷裂。萬山痛失先機,妄動內力,牽得他內息翻騰。他強壓下喉嚨的鹹腥,陰沉着臉招手讓山腰的劍奴追擊。

劍奴皆着黑色勁裝,後背負劍,行動迅捷無聲。幾十人仿佛一人,刷地一聲,散進黑暗裏。

顧夕一著險險逃脫,趁着夜色,無聲地循進密林裏。身周,有刷刷地破空聲,顧夕知道那是劍奴從四面包抄過來。劍奴,是萬山精心□□的死士,是私奴。顧夕見過他如何訓練劍奴,自然知道這幫家夥的兇性。劍奴就是牲畜,可以嗅到他的味道,聽到他的呼吸,圍住獵物,便是死纏到底。

顧夕棄馬時連劍也沒來得及從馬鞍上摘下來。他手無寸鐵,為避免被圍攻,只有盡量快地攀石越嶺,向着不知名的密林深處脫逃。

後半夜。

萬山在一道山梁下燃起火堆。

幾個劍奴跪在火堆前。幾具屍體呈在火堆前。一個死去的劍奴手裏,還握着顧夕的披風。萬山大步走過去,扯起披風,上面有幾道劍劃開的口子,昭示着披風的主人剛經歷的兇險。

“再去找,誰能捉住顧夕,明年我就讓他入天字閣。”萬山眯起眼睛。

所有的劍奴眼中都迸出渴望的火星。入天字閣,就能成為劍侍,就可以光明正大站在人前,就可以出仕為官,就可以從此不再做畜牲。萬山冷笑着指了指遠山,“若是找不到人,我就活剮了你們。”劍奴們趕緊四散而去。

萬山目光中全是暴戾。自己在離風口的消息若是走漏,恐怕兩邊都會派兵追緝。也是自己大意,讓顧夕逃脫。此次捉住顧夕,必禁锢在身邊。大事指日可成,顧夕還有用處。

他轉目看了看一塊大石旁頹頓在地的那個人,就是他入山時的意外收獲,順手捉到的前太子長史劉有。發現劉有時,身後有偷偷跟蹤着幾個武功不錯的人,萬山便那幾人殺掉了,埋在亂石堆裏。他現在想來,當時殺人時,還是有些急躁。那幾個也不知是誰的人,該嚴刑逼問一番,套取些消息才對。

萬山越想越氣,一壇酒盡數砸碎在大石上。

劉有被震醒,昏昏沉沉地睜開眼睛。待看清面前之人時,臉上現出死一般的頹敗之色。這個出家人,枉稱一代宗師,捉住他後嚴刑之暴虐,人神共憤。劉有雖是文士,卻也有視死如歸的決心,他無畏地盯着萬山。

萬山走近他,将人拎着脖領子揪到眼前。

劉有突然咬緊牙關。萬山先他一步,掐住他下巴,阻他咬舌自盡的企圖。

“哈哈,文弱之人,還挺剛強。”萬山看着劉有絕望的臉,“你也知道我要問什麽吧。看來我找對人喽。”

萬山從地上拾起塊尖銳的石塊,迎面擊在劉有面門上。劉有慘叫一聲,門牙上下四顆皆被擊碎,血糊了一臉。

萬山殘忍地笑道,“我先敲碎你滿口的牙,看你還如何咬舌自盡。”

劉有恐懼地瘋狂搖頭,萬山哈哈大笑着,舉起石塊,戲谑道,“張嘴,張嘴,要的不我從外面砸喽,臉就沒了。哈哈……”

告訴我,顧采薇在哪裏?告訴我,祁峰是如何給我下的毒?告訴我,你們有什麽計劃?小皇帝能不能活過離風口?哈哈,我問的,你都得告訴我,否則我會讓你後悔活在這個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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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宋承孝審了大半天的人犯。

幾個奴才地位都不高,只知聽命投毒,其他的宮侍皆不知情。下令投毒的人,已經逃走了。宋承孝只審到這,便吩咐把人收押。後續自有捕快去捉人。至于這幾個,等皇上裁斷他們是怎麽個死法吧。

宋承孝疲憊地捏了捏眉心,準備回外後宮睡一覺。

人還沒走,就接到聖谕召他去北大營。

李侍郎昨夜就過去面聖了,今天正午回來的,一夜未睡又一頭紮進書房理文書去了。宋承孝就知道陛下那邊情勢仍很緊。于是他直接上車出城。

車行到入夜時分,人都在車裏睡着,才到了北大營。

“大人,到了。”

宋承孝睡得迷迷糊糊地,畢竟他兩夜未睡好覺了。郊外的風硬,一下車便吹得他一個寒戰。精神了些,才看清眼前的景物。車子竟然直接駛入了內營,陛下寶帳就在眼前。宋承孝頗受驚。

暗衛們把他引到寶帳後面一個大氈帳前,悄聲退下。

宋承孝強自鎮定了下,才撩衣跪在門外,“臣宋承孝,奉旨晉見。”

“進來。”是趙熙的聲音。

宋承孝起身進了大帳,帳內光線并不好,迎面是個大屏風擋住了裏面的景物。宋承孝有些發愣,及眼睛适應了這光線,才發現趙熙負手站在屏風前。宋承孝趕緊撩衣跪下,“參見陛下。”

一只素手伸到眼前,“平身吧。”

宋承孝眼着伸過來的趙熙的手,抿了抿唇。自從入公主府做侍君,他就一直在忙公務,被公主指使着辦差,就像上官下屬一般,從未離趙熙這樣近過。趙熙溫和的氣息,就在身前,他覺得渾身都僵了。

“來,平身吧。”趙熙彎腰扶他。

“是。”他垂下目光,自己站起身。

趙熙引着他轉過屏風,“卿擡頭瞧瞧。”

宋承孝擡目,看見的景象可為壯觀。寬敞的地上躺着十幾個昏迷不醒的人,這些人服飾不一,卻都是精壯男子。盡管昏迷,也能感受到他們身上的肅殺之氣。

這是死士?宋承孝腦中冒出這樣的念頭。

趙熙仿佛會讀心,點點頭,“對,是死士。”

“這些死士,守在十裏處京郊一處密洞口前。那洞口通向康王府。”她踱到一個人面前,用腳踢正他的臉,示意宋承孝來看,“面目平常,身上也沒有任何身份标志。”

宋承孝跟過來仔細看了,“要審一審才能知道幕後之人。不過……凡死士,都不會活着讓對手擒到。”宋承孝微微嘆息。

“所以朕才讓人把他們都迷暈了解來此地。”

宋承孝抿唇,現在他們是暈了,但要審問,必須先弄清醒了。到時一個個地用密法自盡,他可如何向陛下交待?

趙熙負手看他。來自陛下信任和期待的目光,讓他大腦飛速轉動。突然宋承孝眼睛一亮。他蹲下身,伸手扒開一個死士的嘴,向裏面看。

“陛下,臣聽說他們這些死士,都是将毒藏在牙裏,如果是真的,咱們将毒丸取出就絕了他們的路了。”

趙熙點頭,“快看看,有沒有毒丸。”

“有。”宋承孝仔細查看了一個死士的牙齒,高興地擡目道,“真有。”

“取出來,咱們還可以先查毒源入手呢。”宋承孝精于線索推理,發現了毒丸,他立刻進入了十分專業的審驗狀态。

“好。”術業有專攻,趙熙很信任地将自己的短刀遞過來,“好主意,卿趕緊把毒丸弄出來,朕找禦醫鑒定。”

宋承孝趕緊道謝。不過禦用的刀,他可不敢去撬死士的牙齒。他拔下死士頭上的發簪,小心探進那人的口裏。

“咦?”宋承孝鼓搗了一會,輕咦了一聲。

“怎麽?”趙熙彎下腰來看。

“不……不小心掉喉嚨裏了。”宋承孝擡頭,紅着臉,“手法生疏……”

趙熙用腳将那死人踢到一邊,又踢過來一個,眯着眼睛看他,“無妨,來,再來一個,試試就熟練了。”

“是。”宋承孝艱難地舔了舔幹澀的唇,在心裏吶喊,我是侍郎,兩榜進士的文官,不是仵作,手上沒準啊陛下。

廢了三個人,第四個終于成功。

宋承孝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向被毒死的三個人默默恭喜了下,幸虧你們這麽容易就死了,否則醒來,我定叫你們後悔活在這個世上。

有了前面的經驗,宋承孝接下來動手,成功率大大提升。不多時,藥丸收集上來,他放在小盒子裏,呈給趙熙。

趙熙親自袖了,“好,卿再辛苦辛苦。這些死士,皆是護衛前太子長史劉有而來的。劉有先入的太子府,後由秘道而出。”活捉死士尤其不易,需要用大量迷藥。為此她動用了大批暗衛。得手後她命令連夜将人解來北大營,就是因為她要問的事情,尤為機密,“另有一隊暗衛尾随劉有而去,希望能揪出幕後的人。”

宋承孝臉上變色。他終于明白陛下要他審什麽了。

“若是這些死士知道顧側妃下落,臣必會審出來。”宋承孝鄭重承諾。

趙熙點頭,她信得過宋侍郎的本事。

“辛苦了,你就在這裏審。累了,回朕帳中去睡,換洗衣物都給你帶來了。”

“這……臣……”宋承孝局促不安,“賜臣一個帳子休息就成。”

“就在寶帳吧。”趙熙堅持不給他另賜帳子。刑部的侍郎來北大營,太過引人矚目,不過若是以她侍君身份,便是順理成章。

宋承孝明白過來,愧疚地道,“是臣失慮了,臣必殚精竭慮……”

“不忙,且得審一陣子……”趙熙拍拍他手臂,才發覺面前的人全身都僵了。

趙熙看着他。兩日夜未睡的人,一臉倦色,卻神情鄭重。自己方才說用侍君身份掩護,其實人家不就是侍君嗎?記得她曾說過,這些人無非是利益,可如今看來,這樣想還是太絕對了。

“先随朕回寶帳換洗一下,再吃點東西。”

“是。謝陛下。”宋承孝還要跪下謝恩,被趙熙一把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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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

燕祁大營。

祁峰凝眉站在帳中,一夜未睡。

“王上。”一個親衛跑進來,“仍未獲死士傳回來的訊息。”

祁峰皺眉。五十名死士,至今杳無音信,劉有定是兇多吉少,“北大營裏有什麽動靜?”

親衛搖搖頭,“小公爺劉遠失陷。”

祁峰眉頭擰緊。

“王上。”那親衛上前一步,“咱們都已經布置好了,您下令吧,咱們必在半途狙殺小皇帝……”

祁峰擡手止住他,“不成,計劃要變一變。”趙熙會和小皇帝在一個隊伍裏,他怕傷到她。

“王上……”那親衛急切。

祁峰皺眉,“在小皇帝回王庭的路上設伏吧。”

“是。”那親衛應。

“若是劉有被捕,定關在北大營。傳令下去,找到關押他的帳子。”

親衛驚詫擡目,“您認為死士們都被捕了?”

祁峰微微抿緊唇,很有可能。趙熙已經生疑,她一定會利用他的所有破綻,抽絲剝繭最終揪出他來。

“能救則救,救不了……”祁峰給他一丸藥,“必要親自喂進劉有嘴裏,若不能,你就毀了它,或是自己吃了,絕對不能落到華帝手裏。”祁峰捏緊藥丸,反複囑咐。

“是。”親衛只當是□□,大義凜然地接過去,信誓旦旦。

祁峰擺了擺手,他立刻退了出去。他連施兩計,都不能哄趙熙回京,再一再二不再三,可他卻必要成功。

祁峰沉聲道,“來人。”

另個親衛進來,“是。”

“傳令下去,在太子跟前散播消息,前太子長史劉有被趙熙擒住。”祁峰冷聲。只要太子還不是太笨,必會先找個嬰孩充做子嗣。廢太子有嗣,而皇帝沒有,他就不信趙熙能沉得下氣,讓太子在京裏作妖。

“北大營那邊要做安排嗎?”親衛探問。

“不要。”祁峰捏了捏眉心。趙熙太過警醒,前兩回是他心急,做過頭了,反而引她懷疑。

這個趙熙啊,祁峰咬牙。明知燕祁的攝政王不會放過小皇帝,小皇帝也不會束手待斃,離風口必有一場龍争虎鬥。她還要跟來湊熱鬧。讓他,如何能放得下心,放得開手腳呢?

祁峰緩步走出帳子。向遠天眺望。離開南華已經多少天了?他從不去計算。他幾乎以為自己忘記了那五年的時光。在燕祁,他殺伐果斷,氣勢如虹,多少人把他稱為修羅,不敢違逆。可如今身在兩國邊境,他當初離開華國回祁的離風口,他的心緒再難平靜。

正君故去,嘉和公主傷心欲絕的消息不斷傳回王庭。王族、大臣、勳貴高聲談笑,斥一個女人竟然染指朝局,真是不自量力。報應到了吧,死了正君。他躲在面具後面,心中痛得麻木。

那一段日子,他分裂成兩個人。夜裏夢回,他知道自己就是嘉和公主的正君,是那個讓她傷心欲絕的狠心人。可白天裏,他就變回了攝政王。

他以為自己已經是個瘋癫的人。直到戰陣上,看到趙熙的王旗。

晨星微閃,陰沉了一夜的天光放明。一切景物瞬時被鑲了金邊,萬丈晨光普照,離風口,迎來新的黎明。

祁峰突然挑眉,他這些日子淨想着如何騙她回到安全的京都去,卻忽略了趙熙其實是比他還要強悍的人。趙熙弄權,努力登頂,手段比他還要熟練老辣。祁峰微微挑起唇角,想起那個強勢的女主,往昔的相伴,何其令他珍惜。她在是他的家主前,還是一位有抱複的君初,也有自己的初衷,或許這就是他們倆個的相通之處。他一下子明白了趙熙的心思。

“來人。”

一個親衛跑過來,“王上。”

“備馬。點百名死士随行。”

“是。”

祁峰目光堅定。他不要再在幕後調停一切。他要去離風口,誅燕帝,護趙熙,他要親自去幹。只有親眼看着,才能萬無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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