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離風口(二)
趙忠回帳時,趙熙臉色已經平複
“陛下, 谕旨已經發出。”趙忠出去這會兒功夫, 先是發了飛鴿,又把自己的徒弟打發回去報信, 估計兩路報信的,林澤那邊總能收到一個。這些能辦的事都辦完了,趙忠回自己的帳子裏,找了柄短刀在身上。誰敢傷害陛下, 必要從他的屍體上踏過去才行。
趙忠回禀完,就走過來站在趙熙身側,神情還是一派寧和, 就與平素的老公公形象是一樣的。趙熙卻能覺察出他內心的不平靜。她溫和笑了笑,低聲,“無妨,無非宵小,朕猶不放在眼裏。”
趙忠整肅點頭, “陛下是真龍,豈是宵小能侵犯的?”
趙熙的內心遠不像表面那麽平靜。北營, 有數十萬精兵拱衛邊塞。只不過此刻,都在外營, 她的內營, 只有暗衛護衛。
市井說書人, 常常會給書中的帝王身邊安上九個、十九個不等的忠心死士, 功夫出神入化, 忠心日月可表。趙熙常對此等說辭一笑置之。帝王身邊,不可能只有十數人,鐵打的人也不可能日夜護衛。
皇帝禁衛總共四餘萬人,近身防護,三班輪值。內最層防護是暗衛,暗衛營有千餘人。平時每天分三個班輪換,每班四十名,一百二十名配一個武衛長。外圍則一般安排四個武衛兵力,這就是六百名暗衛了。這千餘人分做三班,當值一天連一夜,然後休息兩夜一天,再輪值。最外圍還要配上萬餘人的禁衛。才能基本保證銅牆鐵壁。
禦所裏所有的人都是精挑細選,家世清白,忠心耿耿。
趙熙的性子,比較謹慎,習慣于制衡,所以上任後,她對每一個武衛的一百二十名暗衛進行了精心的搭配,他們中有公卿之後,也有平民百姓,還安插着她做公主時帶過來的府兵。人員出身混雜,多有派系,相互制衡,從根本上杜絕了整隊人叛變的可能。
尤其是對武衛長的選拔,趙熙尤其用心。因為若是武衛長自己叛變,只消在皇帝周圍安插上自己的人,不用多,只幾十名,便可限制皇帝的自由,縱使外圍有數十萬精兵,他們只須挾天子以令諸候就可以了。
這是最糟糕的情形。
趙熙捏了捏眉心。
武衛長劉遠,是國公之後。兄長鎮邊,他做個閑散小公爺就好。可老國公還是将他送進暗衛營。他生性疏懶,喜好結交朋友,老國公平素交不結交皇室,與太子不是一個陣營。那麽,劉遠是可靠的嗎?趙熙皺了皺眉,若說起疑,還是從劉遠身上開始。他那麽個性子,從未行過參政的權利,為何今日要多說那幾句,神情還挺焦急,要調她回京的企圖很明顯。若她不察,急着回京,此刻一定在路上。脫離了兵營的庇護,她完全置于暗衛的勢力範圍中,只能任他拿捏。
趙熙凝眉沉思,心中做出了幾條對策。她叫趙忠俯耳過來,輕聲吩咐了一會兒。趙忠整肅點頭,挑簾出去了。
趙熙冷冷挑起唇角,她要行請君入甕之計。她要看看,這場陰謀中,都有誰會登場。一旦讓她逮住破綻,她必要雷霆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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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遠在自己帳中焦躁踱步。一個暗衛進來,手裏拎着幾只死鴿。
“攔下了?”劉遠眼睛一亮。
“是。”那暗衛從鴿腿上抽出紙條。劉遠忙展開。兩人湊近一看,都變了臉色,紙條上吩咐林澤封鎖後宮呢,“陛下這是起疑了嗎?”
“那個太監,也攔下了,”暗衛悄聲說,“身上也有信函?”
“有。”劉遠展開看,是一樣的內容。
“陛下眼見是起疑了。”那暗衛着急道。劉遠也有些慌。他的差使是哄着她出營回京,本以為不難,可不知是哪裏出錯,讓陛下起了疑。
“大人,去哪?”暗衛跟在他身後輕聲問。
“禀告陛下,太後病情加重了。”劉遠暗暗咬牙。
“啊?”暗衛吓了一跳。
兩人出了帳,遠遠的看了寶帳一眼。寶帳裏燈火輝煌,帳外由暗轉明的暗衛站了不少,還有暗地裏護衛的。這一班的暗衛,都是事先換好的自己人。
那暗衛心裏定了定,“大人,您有把握把陛下調回京去?”
“有。”劉遠咬牙,必須得有。劉遠咬牙給自己打氣。他本是一個閑散的小公爺,沒有經過大的變故。最大的危機還是七年前,他兄長鎮邊時,中了敵軍的毒箭,軍醫們束手無策,幾乎就宣布了死亡。卻得一人贈藥,用了才解了毒。那贈藥的人便是兄長幼時的知交顧家大郎。顧家大郎在他們這些官家子弟中非常傳奇,十幾歲便外出游學,後來又成了宗山上的的人。
此回兄長傳信,要他聽顧家大郎的號令。這號令只有一條,就是調陛下回京。劉遠沒辦過這麽大的事,估計他兄長确實也是沒人可派了,才派了他。兄長交代任務時,寫了厚厚的信,教給他多種騙陛下的說辭。劉遠咬着牙,硬接下這差事。下午來見陛下時,他一路上都在背詞兒。估計是背得太急,要不就是說得語氣不對,還是着了痕跡,讓陛下起了疑。劉遠暗罵自己沒用,為了彌補過失,他決定再試一回。
“陛下,卑職劉遠有事禀報。”劉遠站到帳門外,輕聲。
“嗯。”趙熙的聲音從裏面傳出來。
劉遠吸了口氣,挑簾進去。
“參見陛下。”他在案前幾步遠的地方跪伏,“宮中傳訊,太後病情加重,恐怕危險。”
頭頂久久沒有聲音。劉遠揣測她心意,定是震動,心痛。于是按信中所說,他給了趙熙一點時間感受這種痛苦,“陛下,卑職已經遣調精英,連夜護您回京,必不會耽誤與太後團聚。”
“喔?”趙熙的聲音自頭頂傳來,“卿又遣調了多少精英?”
劉遠擡頭,看見趙熙正垂目看着自己,眸色深深,仿佛直透人心。
他怔了下。身後簾微動。劉遠轉目,看見副武衛長陳衆進來。陳衆早年曾是公主府中暗衛。自陛下登基,屬下衆人多有升遷,他卻一直在副職上。人道他失了寵,其實他就是趙熙埋下的伏筆。她根據每一隊的武衛長的特點做了安排,像劉遠這樣的,就給他安排個稍強一點的副武衛長,互相牽制。人心都有不足,尤其副職這個悲摧的存在,不幹掉正職,如何扶正?所以今天劉遠稍有異動,陳衆就出手了。果然,不負她望。
“你怎麽在這裏?誰讓你無诏擅闖內營的。”劉遠立起眼睛。
“卑職送軍報進來的。”陳衆垂目道,“門外的弟兄說您進來面聖了,卑職怕耽誤了,就送進來了。
“軍報?”劉遠起身,奪過軍報,喝斥陳衆,“下去,送軍報的差使不該你幹。”
趙熙眯着眼睛,看二人互動。
“陳衆。”趙熙突然開口。
兩人一同擡頭。趙熙好整以暇地微微擡擡手指,“來,卿入暗衛營也有十年了。朕觀卿是有真本事的,奈何武衛長沒空缺。不如這樣,你與劉遠比劃兩招,若你勝出,便是武衛長了。”
劉遠一驚。陳衆反應極快,已經出招如風。
兩人在帳中走了幾回招,陳衆下手果斷,招招都指劉遠要害。劉遠左支右绌,險象環生。他正全力對付陳衆,忽覺身後有冷風,驚回頭,趙熙已經自案後長身而起,踩着案子從高處躍下,森寒的長劍在衆人眼前劃過,劍影幢幢,正是一招宗山絕技。
劉遠定格在驚詫的表情上,一柄長劍已經橫在他頸上。挾着劍氣,長長一道血槽在頸上劃出,劉遠甚至感受得到脈動的血流,順着劍刃滴滴答答的。
劉遠驚得說出不話。千金之軀,陛下竟然出手了。
趙熙單手執劍,神色沉沉,“卿的身手不錯,奈何不夠警醒。”
劉遠腿一軟,撲通跪下。
趙熙并不要他性命,收了劍,趙忠上來,親自将人縛了。
“陳衆,你今夜因何事生了疑,非要親自闖寶帳一探究竟?”劉遠轉目問陳衆。
陳衆跪禀,“屬下發現劉遠将今夜暗衛輪值的班次做了很大的調整,故而生疑。”趙熙點頭。這的确是個可疑情形。調整暗衛輪值,得有陛下手令。
劉遠的幾十名協從暗衛已經在帳前集結,陳衆單人單刀,沖出帳門上,厮殺聲起。
趙忠從帳內奔出來,單手持聖上金牌,高聲道,“爾等既為天子暗衛,當事天子一心。如今身在十數萬大軍的營中,竟敢行悖逆之事,不怕身後九族株連嗎?”
陳衆也喝道,“罪首劉遠已經伏罪,爾等還要負隅頑抗?”
暗衛們惴惴不前。
趙熙撩簾出來。威嚴負手,神情不怒自威。
暗衛們皆惶恐後退。
女帝滿臉整肅,神情冷靜,“爾等放下兵器,交待叛亂始末,朕或可免你家小淩遲重刑。”
衆人都被震住,無人敢應聲。
若是頑抗,九族淩遲,若肯悔罪,可得全屍。這就是女帝給他們的承諾。自古叛逆者失敗,皆不可活。但能将話當面講得這麽清楚的,唯趙熙。她冷然看着眼前衆人,微微橫過長劍,劍身反射着肅冷的光,“方才朕講的,卿等可同意?”
僵持良久,一名暗衛擲下兵器。恐懼像是可以傳染,有一個人帶頭,其他的人都紛紛繳械,“陛下,卑職等不是叛逆。”領頭的暗衛嘶聲道。
陳衆上前,一刀将那暗衛劈倒。
“将一幹人犯收押,容後待審。”趙熙冷聲。
帳外喧鬧聲漸靜,陳衆裹了傷,進帳護衛。
崔是從外營跑來時,塵埃落定。他吃驚地張大嘴巴,看着寶帳前被水沖刷幹淨的地面。
“陛下,這是……”他指了指帳前,空氣裏彌漫着血腥味。
“無妨。”趙熙泰然坐在案前,“朕的武衛長受了重傷。”她指了指頹頓在地的劉遠,“着在營中養傷吧。”
崔是看帳內外情形,暗自心驚。忙跪下道,“末将來遲了。”趙熙擺手,“幸虧你沒早來。”崔是尴尬點頭。他若來,也不可能帶着親兵,若他也陷在這裏,趙熙哪裏來的底氣能降服叛逆。
一切處置完畢,天已經亮了。初升的朝陽,在天邊露出小半張臉。趙熙站在帳門裏,向外看。每一天都升起的太陽,如此司空見慣。今天再見,卻分外感慨。這一夜,可謂驚心動魄。
對任何人都不能傾心信任,但又要依仗很多人,才可以坐穩帝信。這就是陛下與臣下的關系。不是不信任,是不能全信,不是不疑,是不能都疑。
君王之道,上回她同顧夕講過,是利益,是制衡。前者是目的,後者是人性。她既為帝,就要一輩子與這些為伍。不止昨天,而是需要日日警醒。
她遠望京城方向,想着母後的安危,心中暗暗發恨。她必查出幕後之人,無論何種目的,必不寬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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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澤于正午時,接到正式的谕旨。命他封宮徹查。其實他一夜未睡。太後病重,他和其他兩位侍君,皆在內後宮侍疾。同時,暗中封宮,徹查已經進行了一夜。
宋侍郎由于職業敏感,已經開始着手審案了。
因着無旨,宋承孝和林澤商量着,未敢動太後院中的人,只從外圍查起。審人時,李侍郎坐陪。直熬到正午時,正式的谕旨終于到了。
聽完宣旨,宋承孝立刻有了底氣,将太後院子裏的奴才也一并收審。
李侍郎湊過來,“承孝,你都有旨了,不用我了吧。”他可看夠了這一夜的血腥。抽鞭子都是輕的,他們刑部刑訊的招數可真是,觸目驚心。
宋承孝側目瞅了李侍郎一眼,嫌棄道,“到底是文弱,這點血腥就怕了?清晏,咱們已經審出點眉目了。如今抓了院子裏的奴才,細加排查,就一定能挖出原兇。”
李清晏忙擺手。外圍的已經血腥成那樣,內院的奴才們更好不到哪去。他可不想目睹。“你自己審去吧。我得整理卷宗。”此回随駕去的暗衛,一個個的,都得把他們的身家八代理出來。陛下雖沒說,但他知道這活他是跑不了的。
宋承孝點點頭,“那你忙你的去吧。”
眼看着宋大人眉目清明,氣勢如弘地押着人犯走了,李清晏長長舒出口氣,他終于可以書卷為伴,不用再聞血腥了。
林澤重新調配人手,将後宮鐵桶般圍了起來。
晚上,他将李清晏拉過來,“清晏,可都查清了?”
“嗯。”李清晏将厚厚一疊文書呈上,“這裏記着查出來的可疑人名,連着他們的身家,都記載清楚了。大人可直接送給陛下禦覽,臣侍接下來會将文書做得更完備些,明早前送到北營。”
林澤沉吟了下,他很挂念趙熙,很想親自趕到北營。可在人事上,清晏比他在行。若論權衡利弊,掌控人心的本事,他可是趙熙手把手□□出來的。
“清晏,你即刻動身去北營,親自向陛下解說。陛下那裏的事情定是千頭萬緒,你能幫到他。”
“嗯。”李清晏擡目,清俊的面龐寫滿堅定,“大人放心,清晏定會盡全力幫陛下肅清奸黨。”
林澤拍他肩,“好,護好陛下。”
李清晏帶着厚厚的文書上了馬車,林澤手中執着副本,翻看了一會兒,皺眉。若是等陛下再發回谕旨,他怕來不及,這些人中真正的奸黨不定又作出什麽妖。于是他再一次先斬後奏,“來人,将禁衛軍分成數隊,拿上名單,按照上面的人家,一家一家地抄過去。剩下的人去劉國公府,将國公府團團圍住。”
部将領命去了。林澤負手站在院子裏。擡目遠眺,目之所及,皆是重疊宮牆,四角天。陛下身邊的最後一道屏障就是暗衛,暗衛叛亂,是多麽兇險的事情。林澤很想馬上驅馬,去北營接她。可他必須坐鎮京城。
林澤眼中全是霧氣,連肩也繃緊。若是她有個三長兩短,他坐鎮的京城,又有何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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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王府。
前太子趙珍半倚着躺在暖榻上。
休養數月,他身上,有了些感覺。此刻,正用不太靈便的手,玩弄一個年輕男子。那男子寬肩窄腰,四肢修長,一看便是常年習武之人。此刻,那男子極力忍耐着趙珍的玩弄,雙手抵在趙珍腹上兩處大穴,正輸導內力運行周天。
劉有站在廊下,看着這一幕,唇角微抿。
廢太子在府中,每日珍藥不斷,還拉着當初萬山留給他的幾個劍侍給他輸內力。每人一天,輪着來。趙熙出京去了北營後,他突然變本加厲,強迫那幾個劍侍晝夜輸內力,替他導引經脈。幾個劍侍算是廢了,只剩下這一個勉力支撐。
劉有此回回來,是喬裝成方外神醫,由府中安排好的人介紹給趙珍。趙珍也是病急亂投醫,聽人誇耀神醫本領,當下收了他獻的藥。着人試吃了後,也服下去,果然當天就覺得筋脈爽利了不少。
劉有在窗外打量趙珍的反應,估計依這個回光返照的反應,也是活不過多久了。那藥是攝政王親自交給他的,可祁峰并不懂藥,不知他身後是哪位熟悉藥理的人,制出這枚霸道的藥丸。
劉有見已經得手,便不再耽擱,轉身出了院子。找到柴房裏暗道的入口,鑽進去。洞口設在城外,他在隧道裏走了大半個時辰。出洞時,周遭一片寂靜。
劉有詫異地四下看了看,并不見跟他來的那隊人的蹤影。劉有察覺到危險,快步向北方而去。
遠處,林澤剛派過來圍康王府的一小隊人,也察覺了劉有。領頭的打了個手勢,幾個人對了對眼色,悄悄地尾随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