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卅九、鐵骨铮铮
? 卅九、鐵骨铮铮
冰冷潮濕的審訊室中央,擺着一把椅子。明樓坐在椅子上,他那身昂貴精致的洋服被強行剝去,白襯衫掉了最上面兩顆扣子,發絲淩亂,神情卻仍不失沉穩冷靜,對周圍牆上高挂的刑具視若無睹,臉上毫無懼色。
他曾是新政府內備受器重的“新星”,拯救上海崩潰經濟的希望。如今淪為階下囚,他很清楚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樣一場疾風驟雨,而這一切,都是他費盡心機求來的。
他曾有一位戰友,犧牲前留下遺書:民族已到存亡之際,我輩只能奮不顧身,挽救于萬一。如今,也到了他奮不顧身的時刻了。對自己,對曼春,對家人的種種無情,皆出于此。
他要拯救的,遠不只是經濟,而是他腳下這片熱土,他願意用自己的血肉,為最後的勝利奠基。
走廊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皮靴的鞋底在大理石地面上叩出冰冷脆音,寒意回蕩,像踩在人的心上。
厚重鐵門應聲而開,曼春從容邁入,黑色的皮風衣襯着她的玉肌紅唇,肅殺為甲,美豔為骨,在她身上融合得天衣無縫,像主宰地獄的魔。
“汪曼春。”
曼春修長手指輕輕撫過他的下颌,“師哥,別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雖然你想置我于死地,我倒是不太舍得呢。”
明樓合眼輕嘆道,“你已經不是從前我認識的那個汪曼春了。如今的你,是一個為虎作伥的漢奸國賊。”
“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是因為誰?是你們明家對不起我!”
“你——”
“說吧。你是什麽時候加入軍統的,你是‘毒蛇’嗎,你的上下級都是誰?”
明樓淡淡一笑,“你猜我會不會說?”
“你若是一下就招了,我反而會失望的。”曼春一揚手,“來人,上刑具。”
兩名特務搬來一個木架,将明樓雙手捆起。曼春又道,“師哥,我為你精心準備了一整套問訊方案,你可要陪着我完成它。”
Advertisement
“當然,我怎麽會辜負你的好意。”
曼春深吸口氣道,“先給他三十皮鞭,殺一殺他的威風。”
手下挽起袖子上前,蘸了鹽水的皮鞭呼呼直往明樓身上招呼。白襯衫很快開綻,皮膚上道道血痕,鮮血洇濕了衣服。可明樓始終神智清明,眼神專注地望着曼春,連哼都不哼一聲。
曼春早已知道他的無畏,可心中仍是劇痛難當,仿佛每一下鞭子都打在自己身上。她熟識各種酷刑,清楚這一頓鞭打會對人的身體造成多大傷害,而這,只不過是漫長刑訊的開端。如果輕易就招供,日本人很難相信他的“情報”。
她背轉過身,不忍再看。她怕自己再看下去,下一秒就會不顧一切地沖上去護着他,代他受過。
時鐘慢得幾乎凝住了似的,不知挨了多久,皮鞭抽在肉上的聲響終于停了。曼春卻還覺得耳旁猶有回音,無形的鞭子鞭撻着她的心,拷問她過去的罪業。她暗想,那時候,怎會想到有一天要親手傷害師哥,這比殺了自己更要難受一百倍。
都是報應。
她手掌心裏全是汗,見手下回來複命,便掩飾地戴上白手套,問道,“明長官,滋味怎麽樣?”
明樓輕輕喘着氣,道,“舒筋活血,感覺不壞。曼春,多謝你。”
“謝字就不必了,請你把軍統的秘密直言相告,不枉我們師兄妹這些年的情分。”
“我沒有秘密,我對你……沒有隐瞞。”
曼春冷笑道,“看不出你這養尊處優的大少爺,骨頭還挺硬。”
“讓我來。”
她捧着一只長條形匣子來到明樓跟前,半蹲下身。明樓的頭發有些淩亂,臉龐覆了冷汗,眼睛卻仍有神釆。曼春望着他遍體鱗傷的模樣,熱淚在眼眶裏打轉,強忍住不出聲。
這間審訊室裏裝有竊聽器,直接與監聽室的偵聽設備相連,她和師哥的每句問答都能一字不落地傳入藤田芳政耳中。
明樓費勁地坐直身子,在曼春耳畔極輕極輕地說道,“別哭,小心花了妝。”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中氣不足,但和平常一樣溫柔,似乎下一刻就要抱住她,為她吻去滾燙的淚。
曼春低首垂眸,攤開手掌,大顆大顆的淚珠落在潔白的棉布手套上,眨眼滲入不見。她擋住背後衆人的視線,麻利地從口袋裏取出一顆強效止疼藥,喂明樓服下,随即一手打開蓋子,撚起一根長長的銀針,道,“明長官,我最近新學了一套紮針的法子,正好請你指教。”
“用了這針,會讓人健談嗎?”
“不會,但會讓你更清醒。”
明樓微笑,“我想試一試。”
這副銀針總共三十六根,是七十六號的“新寵”,由深谙中醫經脈學的學者精心研出,多往頭臉、手指等人體對疼痛敏感的部位下針,針尖深入各處要穴,致使受刑人疼痛難忍,且全程保持意識清醒的狀态,其嚴酷程度遠勝傳統刑罰。
以往用刑,都是手下人代勞,但這次,曼春堅持親力親為。她既不能讓任何人看破這出“雙簧”,更舍不得明樓多受苦楚。白玉似的手指捏着銀針,指尖輕輕發顫。
她将淬了麻藥的針依次刺入明樓的太陽穴和眉骨周圍各處穴位,比準确的位置都故意偏離那麽一分兩分,入針也稍淺,盡可能減弱他的疼痛感。
饒是如此,明樓也已俊容委頓,臉色發白,全身虛汗不止。曼春看得一顆心幾乎碾碎成灰,卻還不得不硬着心腸問話,“這針比起皮鞭的感覺如何?師哥,要是覺得疼了,就出個聲響,不會有損你男子漢大丈夫的形象。”
明樓輕喘道,“好。”
“你是哪一年加入軍統的,如今的職銜是什麽,混進新政府有什麽圖謀?”
明樓閉上了眼,對曼春的訊問毫不搭理。曼春繼續往他的手指頭上施針,針身的寒光令人發怵。
“‘毒蜂’是不是你的前任,你是如何策劃暗算南田課長的?”她見明樓不說話,暫時停下刑罰,好整以暇地對他說道,“師哥,落入七十六號手裏會是怎樣的下場,你比誰都清楚,何苦硬撐着?你在上海灘已經身敗名裂,明家也不容于你,除了跟我合作,你沒有第二種選擇。如果你肯捐棄前嫌,把手裏掌握的軍統秘密坦誠相告,我就在藤田長官面前為你請命,保你一條生路。”
明樓仍然沉默着,合眼閉目養神。
“沒關系,我有的是時間,就陪你慢慢耗着。你好好休息,我過一個小時再來看你。”曼春将銀針一根一根拔起,收歸匣內,随後俯下身挨近他憔悴的臉龐,用挑釁的語氣道,“就算你是鐵打的筋骨,我也會一寸一寸把它全敲碎了。”
她在明樓沁着血珠子的額頭上飛快一吻,站起身,背脊挺得筆直,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審訊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