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歸來

江府是歷經五朝煙雨的名門望族,炤寧是二房獨女,在家族姐妹間排行第四。

炤寧生涯中第一場變故,是在十歲那年:雙親先後病故,辭世之前,過繼了時年九歲的江予莫到名下。

第二場變故,始于她及笄之年的一場亂局。時年深秋,詭異之事頻發,炤寧與元皇後母族陸家結仇。在一些人眼裏,江炤寧意味的是不可開罪,惹她厭憎、詛咒,便是生不如死的下場——活生生的妖孽、煞星。

很多人問炤寧要個說法,炤寧始終沉默,一言不發。

這些是非,最終導致非她不娶的燕王選擇放手——他是太子胞弟,元皇後所生。

炤寧離京幾日後,自太醫院傳出消息:她重病纏身,若不能得遇神醫妙手,只有三五年可活。

外人紛紛向江府求證,江府的人黯然點頭,說炤寧離京的最重要原因,便是四處尋訪名醫。亦是為這緣故,雖然怪事大事頻發,也無人深究她的過失。

人們聽了,只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少年郎總會悵然地嘆一聲紅顏薄命——炤寧十四歲那年,先以才情名動京城,後成為帝後亦贊譽有加的第一美人。她與燕王曾是最受人矚目的一對璧人,局外人滿以為能夠親眼見證一段當世佳話。

誰承想,世事無常,情緣薄如紙。

**

光陰荏苒,三年歲月消逝。如今是雍和二十六年冬季。

這日黃昏,飛雪連天。一列輕騎踏雪入城,飛馳在京城的古老長街。

為首之人,是燕王師庭逸。

雍和二十四年春日,漠北屢犯大周邊境,侵地擾民,師庭逸請命挂帥出征。戰捷後又轉戰西部,對敵西夏,今秋大獲全勝,于一個月前班師抵京。

征戰期間,抱負得以實現;凱旋而歸,獲得榮耀權勢。這一切不能讓他生出喜悅,心魂如墜孤寂深淵。那是因失去炤寧而起。

報國安民與兒女情長,本就是兩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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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戰期間,才知戀火已然入骨,非漫漫時光、山長水闊可磨滅阻隔。

回首前塵,方覺将他與她的情緣斷送的,不過微末小事、一念之差。

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對她沒有足夠的信任。

在外期間,他命手下詳查的舊事真相浮出水面。是他錯,錯怪她,錯信旁人。

回來第二日,便遠赴他鄉尋找炤寧,一再與她失之交臂,不知是不是她有意回避。

可不論她怎樣待他,都是應當的。

終于,她結束了游歷,回到京城。

他要見到她,刻不容緩。

是因為他,她誤了最美年華,芳華極盛時流離在外。他要償還,請她原諒。

**

炤寧回京後,并沒回江府,暫居在筱園。

筱園位于京城最繁華的地帶,鬧中取靜,遍植梅花,最宜觀雪賞梅。出了門,穿過長長的街巷,向左轉,便是老字號酒樓——狀元樓。

這一晚,炤寧在筱園暖閣裏間用飯。

花梨木桌上擺着狀元樓送來的醋魚、酥藕、油爆蝦等西湖菜,另有一壺溫得恰到好處的陳年竹葉青。

對着佳肴美酒,炤寧胃口缺缺,吃了幾筷子菜,喝了半杯酒,末了,慢吞吞地喝湯。

紅蓠垂着頭掰手指,回想着小姐以前愛吃什麽。

白薇走進來,低聲通禀:“小姐,燕王說話間就到了。”

炤寧略一沉吟,笑,“是貴客,不要失禮。”

“是。”

師庭逸走進暖閣,薄底靴上的素雪随着他腳步落在地上,慢慢融化。他的視線游轉,近乎迫切地尋找着炤寧。

炤寧自珠簾後走出,屈膝行禮,“不知殿下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請恕罪。”是平靜客套的語氣,宛若與他初見,從未有過牽絆。

師庭逸上前兩步,擡手示意免禮,斂目凝視着她。

依然是記憶中美麗絕倫的容顏、明亮如寒星的雙眼。只是,目光是他從未見過的寂冷。

炤寧打量他片刻,心裏有些驚訝。記憶中的他,是透着野性張揚的俊朗,美麗的獵豹一般。眼前的他,歷經征塵烽火,氣勢攝人,眉宇間卻刻畫着憂郁寂寥。

別後再見,容顏未改,心性已變。

炤寧指一指太師椅,“殿下請坐。”

師庭逸沒動,一時失語。

炤寧只好問道:“殿下有何吩咐?”

“我來,是要向你賠罪。”師庭逸語速很是緩慢地道,“前塵舊事,是我的錯。”面對着她這看似柔和實則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态度,也只能開門見山。

“殿下言重了。”炤寧彎唇微笑,“實不敢當。”

“……”師庭逸苦笑,“這是我欠你的,該償還。要怎樣,你才能原諒?”

“償還,原諒……”炤寧踱開幾步,“這樣說來,殿下以為三年前的事情有假?”

師庭逸亦步亦趨跟随着她,“自然。”

“若是成真呢?”炤寧停下腳步,擡頭看着他,展顏一笑。

定會成真。屆時該是誰要誰償還,誰要誰原諒?她回來不是為着喊冤洗刷邪名,更不是為着得回他。

“你的意思是,讓那幾出戲變成實情。”他并非疑問的語氣。

“若是呢?”

“無可厚非。”

炤寧訝然,卻沒追究,轉而出言送客:“天色已晚,不便多說,不留殿下了。”不等他說話,便轉身要走,“紅蓠,送殿下出門。”

她以為自己可以做到平靜地面對他,在初時也确實做到了。可是,他眼中的愧疚、疼惜不容她忽視。越是如此,越讓她難受。

“炤寧。”師庭逸在錯身之際捉住了她的手,悲傷地看着她,“別這樣。”

炤寧哽了哽,垂了眼睑,深深地緩緩地呼吸。

“我知道你的委屈,知道自己有多混賬。可是炤寧,我們有轉圜的餘地。”他察覺到她的手微涼,手上加了些力道,想将溫暖快一些傳遞給她。

紅蓠、白薇對視一眼,悄悄退了出去。

這種情形是遲早都要面對的,話還是早一些說明白的好。炤寧竭力恢複平靜清醒,擡眼直視着他,“這許久,你我都不好過。”

師庭逸颔首,靜待下文。不好過,豈止是不好過?

“你出生入死的時候,我在哪裏?我重病不起的時候,你又在哪裏?”炤寧沒掩飾自心底擴散開來的痛苦,“最難的日子,你我也獨自走過來了。有很多年,我以為你會陪我一輩子。可是,這塵世哪有不離散的緣。”她牽了牽唇角,綻出一抹酸楚的笑,“往後,我們不能為友,也不能再續前緣,陌路或敵對就很好。以前的事,不需再提。”

師庭逸心頭抽痛不已,握緊她微涼的手,“恨我麽?”

炤寧搖頭,“不恨。”

“既然不恨,為何要抹殺過去一切?”師庭逸凝住她美麗的眸子,“虧欠你的,我不會忘;多年的情分,更不會忘。再有,敵對二字從何說起?”

炤寧如實道:“我平白陷入困局,禍事不斷,全拜你表弟表妹所賜。這件事還沒完。”

“我知道。”師庭逸溫聲道,“這筆賬是該算清楚,讓我幫你。”

“陸家是元皇後的母族,你該站在他們那邊。”炤寧從小就知道,陸皇後辭世之前,反複叮囑陸府、太子和他,要相互扶持、善待彼此。很多年,太子和他一得閑就去陸府,與平輩人的情分一如至親的手足。

不為此,當初他也不會只對炤寧生氣發火質問,看待事情毫無理智可言。這些她都明白。

師庭逸也想到了這些,不由黯然,“站在他們那邊?繼續委屈你?”

“這是你應該做的。”

“那麽,他們呢?明明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

她對他很重要,曾經是這樣的。她記憶中的少年郎,笑容飛揚,滿心只一個念頭:娶炤寧,一定要娶江炤寧。只等着她及笄,請皇帝賜婚。她從不懷疑他彼時的情意。可是人這一生,重要的人與事很多,誰能只為一段情而活?總有面對取舍的時候,誰都不能幸免。

師庭逸見她神色恍惚,岔開話題:“為何沒回江府?是他們不讓,還是你不想?”

“未到回去的時候。”炤寧不欲多說此事,瞥過被雪光染白的窗紗,再看看他潮濕的鶴氅,記起聽聞到的他傷病未愈的消息,遲疑片刻,勸道,“你先回府吧,改日再敘舊。”

“你還有事?”

“沒。有些乏,想早點兒歇下。”

“身體怎麽樣?”這其實才是他最關心并最擔心的,總算能問出口了。

炤寧笑了笑,“還好,比以前虛弱一些。不談婚嫁,我是現在這樣,談及婚嫁,便是将死之人。”

師庭逸緩緩擡起手,輕撫着她的鬓角,“我們成婚,讓我尋到的良醫給你調理。讓我照顧你。”語聲微頓,強調道,“成婚後,只是照顧你。好麽?”

炤寧笑容落寞,“比起嫁給別人,我只願嫁你;比起嫁給你,我更願意孑然一身。”她後退一步,“我們中間隔着太多人太多事,在一起太累。何苦。”

“還沒試過,你怎能确定我會讓你受苦受累?”師庭逸身形向前,越過她刻意拉開的距離。

“因為我已領略太久心寒的滋味。事情不是因你而起,我不恨你;你只是做了一個選擇,我不怪你。”炤寧語聲徐徐,“我只是心寒,家族不相信我,連你也不相信。如今無所謂了,我不再需要你們的信任,因為我不會再相信你們。”她定顏一笑,透着殘酷,“這樣算不算公平?陸家只是被人利用唱了兩出戲,還不能确定到底是誰布局針對于我。現在,我懷疑每一個牽涉其中的人,包括你燕王殿下。”

所謂家族,沒給過她多少溫暖。雙親在世的時候,便與長房不睦;只剩了她和予莫之後,情形亦未好轉。

不是他害得她陷入困局,但是真正傷到她骨子裏的,只有他。

此刻想想,那時的自己真是沒出息。只因為他的不信、放棄,便無法振作,失去鬥志。

離開他,離開京城,越遠越好——心裏只這一個念頭,所以老老實實地被家族放逐在外。

有很長一段時間,難過得無以複加,覺着生而無歡,死又不值,反複回想着與他有關的一切。

父親在世時是名将、權臣。皇族尚武,今上對膝下子嗣寄望很高,讓父親得閑就指點一下幾位皇子的課業。太子和他天資聰穎,與父親最投緣,時不時到江府盤桓。太子是為着課業,他有時只是為了出宮玩耍。

就這樣,他與她結緣。相識那年,她六歲,他十歲。

青梅竹馬長大,是一對歡喜冤家。元皇後病故時,她八歲,知道他傷心難過,每次見面,總是想盡法子逗他開心;雙親相繼離世之後,他對她的殇痛感同身受,出盡法寶地陪着她哄着她。

有很長的一段歲月,他對她意味的是最親最近、一生一世。

可是後來……

她險些被這段情緣廢掉。

沒出息,那時真是沒出息,差點兒就變成戲折子裏為個男人撒手人寰的癡心女。

思及此,炤寧不由諷刺地笑了,随即才發現他神色恍惚,不知想到了什麽。

師庭逸想到的是她離京那日的情形。

當日他聽說她要離開京城,策馬追到城外,與她話別。

時值秋末冬初。她下車來,罩着深冬時才會加身的小白狐皮鬥篷。

他抱着最後一絲期望,問她能不能給他個解釋。

她側頭輕咳了幾聲,擺一擺手。

他索性問起一些細節,例如他的表弟陸骞因何去找她,又為何惹得她發火命護衛把人痛打一頓。

她始終笑笑地看着他,不答話,後來揚起素手,跟站在一旁的護衛要酒。

他蹙眉,問她幾時學會了喝酒。

“冷。”她說,“看着你更冷。”

她想說的是心寒,看到他更心寒吧?也是真的冷,染了風寒之後,是非不斷,沒人給她好生将養的時間,并且一再雪上加霜。

可他那時居然不知道。事發突然,頭腦被表弟表妹舅舅的哭訴弄得混沌焦躁,忘了給她哪怕一分關心體貼、一句暖心之語。

她劇烈地咳嗽起來,說是被酒嗆到了。而他居然就信了。

末了,她将他送的玉佩丢還給他,“你不相信我。”轉身時語氣蒼涼,“不相信……罷了,只當是白活了一場。”

這段往事他時常想起,早已明白症結在何處,而在此刻因之衍生的自責悔恨,尤為強烈。

師庭逸回過神來,語聲低啞,“是,很公平。理應如此,是我不值得你相信。”

該說的都說清楚了,炤寧固然不好過,更多的感觸卻是得到了解脫,“既如此,殿下請回吧。”

師庭逸忽然喚她乳名:“寶兒。”語聲低低的,語氣柔柔的。

炤寧一怔,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看住他。

“你我之間比之尋常眷侶,只是早一步發生分歧、隔閡,總有化解、釋懷之日。”師庭逸再也無法克制心頭翻湧的相思,展臂将她攬入懷中,下颚反複摩挲着她的額頭,語聲更低更柔,“我是負了你。但是非你不娶這一點,永不食言。不論你是何心跡,有何際遇,我總會在原地護着你——以往不能夠,日後總會竭盡全力。寶兒,我只請你多給我一些時間、耐心,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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