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阿桓!”姬子璎蹦蹦跳跳地向來人跑去。那人高大魁梧,一身石青色常服,殺伐之氣充盈在五官間,正是文帝。文帝伸手一接,将她抱在懷裏,假作責備:“朕不許任何人進來,你怎麽又來搗亂?”

文帝一出現,姬子玔和姬子玥頓時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只有姬子璎不怕他,歪着腦袋,天真又理所當然:“我來找阿玔玩。”

和姬子玔一樣,文帝也立即注意到她未幹的頭發和衣裙,頓時虎了臉:“又去玩水了?”

姬子璎嘴巴一扁:“剛剛阿玔已經訓過我啦!還不許人家哭!”

“阿玔做得對!”文帝少有地贊同自己的兒子:“玩水太危險,以後不許靠近水邊。”說着,他回頭看了一眼門外跪着的伺候姬子璎的宮人。

那種眼神姬子玔見過無數次,大多數是因為阿璎才看到,他垂下眸子,不讓任何情緒表露在臉上——若是叫父皇看到,一定會說他婦人之仁。

因為這些人活不到明天了。他們令陛下最重視的帝姬靠近了有生命威脅的地方,這是不能被原諒的錯誤,至少對文帝來說是這樣。

都是活生生的人啊……父皇眼睛也不眨,瞬間就決定了他們的命運,而始作俑者正抱着父皇的脖子,一無所知地撒嬌。

“阿璎會游水!不危險!”姬子璎不滿地反駁。阿桓不像阿瑜和阿玔那麽好說話,說不讓做什麽就不讓做什麽。

“魚會咬你!”文帝黑着臉吓唬她。

“那些魚怕阿璎,才不咬阿璎呢!”水都玩過了,必然是魚也折騰過了,哪裏是那麽好騙的。

父女倆喋喋不休地争辯着,倒忘了姬子玔是在這裏靜心思過的。

“阿玔不陪我,我就去玩水!”最後姬子璎毫無道理可講地用威脅結束了辯論。

兜兜轉轉,她還沒忘記自己是來做什麽的。姬子玔忍俊不禁,又不好表露出來,心內暗道阿璎就是這點最可愛,不像別的孩子那樣玩性起了就忘事,倒像個小大人似的。

文帝又好氣又好笑:“阿玔做錯了事,父皇正在罰他,五天之內不許出這南書房一步。”

“可是阿瑜等着我們回去吃飯睡覺,阿玔不回去,阿瑜會着急的。”姬子璎很是認真地說。

聽她提到母後,姬子玔一顆心立即提到了嗓子眼上。

昨夜的事情她不知道,可是父皇定不會忘記,他還那樣說母後……想起昨晚的事,姬子玔放在腿上的雙手不由得又緊緊握起。

都怪阿璎說了那句話!

文帝對女兒說的話也記得十分清楚:“你不是不喜歡阿瑜,嗯?去那裏做什麽?從今天開始,你就呆在父皇那邊,不用去阿瑜那裏了。”

聽到文帝這句話,姬子玔緊張得呼吸都停止了。阿璎會說什麽?她還在生氣嗎?若是她這時還說不喜歡母後,那麽母後就無法翻身了。

所幸那句話真只是句氣話,而且說這句話的孩子根本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麽。姬子璎一聽父皇不讓自己回去,急壞了,連忙說道:“誰說阿璎不喜歡阿瑜!阿璎可喜歡阿瑜了!阿璎要回去阿瑜那邊!”

“阿瑜不喜歡你,你回去做什麽?”

比起方才那句打趣一般的問話,這一句顯然是認真在問,語氣完全不一樣,盡管刻意控制,可仍舊十分嚴肅。氣氛一時間比方才更壓抑。

姬子玔真怕阿璎說出什麽不合适的話來。她雖然有時候很懂事很機靈,可也經常會像普通的五歲孩子一樣犯糊塗;而她無論說什麽,父皇都一定會放在心裏。

阿璎,不要亂說話啊!十二歲的少年默默祈禱。

姬子璎沒讓他失望。“阿瑜也喜歡阿璎,阿瑜最喜歡阿璎了!”她十分認真地對父皇說。

姬子玔小小地松了一口氣。

“那為何你昨日哭着告訴父皇,阿瑜不喜歡你?”文帝又問。

姬子璎理直氣壯地否認:“阿璎沒說!阿璎也沒哭!”

“哦,那昨天是哪只小貓嘤嘤嘤地跟父皇訴苦呢?”

姬子璎撅着嘴四處張望,突然指着姬子玥說:“是阿玥訴苦,是阿玥哭!”

反正不是她就對了。

文帝對姬子璎的寵愛可沒有同樣地放到兒子們身上,姬子玥很懂這一點,所以一看到妹妹指着自己,立即低下頭去不吭氣,哪敢像她一樣跟父皇犟嘴。

文帝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姬子璎也很沒臉沒皮地跟他一起笑。

“阿桓今天忙不忙呀?”姬子璎睜着圓圓的眼睛問:“阿桓想去打獵嗎?”

若是其他的子女這麽問,文帝一定會訓斥說“想做什麽就直說,扭扭捏捏的像什麽樣子”;可放在姬子璎身上,他只覺得天真可愛。

姬子玔十分吃味地想:在阿璎面前,父皇會變成他不認識的慈父;而在他們面前,父皇便是稍稍加重一點語氣,他們也要心驚膽戰上許久。

“父皇很忙,今天沒空去打獵,等祭完天帶你去,好不好?”文帝好聲好氣地哄着女兒。

“天天忙,你真沒意思,你整天在忙什麽呀?”姬子璎一聽不能去打獵,立即不滿起來了。

姬子玔心道自己若是敢這麽跟父皇說話,會被打死吧?

“父皇忙的事可多了,走,父皇帶你去看在忙什麽。”文帝一時興起,抱着姬子璎往勤政殿走去。

“等等,等等呀,阿桓還沒說不罰阿玔呢!”姬子璎沒進過勤政殿,只覺得新鮮,一時也不糾結打獵的事了;可她還記得自己是跟阿玥一起來救阿玔的。

“朕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說出去的話哪能收回來?”文帝故作黑臉。

“聖人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那阿玔知道錯了,你現在可以說不罰他了,也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呀。”正理歪理一起上,聽得文帝哭笑不得。

“胡攪蠻纏!你知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是什麽意思?”文帝失笑。皇子們五歲進南書房,都未必能極快地懂得一些道理,她這個天天到處胡攪蠻纏的小魔王倒是出口成章。

“怎麽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是:知道自己錯了而且能改正,就是最好的事。”姬子璎得意地答道。

“娘娘,奴婢還是去看看吧?”常嬷嬷急得眉眼都皺到了一起:“陛下如今正生氣,若是出手沒個輕重,傷到了太子殿下可怎麽好?若是別的也就罷了,偏偏太子殿下在南書房同五皇子殿下打架,陛下最不願看到兄弟之間的争端,一定不會輕易幹休的呀。”

皇帝脾氣暴躁,一生氣就愛打人,無論對方是誰,這是全皇宮上下都知道的事。這麽多年來,從沒挨過打的也就皇後一個人,可昨夜為着安國公主一句話,也沒能把這個例外延續下去。

從前有一次小公主摔了一跤,磕破了皮,當日服侍她的宮人無一幸免要被殺頭,太子殿下仁慈,硬扛着皇帝的怒火與他說理,希望他放過這些宮人,只是這樣而已,就被抽得在床上躺了十來天。

“不,不許去。”程瑜端坐着,雙眸平靜無波:“阿玔十二歲了,該懂得事情輕重。便是被陛下罰,也是他該得的,他明知什麽可以做,什麽不可以做,卻仍然控制不住自己,這對他并不是好事。也只有吃點苦頭,下次他才能懂得怎麽應對才合适。”

常嬷嬷見說不動她,只好嘆着氣不再言語。

南書房這邊,姬子璎還纏着文帝要他不罰姬子玔,文帝正要松口,姬子玔卻開口了。

“阿璎,是我做錯了事,父皇罰我也是應該的,等我出去了再陪你玩。”他好聲哄着阿璎。阿璎是他看着長大的,還抱在懷裏哄過,知道怎麽樣說她才會不繼續鬧下去。“不然就算父皇不罰我,母後也會罰我的。”

他目光嚴肅,姬子璎一聽到母後要不開心,悶悶地“哦”了一聲,神色糾結地說:“那阿瑜做的點心,我給你留着。”

皇後偶爾得閑了才會有空親自給孩子們做點心,平日裏她會全部吃掉一點渣都不留,這一步退讓已經很不容易了。

姬子玔又面向文帝,起身弓腰行禮:“父皇,兒子深知自己的錯誤,這五天一定在此好好反省,以後絕不再犯。”

“再犯朕就扒了你皮!”文帝對兒子可沒有對女兒那麽有耐性,語氣很是兇惡,但比起打他那時的兇狠簡直算得上和顏悅色,顯然他心裏已經原諒了兒子的過失。

“尋個人給太子上藥。”文帝見他肩上的血隐隐沁出了衣裳,囑咐身邊的宮人,又看着他說道:“阿璎最是明理,她向着你,說明你還沒壞到骨子裏,是真的知錯了。朕既往不咎,你早些回去歇着,省得你母後又要心疼。”

正為父皇的關切而暗喜的姬子玔心內立時五感雜陳,波瀾頓起。

沒壞到骨子裏?

他這些年刻苦勤奮,太傅都看在眼裏,時常誇贊自己聰明且用功;他不過是為着一時意氣打了五弟,就變成了壞的?

在父皇的眼裏,他是什麽樣的一個人呢?他那麽努力,父皇竟都視而不見嗎?

連對錯的判斷,也只看阿璎對他的态度。

小小的少年從未這樣深地懂得心酸的滋味。付出那麽多,所有人都看到了,而最該看到的那個人,卻什麽也沒注意到。

他的眼裏,只有阿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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