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 郗玉不緊不慢地給自己也斟了一盞茶:“因為太子殿下不在,陛下才能更多地看到公主殿下。這個理由,公主信麽?”他擡起頭,凝眸看着姬子璎,雖然是問句,面上卻絲毫沒有在等她回答的意思。
這位小公主在他眼皮子底下蛻變成如今的樣子,少有人比他更了解她,她怎會不信?
姬子璎怔住。
“讓父皇看到孤?郗玉,孤不懂你的意思。”她眼中一片迷茫:“父皇很寵愛孤,就是太寵愛了,時常令孤覺得煩惱,孤正想着要怎樣父皇才會少看着孤一些呢。你為什麽……”
“陛下的寵愛并不是信任。”郗玉接上她未說完的話:“那樣的寵愛可以是對公主殿下,也可以是對別人,唯有信任是獨一無二、別人無法奪走的。”
“孤還是不懂,”姬子璎搖了搖頭:“我們說的并不是一回事。你說的信任是什麽意思?”
“公主殿下才華橫溢,甘心永遠只是別人眼中被陛下寵到天上去的安國公主麽?”郗玉一向很有耐心:“殿下并不是尋常女子,長久呆在閨閣之中不過是浪費您的生命,您還能做許多別的事情,譬如,尋常只能由男子做的事情。近來陛下讓殿下審着玩的案子,殿下都審得很好,連大理寺的官員私底下也對殿下贊不絕口。可惜陛下并沒有看到殿下的用心和能力,在陛下眼裏,不過是拿了個玩具讓您開心。若太子殿下過早地回京,陛下将滿心都只有如何鍛煉皇儲的能力,就更沒有機會看到了。”
“孤不需要!”姬子璎突然激動地站起來,袖子一拂,茶盞便被揮到了地上,碎裂開來。“父皇如果只能看到阿兄,那就只看着阿兄好了,孤不搶阿兄的東西!絕不!”
你就不能和別的公主一樣,乖乖地呆在後宮裏,不要總是到處惹事,好好地做你的公主?
誰的東西她看上了都能要過來,只有阿玔的不可以!阿玔已經讨厭她了,她不黏着他,他都不會主動來哄她,不能更惹他讨厭了。
“你去告訴父皇,讓阿兄快些回來,孤不管你用什麽法子。反正你這麽聰明,一定會有法子的。”她鮮少對他這樣不客氣,目光中燃着灼灼火焰,雙手緊按在桌沿上,仿佛他不答應就會立即掀桌似的。
“殿下您自己呢?您自己就甘心整日呆在後宮裏,以後嫁了人整日呆在公主府裏,像一個普通女人一樣,被後院瑣事困住一輩子麽?”
郗玉的語氣也激動起來。他往常唇邊一直是含笑的,仿佛多大的事都不值一提,可現在他的臉色卻無比嚴肅:“殿下滿心只想到怎樣對太子好,對皇後娘娘好,對七皇子好,可曾有一分一毫想過如何待自己好?可有人為殿下想過,怎樣才是真心對殿下好麽?”
他語速不快,卻每個字都咬得很重,令得每一句都沉到了她心裏。
“我……孤身邊的人對孤都很好,都很真心,孤不明白你為什麽要這麽說!”姬子璎是氣壞了,才會差點連自稱也說錯:“不許說他們的壞話!”
她打從心底維護着自己的母親和兄長,不能允許任何人傷害或者言語中傷他們。
“既然對殿下好,怎麽誰也不知道殿下心裏在想什麽呢?您在後宮同其他公主一道玩幼稚的游戲時開心麽?您為了讓太子開心放棄的一切有人知道麽?您什麽都考慮到他們,他們卻只想按自己的喜好來塑造您!微臣并不是說他們對殿下不好,只是,沒有人看到殿下的心——殿下注定不是一個尋常的公主,可他們卻努力想讓殿下變成一個平平無奇的公主,埋沒在衆多平庸的公主裏面。這些年微臣一直看着殿下長大,知道殿下心裏的苦,無意說任何人的壞話,只是希望公主殿下以後能笑得更由心些。”郗玉的情緒漸漸平複下來,到最後,終于又恢複成平時的樣子。
“太子不會有危險,否則以陛下的心性,便是整個朝廷都反對,他也會立即将太子召回來。公主殿下這樣看重的人,微臣又怎樣輕忽他的性命?若是殿下堅持,微臣會立即上奏陛下,勸陛下早日召太子回來。只是……公主殿下認為像一個普通的公主一樣過日子,太子就會對您好一些麽?您将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再度過幾年,然後嫁人,此生再也沒有機會被身為兄長的太子看重。殿下,比起藏起來不被人看到,讓自己變得更重要,讓人無法忽視甚至于依賴,才會被重視。您方才說不願意奪走太子的東西,可是若能被輕易奪走,那也絕不會是屬于太子的東西。以陛下的心性,想要看到的絕不是這樣一個因為被忍讓而勝出的儲君;以太子之好勝,亦絕不會喜歡被人看得這般弱小。”
他的聲音十分溫柔,令得姬子璎緊繃的雙手松弛下來,她也緩緩地坐回凳子上,眼中的怒氣一掃而空。
“可是……”阿玔說……
不……不,阿玔并沒有那樣說,阿玔的意思是她給別人惹了麻煩的那部分,若不惹麻煩,阿玔其實也不會生氣吧?
她低着頭,一語不發,眼睛卻漸漸地明亮起來。郗玉陪她靜靜坐着,端起茶盞卻不喝,只看着茶水中倒映着的屋頂藻井複雜的紋路。
“孤來了很久了,先回去了。”姬子璎起身。郗玉見她面上如釋重負,也不再有責怪的意思,知道她是想通了,心裏也暗暗地松了一口氣。
“那陛下那邊……”郗玉一向有始有終,雖然她不提,他卻不能假裝忘記。
“你試試吧,如果不行就算了。”她松了口:“你說得對,如果當真有危險,父皇是不會被你說服的。”
郗玉颔首道:“微臣遵命。”
最終越國的戰事以雙方議和而告終。其時姬子玔已回到東陵月餘,母後打着他年歲已大須得有後嗣的幌子,催着父皇将他召回來了,否則他應該會親自看到議和的境況。
議和并不是文帝想看到的局面,然而以東陵如今的局勢,若真的再打下去,只怕要輸得一派塗地。這一點姬子玔很理解,但文帝不理解。
文帝的怒火比他想象的燒得要更旺盛些,堅持要議和的将領姓郭,在軍中已二十年,往昔跟随文帝也曾立下大小戰功無數,然而文帝卻下令斬首。
郭将軍是個良将,并不狂熱地執着于戰争,在戰時兩人也曾夜裏把燈長談,一介武夫,卻将整個東陵的情勢看得清清楚楚。
姬子玔原以為自己已經懂了很多,與之交談起來,方覺自己之淺薄,才從此不敢輕視武将。
武将不像文臣說得出那麽多彎彎繞繞的話,能将一個意思用許多種不同的方式說出來;他們說的道理簡單而直接,興許不那麽中聽,但話糙理不糙。
文臣輕視武将,他們也不太看得上文臣;郭将軍不一樣,他堅持武者之道,也能理解文臣的複雜與無奈的手段。別的武将像看傻子一樣看姬子玔,認為這個深宮裏長大的皇子只是個華麗的擺設,郭将軍卻抓住每一個機會教他更多。
姬子玔在父皇殿外跪了整整一天一夜,文帝卻連正眼也吝于給他。可惜腰斬之刑廢棄多年,否則他絕不會吝惜施以此刑,而不是斬首那麽輕松。
太子居然還敢為罪人求情?
郭将軍行刑很快,快得文帝等不及大理寺審判,讓自己的禁衛軍直接拖出去砍了。他實在看不下去太子荒唐的行徑,叫人将郭将軍的腦袋送到仍跪着的太子面前,而他遣散宮人,親自對太子進行了一場怒氣沖沖的訓誡。
姬子玔為自己未能保住一名良将低沉了幾日便恢複如常。他發現朝中多了一個眼生的官員,打聽之後發現那人居然還是個寒族——寒族出現在朝廷裏并不多見,父皇怎地對其如此青眼有加?
姬子玥分府出宮還沒有多久,請他去自己府上喝酒時透露了玄機:“是阿璎引薦給父皇的。阿璎不知從哪裏弄來那人的文章,文采斐然實屬當今罕有,言辭應對也十分出衆,父皇一高興,便封了他一個官。”
姬子玔手中的酒不經意傾出一半。
他頂着父皇的怒火,救不回一個良将;阿璎輕輕幾句話,父皇便能提拔一個毫無背景的寒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