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這是一間審問室,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間,四面不透風,擺放着各種刑具,拐角處立着一個三角燭臺,上面燃着三盞油燈,将這間陰暗潮濕的房間照亮。

中間擺着一張長方桌,木制,顏色古樸,有種行将朽木的感覺。

桌子的一面坐着林雲舒,對面坐着趙飛。

此時他腳碗和手腕皆帶着鐐铐,領口麻衣半敞,露出古銅色精壯的胸膛,他頭發像炸開的獅子頭,肆意地綻放着,将原本就粗礦豪邁的他更添了幾分野性的味道。

林雲舒招了獄卒,指着趙飛,“把他身上的鐐铐解下來。”

獄卒看了眼趙飛的身板,小心翼翼道,“老夫人,他身手厲害着呢,萬一傷着你就不好了。”

林雲舒面無表情看着他,擡了擡手,像聽笑話似地看着趙飛,“不必。他再好的身手不照應是我兒子抓的嗎?”

獄卒看了眼門旁的捕頭,心下稍安,從身上摸出鑰匙,讓趙飛起身,将他身上的鐐铐全解了下來,而後出了房間。

趙飛抿着唇一言不發,待鐐铐去除後,他松了松筋骨,腳背勾了凳子,斜着身子,右腳踩在條凳的另一邊,右胳膊抵在膝蓋處,嘴裏叼了根草,斜着眼打量對面這個老婆子,“我喝醉了酒才被你兒子抓住,他勝之不武。”

林雲舒嘴角勾起一抹諷笑,一眨不眨看着他。

趙飛沖她眨了眨眼,調戲起來,“喲,這位大娘不錯眼地盯着我瞧,可是看上我了?”

林雲舒往椅背靠了靠,沖着老三使了個眼色。

老三冷着臉上前,一腳将他踩在條凳上的腳踢下去,寶刀橫在他脖下,“放你娘的屁!你嘴巴給我放幹淨點!這是我娘!”

趙飛看了眼老三,又看了眼林雲舒,想起胡掌櫃說的話,恍然大悟,“哦?想必這位就是縣令大人的親娘了?”

林雲舒點頭。

趙飛收了嬉皮笑臉,拱手,“真是失敬!”他傾着身子,厚着臉皮問,“敢問老夫人可曾帶酒?說實在的,我趙飛喝過那麽多年的酒,就屬你家的酒最夠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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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雲舒似笑非笑看着他,“如果不是那酒,你也不會被我兒子捉住。你竟還想喝?”

趙飛雙手撐着桌子,大大方方承認,“為何不喝?我這輩子唯獨美酒不可辜負。沒了它,我還有什麽樂趣?”

林雲舒不置可否,淺淺一笑,轉了話題,“可曾娶妻?”

趙飛一怔,搖頭,“不曾!”

“很好!沒有連累家人。”林雲舒沖外面叫了紙筆,獄卒很快拿過來。她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又問,“可有父母?”

趙飛笑容變淡,動了動嘴唇,“父母尚在。”

林雲舒臉上露出一絲嘲諷,又提筆寫了一句,話裏的諷意更甚,“哦,那就是白發人送黑發人。”

趙飛表情僵硬,也不知想到什麽,臉色突然黯淡下來。

老三一直抱着寶刀的手也不自覺放下,呆呆地看着母親。

林雲舒擡了擡眼,“你偷過多少戶人家?一共得了多少銀錢?”

這古代交通如此不便,這趙飛的名字能讓全國各地的百姓如雷貫耳,可見他這個賊活動範圍有多廣。

江湖人頂頂大名的義俠被人稱做小偷,趙飛臉上隐隐有一絲裂痕,梗着脖子,“我那是劫富濟貧,不是小偷。”

林雲舒将毛筆擱下,雙臂交握,又往後靠了靠,“行啦,你就別給自己臉上貼金了。你有沒有把錢捐給窮人,捐了多少,誰知道。你又沒賺過錢,你喝酒吃肉花的那些銀子哪來的?不都是偷來的嗎?你給自己用,還不算是小偷嗎?”

趙飛理所當然道,“我用又如何?他們那些錢也是賺老百姓的錢,全都是奸商,我用是給他們面子。他們該感恩戴德才對。”

林雲舒都要被他臭不要臉的語氣給氣笑了,拍了幾下桌子,“我們顧家做生意向來都是明碼标價,童叟無欺,我們憑本事賺錢。你知道我們族人為了造那紙,付出過多少嗎?大冬天要把麻杆放到冰水裏浸泡。天熱的時候,大家都要上山撿柴燒火。”她越說越心疼,恍然想起去年秋天。

趙飛一陣沉默。他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些。

林雲舒撐着桌面,走到燭臺前,将燈芯挑亮,望着這朦胧火光,她恍然想起當初為族人做法事時,二十幾個和尚将整個大堂都點亮的情景,“去年秋天,我們顧家商隊從西風縣運紙過來,途經雁山,五個族人被土匪殺死。憑什麽我們族人辛辛苦苦造出來的紙,半大小夥頂着寒冬臘月出門,半路上被土匪搶劫,半路丢掉性命。好不容易歷盡千辛萬苦才将紙兜售出去,賺來的錢你說偷就給偷了?我問你,你花死人錢,你就不覺得愧疚嗎?”

這就跟前世她父母辛辛苦苦開店,好不容易将生意搞好,地痞流氓跑到店裏搗亂,強收保護費一樣可惡。

老三死死抿着唇,眸裏閃着淚花。

“我不反對你做好事!但中你不能偷別人的錢財做好事。怎麽着,別人不會花錢,需要你幫着花啊?你怎麽那麽能呢?就因為我們家族有錢,我們就活該被偷?”林雲舒面露譏笑,“可我們顧家十年前,每人家裏也才攢下幾兩銀子,我們是靠自己的雙手一點一點掙來的。你仗着自己那點上不得臺面的技能,就毀了我們顧家大半年的辛勞。你這樣的人也配稱義俠?簡直嘩天下之大稽!”

趙飛黝黑的臉龐漲得通紅,一直紅到耳根,鼻翼由于內心激動張得大大的,額上的一條青筋鼓動着,臉上連着太陽窩的幾條筋不停抽動。

“你在生氣?”林雲舒指着老三,“我兒子活了二十多年,前面八年一直走镖,每日風裏來雨裏去,冒着被人砍殺的風險,一趟也才賺二兩銀子。他的身手不比你差。卻一直勤勤懇懇掙錢養家。我倒想知道你父母到底是怎麽教育你的,只教你武功,不教你做人的道理嗎?還是說你天生就是個不知廉恥,不事生産,只懂偷錢為生的小人?”

她背着他,哼笑一聲,“鹽儉縣抓到義俠一事,不日就要傳遍州府,到時候我就讓你見識,是感激你的人多還是恨你的人多?”

說完,她一甩袖子走了。

老三深深看了眼面色鐵青,如困獸一般掙紮着的趙飛,崩着一張臉,“我以前覺得你是個劫富濟貧的好漢,現在我才知道你只不過是個小偷。你這樣的人不配稱江湖好漢。”

說完,他招手讓獄卒将人帶下去。

林雲舒說話聲音不小,獄卒在外頭聽得明明白白,心中也暗罵這個趙飛不長眼,偷誰不好居然偷到縣令大人族人頭上。怪不得把老夫人氣成那樣。

他拿着鐐铐過來,趙飛一言不發,任他上鎖。

趙飛回到牢房裏,沒多久,就有人來探望。

趙飛抓過來當天,小四就将人帶到堂上,他對偷盜一事供認不諱,所以也不需要禁止朋友過來探望。

趙文廣給獄卒使了銀子,拎着好酒好菜進來,那獄卒知道趙飛武功高強,也不給開牢門,只讓趙文廣在牢門外探監。

趙文廣求情不管用,只好一樣樣将東西遞過去。等所有東西都從栅欄遞過去,也不見趙飛過來,趙文廣急了,“飛哥,你怎麽了?這是你最愛喝的秋露白啊,還有牛肉。胡哥讓我帶給你的。”

趙飛一動不動,只擡頭看着窗外那白茫茫的天。

趙文廣以為他想出去了,左右看了看,小聲道,“哥,你放心,我們會想法子救你的。”

趙飛終于肯回頭看他一眼,“文廣,你說我做錯了嗎?”

剛剛那個婆子說的話,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

他自小就跟着師傅在山上習武,喜歡聽師傅講那些快意恩仇的故事。師傅死後,他下了山,一心想做個大俠,剛下山的時候,他在路上殺了一個奴役百姓的奸商,将他身上的銀子都分給那幾百姓。他們跪下叫他大俠。

他受了啓發,只要遇上窮苦百姓,他就将身上的銀子給他們。沒錢的時候,他就到大戶人家拿,反正他們都是奸商,這些銀子來得也不幹淨。

可如果那銀子也是別人辛辛苦苦賺來的,卻叫他給偷了,豈不是讓別人的辛苦都成了徒勞?

趙文廣一愣,“什麽?”

趙飛終于肯移步過來,盤腿坐在地上,拿起灑壺往嘴裏倒,又扯了牛肉,大口吃起來。

趙文廣小聲道,“胡哥讓我告訴你,你暫且忍耐幾日。”

趙飛搖頭,“不用救我。”

趙文廣以為他哥不想他們冒險,忙不疊道,“飛哥,都是大家樂意的。我們當初可是說好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趙飛聲音悶悶地,“不是,我好像做錯了。”至少,他偷顧家族人的錢就是不對。

他在清風樓幾日,也聽到不少百姓交談,言語中對新縣令多是敬佩,說他是個難得的好官。他都這樣清正廉明,他的族人應該也不是欺壓百姓的奸商。

趙文廣傾着身子将趙飛上上下下打量一通,“哥,你咋啦?你怎麽會這麽想?你忘了嗎?咱們當初可是發下宏願。讓天下的窮人都能有錢花。”

“可如果富人的錢也是他們辛辛苦苦掙來的呢?”趙飛直直望着他。

趙文廣擺了擺手,“那又怎麽樣?他們少了那點錢,照應是富人。可窮人連他們的手指頭都不到。”

趙飛低下頭,“可是她說的也有點道理。”

趙文廣很快明白他話裏有個她,不由怔住,“她?她是誰啊?”

趙飛剛要回答,外面獄卒拿着鏈子敲擊下鐵栅欄,發出哐當一聲響,“行了,探視時間到。”

趙文廣也顧不上跟趙飛說話,“哥,你別急,我們會盡快救你出去的,你再忍幾天。”

趙飛想到老三那出神入化的身手以及林雲舒那雙通透閃爍着智慧光芒的眼睛,立刻追出去,攥着鐵栅欄,喊道,“不用,不用救我。你們別救我。”

趙文廣走了幾步遠,也不敢在過道裏喊,只沖他擠了擠眼睛。

趙飛看懂了,急得額頭上全是汗。那個婆子那麽恨他,估計一早就讓她兒子将他的卷宗發上去了。他們劫法場就是送死。他急得直拍欄杆,又喊了幾聲,卻只能眼睜睜看着趙文廣走遠。

話說另一頭,老三追着親娘從牢房裏出來,扶着她往縣衙走,“娘,你說的對。劫富濟貧不對。”

林雲舒點了點頭,“孺子可教。”她輕輕嘆息一聲,“也不知他還有沒有救?”

老三擰着濃眉,“娘,他已經伏法,你為何還要跟他講這些道理?”

“你二嫂說的對。他這麽好的本事就這麽殺了,太可惜了。”如果這趙飛不是偷了信王府的東西,他偷再多的銀子,也罪不至死。她想将趙飛降服,讓他培養幾個可用之才。

“鹽儉縣是太平了,可其他地方卻是越來越亂了。”

老三也從以前镖師口中得知,現在許多地方都出現土匪,镖局生意越發好了,只是走镖風險也在不斷增加。他娘想收服趙飛,應該也是擔心顧家商隊再遇危險吧?

第二日,林雲舒又來了牢房,今天的她倒不像昨天那麽激動。

趙飛眼皮跳了跳,一想到昨日被她狗血淋頭大罵一通,他就氣短,半耷拉着腦袋,不敢擡頭看她。

林雲舒挑了挑眉,這個不可一世的江湖大盜居然也會心虛?看來他還不是無可救藥。

她心中一動,開了口,“八天前,東林鎮客棧,你是不是偷過一位客商一萬兩銀票?那是長工們辛苦好幾個月的工錢。你藏在哪裏了?”

長工?趙飛驚訝擡頭。

林雲舒點了點頭,“從東林鎮來的路上,你應該也看到許多長工都在鹽堿地裏幹活。從年初就開始幹,已經半年多了,管事答應給長工們發放工錢,好讓他們回去陪家人。”

趙飛黝黑的臉龐漲成紫紅色,之前偷盜對象不容易已經叫他難過,現在得知那銀子竟是要發給底層長工。更讓他羞愧難當。

過了好一陣,他舔了舔幹澀的嘴唇,嗡聲嗡氣開口,“銀子不在我這兒。”

林雲舒面色沉了下來,以他馬不停蹄的偷竊速度,他應該還沒時間花吧?他這是連長工工錢也貪?

趙飛小心翼翼擡頭,對上他陰雲密布的臉,幹巴巴地解釋,“我已經将銀子送人了。”

“你都送給誰了?”林雲舒面無表情看着他,突然靈光一閃,想起淩淩曾經幫助過雲兒,給了她十兩銀子,卻不想雲兒沒幾天又将銀子送回來。

那是啥巷來着?

“我送給窮苦百姓了。”趙飛撓撓頭。

林雲舒騰得從椅子上站起來,“是不是永安巷?”

趙飛微微有些驚訝,“你怎麽知道?”

他可是大晚上去送的,她不可能知道的。

林雲舒重新坐下來,提筆又寫了幾筆,“你這幾天一共偷了多少銀子?”

趙飛想了想,“有四五萬兩吧。”

林雲舒毛筆還未落下,卻是不可思議地擡頭,不确定問,“四……四五萬兩?”

趙飛沒掙過錢,他對銀錢沒有多大概念,他花錢的速度相當快,理所當然地點頭,“對!”

林雲舒記下幾筆,将毛筆狠狠丢下,“不如我跟你打個賭。我在城中貼告示,說明大家撿到的銀子是你送的,如果他們七日內能将一半銀子退回,我就可以想法子免你一死。你要賭嗎?”

趙飛被她問住,誠然他将錢財視如糞土,但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林雲舒循循善誘,聲音裏帶着幾分蠱惑,“除了極個別人家犯有重病,急需用錢,大部分人家都是小有盈餘。沒有你送的銀子,不會餓死。”

至少這幾年風調雨順,她還沒聽說過鹽儉縣有人餓死過。

趙飛沉默片刻,他對生死早就置之度外,但是這個賭約很有意思。他往日聽別人說他是大俠,一直敬佩他。雖說他從未求回報,但是如果能收回一半,至少可以證明他幫的人中有一半都是善良的。

至少也能讓他心中好過些。

趙飛一掌拍到桌子上,擲地有聲,看着林雲舒,“好!我趙飛跟你賭!”

林雲舒笑眯眯道,“若你賭輸了該如何?”

趙飛攤了攤手,一臉坦然,“命已在你手,你說如何就如何?”

林雲舒眸間帶笑,“我要你從今往後,都聽我的,任我差遣,你可願意?”

趙飛滿臉驚訝,“不是我願不願意,而是我是官府通緝的罪犯,要砍頭的。”

普通的罪犯不用砍頭,可他偷過信王府的東西,早就被朝廷通緝。

林雲舒卻不覺得有什麽困難,“沒事,我可以讓我兒子向上面申請留你一條命,幫忙耕田。”

全國最貴通緝犯落網,這功能絕對是實打實的。只是提個小小要求,也不算過份。

趙飛見她已經打算好了,無話可說,“就依老夫人所言。”

林雲舒站起來,沖獄卒招了招手,回頭看了眼趙飛,“我也不占你便宜。我會讓族長将長工們欠的銀子都發下去。他們手裏有餘錢,你的贏面也能更大些。”

獄卒走進來給趙飛戴鐐铐,冰冰涼涼的鐐铐戴在手腕上,讓燥熱難耐的趙飛舒服許多,只是聽了她的話,他總覺得像是一種預言,開始發慌,“你就這麽自信,那些人不會将銀子還回來?”

林雲舒勾起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你且等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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