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凰臺之行

兩匹馬正并行在塵土飛揚的道上,兩邊俱是巍峨高山,陽光熾熱,透過參天大樹灑下斑駁陸離的光,迎面照在臉上,身上。天空掠過飛鳥,或高或低地吟唱。策馬前行時狂風揚起襟袖,鬓發舞動。

既是連跑了兩日,二人不見半點疲勞。舒寒哈哈一笑,偏頭揚聲道:“師侄,就快到了。”

晏清颔首,眼裏透着堅毅。

舒寒收聲,凝眉望向前方,嘴角緊抿着。許歲安只讓他帶着人回來拜見師父,師父出沒出關且不說,這麽遠的路,他來來回回不要命的嗎?

馬蹄片刻不停歇,太陽漸漸下山,天邊殘霞蘊着鮮豔的光,紅且亮。

“呵——”舒寒勒住缰繩,馬兒高高向後仰,兩只前蹄頓在半空,發出叫聲來。

晏清也跟着停下來,他在山下,仰頭望去山高不見頂,樹茂而密。幾近傍晚,日頭落下雲層,不知哪裏來的霧氣濃濃環繞山腰間,鶴飛于四周,鳴叫聲悠遠綿長,一派神秘之象。

“凰臺山。”他低聲呢喃。

“走。”舒寒下了馬,牽着缰繩就往前去。

晏清跟着他腳步,四下打量着。他不知道凰臺山代表的是什麽,也不知道朝劍閣到底有多厲害,可光是見這山,便覺得不同凡響。

“師父他人好說話,你不必害怕。”舒寒以為他心裏沒底,難得的聲音溫和寬慰。只是那語氣聽起來總是有些幸災樂禍,戲谑捉弄。

晏清瞥了他一眼,默不作聲。

“大師兄你可能是見不到了。”舒寒也不管他,自顧自地說起來:“不過也沒什麽大礙,見面了估計你倆也說不上話。”

“我們門派呢,四個弟子,大師兄,我,歲安,和小煙。平常也都是各練各的,師父管得松。”

“你別看許歲安那股勁,我還是她師兄呢。”舒寒哼唧一聲,甩了甩衣袖,頗為大方有禮地說:“如今你是她弟子,也合該叫我一聲師叔的。”

晏清嘴角稍稍揚起一點弧度,又快速隐了下去。

二人沿着山道,偶爾竄出一只野兔,又或是其他小動物路過。山看起來高,可去師門的說長倒也不長。

朝劍閣。

三個大字雕刻在石拱門之上,沒有想象中的那種磅礴大氣,但卻古樸深蘊。晏清牽着馬,昂起頭來瞧,夕陽就在門後,仿佛觸手可及。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踏進了門內。

進了門,是青石板鋪就的小道,又連着上了好長一段時間的臺階,終于到了頂。

像是一個廟宇,又像只是一戶普通的人家。能看出來是一個大院,粗略一看,約摸就四五間屋子。

舒寒拉過了晏清的馬,拴在了門前一棵樹旁。随即他上前輕推了推,嘎吱一聲,木門就往兩邊開去。晏清緊随其後,不着痕跡地打量。确實就是一個庭院,跟穆府住的格局差不多。

院內是四個圓形小壇,均種滿了青竹。正對着大門的那一間叫淩山齋。

淩山淩山,淩駕于山。

“先瞧瞧師父在不在。”舒寒背着手,他清了清嗓子,就站在院子裏大喊:“師父!”

“師父!”

晏清額間難得的出現黑線,現在門派間都是這樣找人的?他想歸想,還是沒出聲,畢竟對于現在的朝劍閣來說,自己還是個外人。

“臭小子,瞎嚷嚷什麽?”玄清閣主人沒出現,聲音卻在四面八方響起。一陣陣風浪霎時吹過青竹,嘩啦嘩啦的聲音響徹雲霄。

舒寒摸了摸鼻尖,“給您帶徒孫回來了。”

玄清猛地掠身而出,他花白的頭發跟胡須飄來飄去,一張臉簡直是要笑成了花。像是看不見舒寒似的,他直接停在了晏清面前。

晏清身子有些僵硬,他捏緊了拳頭不敢動。

玄清嘿嘿一笑,左捏捏,右摸摸。直把人弄得耳朵發紅才作罷,他退開一步,昂着下巴,砸吧着嘴問那人:“你上哪找的?”

“不是我,是您的乖乖歲安。”舒寒雙手抱胸站在一旁,扣了扣指甲道:“別怪我沒提醒您,她可是當成了個寶的。”說着他頓了頓,上下瞄了晏清一眼,像是有些無奈:“您,悠着點。”

玄清擺擺手,扭過頭來看向晏清,眼裏帶了幾分亮光。

“乖徒孫,叫什麽啊?”那副模樣怎麽看怎麽殷切。

晏清雙腿跪下,伏地叩頭:“徒兒晏清,拜見師父。”

一聲又一聲,三個響頭,像是地都要叩裂開。他擡起頭來,眼中淩厲熾熱仿佛一團火,要将人灼傷。可他又深深壓着,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平淡沉穩。

壓抑克制,心深難測。

玄清心中已有了決斷,随後他似笑非笑,聳着鼻子看向舒寒。舒寒倒是一懵,說好的師侄呢?許歲安一開始那信确實是說全當自己收了徒弟。

“好好好,乖徒兒。”玄清嫌棄地看了眼舒寒,又喜笑顏開去扶起晏清。畢竟,舒寒那小子也就那樣了,鑲金鍍銀,也給造不出神佛來。但現在這個徒兒不同了,一看就是塊好料子。

他越發高興,跟端詳寶物似的。晏清略有些不自在,他又不好抽身。倒是舒寒嗤了一聲,看不下去了。

“小師弟千裏迢迢來的,師父,能不能先給口水喝?”他嘆了口氣,師弟就師弟吧,誰叫一個個的都偏着那人呢。

山上真的是清靜,比從前住在柴房的日子都清靜。三人圍坐着吃了晚飯,玄清有一搭沒一搭地問着事,只是翻來覆去也就多大了,家中長輩如何,來了朝劍閣念家嗎。

真是跟那些愛唠叨好八卦的大娘一樣。

舒寒心裏腹诽,但同時又豎起耳朵,聽得津津有味。晏清的來歷他是一概不知,私下裏也問過小煙那妮子,她只說是許歲安在樾城帶回來的,可到底是哪家的也沒個準話。

晏清這個少年,太過執拗冷靜。他吃着飯,只夾面前那盤的菜,不聲不響。說的話也仿佛早已經在心裏過了千百遍,永遠是你看不出來的謹小慎微,卻又揣着打量探究。

“是樾城晏家啊。”玄清擱下筷子,皺着眉頭端起酒杯,似乎在努力回想那是哪家。

“您又認識?”舒寒笑了笑。

朝劍閣在江湖中的名氣可不小,一來是确實功夫了得,二來便是這位玄清閣主了。旁人不知道的,只說仙人氣勢,清冷孤傲。知道的,倒也少不得一句閑人酒鬼。

他好酒也好結識朋友,江湖裏如今少了許多他的傳言。要是放以前,誰不知道?朝劍閣玄清,友遍天下,千杯不倒。

這頭玄清往嘴裏放了顆花生,猛一拍桌道:“是晏馳羽!”

晏清微微一怔,他看向玄清,眼裏有些恍惚。父親在他出生後便離家了,幼時的孩童時光,只有母親的笑,和永遠打不完的水仗,爬不完的高牆。

所有的變故發生在八歲那一年,那年一具屍體擡了回來。送回來的人說,晏馳羽是在碼頭幫工,活幹得很好,人很勤快。只是那天給吏部尚書家卸一船柑橘時突然就倒下了。

倒下了就再沒起來。

他對父親的印象很淡,淡到幾乎沒有,那天見到屍體時是什麽心情他也記不大清了。只記得母親摟着他跪在身邊,那樣溫柔堅韌的母親,和從前遇到的所有事一樣,沒有哭聲,沒有害怕,眼裏卻死寂一片。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父親對他來說是什麽。

是一個會讓母親心死的人。

“您認識家父?”晏清收回視線,又夾了根青菜。

玄清點點頭,又搖搖頭,想了好一會才道:“晏馳羽從前來過朝劍閣。”

舒寒同晏清俱是一驚。

“好多年前了,你們師祖還在的時候,我遠遠見過他一眼。”玄清砸吧着嘴,酒味回蕩在嘴裏舌尖,他眼神飄忽迷離,“說是來拜師,師祖不收他。他就擱那門口,跪了一天一夜。”

“我那時候也就是個光屁股,屁事不懂的少年。覺得他實在可憐,便悄悄讓他裝作下山,實則藏在了我屋裏。”他說着揚了揚唇,“師父教的我什麽,我一并教給他。”

“他寡言少語,卻性子沉穩,學得很快。”

他頓下來,沒再繼續說。

“後來呢?”舒寒忍不住問。

“後來?”玄清拍了拍腦袋,似乎不大想得起來了,勉勉強強答了一句:“後來就被發現了,師父攆了他下山,我也去了楓崖思過。”

他嘿嘿一笑,臉上浮現出醉酒後的酡紅來,打了個嗝道:“你們現在去楓崖瞧瞧,那上邊還有我寫的悔過書呢。”

喲呵。

舒寒哈哈一笑,他說呢,那上邊誰寫的字,醜死了。

晏清聽着卻思緒萬千,他原不知道,父親也是有過少年俠氣,桀骜不馴的。他一直以為,那就是一個老老實實的小幫工,從來不會回家探望他的小幫工,讓母親傷心欲絕的小幫工。

一陣呼嚕聲傳來,晏清回神,那人正耷拉着腦袋睡覺。酒罐子還擺在桌上,只是沒有人再去喝了。

“什麽德行。”舒寒過去将人扶在肩上,偏頭對着晏清道:“我送他回房,你收拾一下。”

說罷就攙着玄清走了,一邊走還一邊笑話他。晏清瞧着兩人背影,下意識垂眸看了眼酒杯。

不是千杯不倒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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