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地動預警
當南飛的雁落入碧瓦朱檐築巢之時,天都城迎來了初春的第一道曙光。
有時候老人的預感是很靈的東西,林敬的話猶在耳邊,在一個寂靜無聲的夜裏,九龍銜珠地動儀悄然滾落了一顆金珠,在蟾蜍嘴裏晃了兩下,不動了。
第二天上朝,欽天監監正玉隐持銅谛聽上朝,預示東南沿海方向的江州附近會發生地震,惹來滿庭嘩然。
說來上次大地震還是胤帝在位之時,已過去了一百多年,由于預判位置在人口密集的幽州,胤帝當即派威遠大将軍燕夕帶領京騎前去支援,由于疏散得及時,并未發生重大傷亡,此後又加運了許多物資,幫助百姓重建家園,短短數月,幽州大小郡縣路驿皆通,商事恢複到正常水平。
後來這些年金珠不是沒掉下來過,只是次次都是虛報,光景帝繼位之後就有兩次,久而久之,地動儀的可信度大大下降,今日再逢此事,多數朝臣都沒當回事。
白以檀坐在翰林院裏,聽下朝回來的前輩們聊天,說嚴子航力排衆議,獨自攬下了去江州預警地動一事,盡管衆臣不以為然,在皇長子雲決的力辯之下,景帝派足了人手給他,明日便要出發。
就當她欽佩嚴子航的勇氣時,她并不知道,其實嚴子航內心十分迷茫。
他私底下問雲決:“殿下,太子和凜王都按兵不動,您為何執意讓微臣參與此事?”
雲決拂着茶盞,狹長的眉眼輕微一動,有種俊魅而危險的感覺。
“你可是不想去?”
嚴子航一窒,忙道:“不,微臣只是……”
“只是覺得此事純屬子虛烏有,去了也不過白跑一回,撈不着任何好處,回來反而要頂着勞民傷財的帽子備受責難,本王說得可對?”
嚴子航沒吭聲,算是默認了。
雲決笑了,将茶盞放回桌上,輕微的聲響聽在嚴子航耳裏猶如雷霆萬鈞,他不敢擡頭,唯恐下一秒雲決會勃然大怒,然而只聽到一句再輕巧不過的話。
“沒關系,這一路長着呢,或許你會改變想法。”
改變想法?他這話似乎隐含深意,莫非……有什麽自己不知道的安排?
嚴子航沒來得及細想,只聽出了話裏的逐客之意,便識相地離開了流光宮,殊不知就在他身影消失的那一刻,幕簾後聆聽多時的玉隐款款現身。
“王爺,您為何不對他說明,前兩次地動儀異常都是您故意讓臣虛報的,為的就是讓大臣們都不再相信此事,當真正的地震到來時,我們便可獨攬功勞。”
雲決把她拽到懷中,兩指蹭着光滑的下颚和修長的玉頸,一股幽香竄入鼻尖,他左手略一使勁,摟得愈發緊了。
“有些話無須說得太明白,本就是個白撿的功勞,他若理解得通透,自然能把握好這次機會,若理解不了,本王身邊也不需要這種廢物,等回來就把他處理了吧。”
玉隐蹙着柳眉問道:“可萬一他死在了江州……”
“那就要問你了,這世上還有誰比你更了解這場天災?”雲決泛出撩人的笑意,俯身欲吻玉隐的唇,卻被她冷冷推開。
“王爺,這玩笑并不好笑。”
雲決“啊”了一聲,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誇張得像是在做戲。
“本王怎麽忘了,你說過,歷史上你算漏了這一次,導致自己也殒命于地震了,是本王的錯,一時失言,嬌嬌莫動氣。”
玉隐微微撇開臉,不欲再作交談,雲決把她扳回來,正要強行吻下,忽聞下人來報。
“王爺,江璧微江大人求見。”
雲決動作停了半晌,最終手一松,滿臉掃興地說:“傳吧。”
已經回到翰林院的嚴子航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命已經在別人手中過了好幾輪,滿心滿眼想的都是雲決那句意味深長的話,中間被白以檀打斷了好幾次,都是各種莫名其妙的事。
“嚴子航,你見沒見過青蛙、蟲子和蛇在一個地方同時出現?滿地都是的那種。”
“沒有。”
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那你有沒有見過六月飛雪、黃霧游蕩的景象?”
“沒有。”
連續兩次不耐煩的回答根本沒有擋住白以檀源源不絕的問題,這次她沉默得久了些,擡頭望着天頂苦想,大概過了一炷香才問道:“枯竭了十幾年的泉眼突然冒出了水,花卉反季節開放,這些見過嗎?”
嚴子航終于忍無可忍,拍筆落案,唰地轉過身子冷聲道:“白以檀,你是不是當我不知道地震來臨的前兆?”
“啊……你知道啊……”白以檀搔了搔腦袋,滿臉都是被人揭穿後的羞臊。
嚴子航深呼吸,竭力抑制住自己想要掐死她的沖動,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來:“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就是想……提醒你小心點……”
鬼才信!
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只要長了眼睛的都能看出來,偏偏她自己還覺得隐藏得很深,嚴子航簡直不知該怎麽形容自己的感覺了,想發脾氣發不出來,想不理她又已經被勾起了好奇心,仿佛眼耳手腳都已經被制住了,只能跟着她的節奏陪她兜圈子。
他決定沉默。
白以檀像是意識到了什麽,終于不說話了,潇.湘樓裏恢複了以往的寂靜,偶爾有鳥雀啄窗,或者誰經過了走廊,聲音都格外明顯。
就這麽一直熬到了放值之時,眼看着嚴子航已經開始收拾東西了,白以檀心裏急躁,表面卻狀若無事地與他閑扯。
“從天都城去江州要多少天啊?”
嚴子航背對着她把卷宗一本本地塞進樟木書架上,道:“快的話一周左右吧。”
“要這麽久……”白以檀迅速算了下時間,心中大概有數,繼續不着調地旁敲側擊,“這時間太長了,要是你到的那天剛好震了,或者你還沒到就震完了怎麽辦?那不是白跑一趟?”
嚴子航驟然回首:“你能不能盼我點好?”
“我只是假設嘛……你自己難道不會想這些事情嗎?”
“我想的是江州或許根本不會發生地震。”他一言釘死。
白以檀半晌無言。
地動儀畢竟是個幾百年的古物了,雖然欽天監一直負責維護和修繕,但這過程中出了什麽岔子也說不定,所以好幾回都沒測準,導致它飽受質疑。這次金珠墜落,白以檀不能強迫別人去相信這件事,但她知道這絕不是一次誤報,因為她記得很清楚,歷史上天罡十六年的四月十八,江州遭遇百年內最大的一次地震,傷亡無數。
記得那時的豫州太守還組織百姓捐銀子,白以檀讓小月把她僅存的幾樣大首飾都捐出去了,後來太守憑借此事在政績上添了光輝的一筆,平步青雲,第二年就調回天都城當了京官。後面朝廷徹查貪腐,他被抖了出來,原來當年大半銀子都進了他自己的腰包,可憐琢城本就不富裕,善良的百姓們掏出壓箱底的錢不過是想幫幫那些無家可歸之人,全被他糟踐了。
一想到這事白以檀就恨不得将那狗官拽出來千刀萬剮,不過事到眼前,她發現自己可以做更有意義的事——幫助江州百姓避過這一劫。
好在這次去的是嚴子航,他們日日相對,她總算還能說得上話,只是要怎麽提醒他成了大問題。剛開始同他繞彎子,他一點沒領悟到,換個隐晦點的辦法吧,比如說塞封信什麽的,要是沒收到就麻煩了,也不可取,剩下唯一的辦法就只能是明說了。
怎麽說?
你好,我是活到天罡二十八年死掉了又重生的怪物,現在告訴你,江州一定會發生地震,你……哎,你跑什麽?
嚴子航,我夜觀星象,料定四月十八日會發生地震,你早去早回,一切小心啊……你瞪我做什麽?我說的是真的!
我以人格保證肯定會發生地震!什麽?我沒人格?
以上各種情節白以檀都在腦子裏過了一遍,發現哪個都不對,然後就更沮喪了。
罷了,随便說吧!要當她是怪物她也認了,人命關天,管不了那麽多了!
她上前拽住嚴子航的衣袖,明眸定定地看着他,每字每句都在心裏斟酌了良久,再嚴肅不過。
“你走之前,我不想說什麽一路順風平安歸來之類的話,同窗共事半載,我之前得罪也好,煩人也好,都請你暫時忘了,只需記住我幾句話,四月十八日前,一定一定……把百姓疏散了,并保護好自己。”
嚴子航微眯着眼,反手抓住她的手臂道:“你什麽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白以檀被抓得有些疼,卻眼都不眨。
這種從未有過的肅穆和正經終于撬開了嚴子航的心牆,漆面一塊塊剝落,紅磚裂開縫隙,露出柔軟蓬勃的內心,而正是因為它流的是鮮紅的血,他才沒有立刻逃開或者當白以檀腦子有病,他只是與她對視了片刻,然後緩緩放開手,什麽也沒說地走了。
白以檀怎麽也沒想到他會是這種反應,一個人站在門口愣了半天,被初春的涼風吹得一哆嗦才回過神來。
搞什麽鬼?他到底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