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 是阿璎,她半夜偷偷摸摸地鑽進他的帳子裏來做什麽?
姬子玔并未應聲,假裝自己睡着了。身上薄薄的錦被被掀起一角,姬子玔一驚,想起了什麽,卻已遲了。少女阿璎已經鑽了進來,緊貼着他的後背躺着。
姬子玔身子頓時僵直。從小她做了噩夢或者害怕,便會鑽到他或者阿玥床上,如此才能安心熟睡。但她早已不是小女孩了,少女的身軀嬌軟似若無骨,滾燙地熨帖着他的背,仿佛要灼出一個洞來。
他原想立即出聲,叫她快些離開,然而她卻将臉也埋在了他背上,微微顫抖。
姬子玔愣了愣,這一愣,便不知該尋着哪個時機再開口了。她怕他,然而即使怕,仍然要這樣做,顯然是遇到了怕得厲害的事。
這些年來,他已不再像幼時一樣将她當做需要保護的妹妹。他無法再将她當妹妹來看——原本兩人就是異母所生,而她亦是懸在他頭上的一把刀,随時可能奪去他的一切,他們兩個早已不可能回到那時純粹的兄妹之情了。
身後柔軟的身軀漸漸平息下來,可他不能像幼時一般,任她安睡至天明。
姬子玔便假作剛剛被驚醒的樣子,避開她一些距離,低聲道:“誰?”
她果然是快要睡着了,聲音細若蚊讷,還帶着濃郁的鼻音:“是我,阿璎……”
“你——”姬子玔聲音便冷了下來:“你不是小孩了,怎可如此無狀?快些回去……”
“阿玔,別趕我回去,我害怕……”她讷讷地說,怕被他趕出去,裹着被子便鑽到了床角。姬子玔沒有夜裏留燈的習慣,盡管如此,他能确定此刻她那雙眸子裏定然盈滿霧氣,正乞求地望着他。
思及此處,他心裏仿佛被什麽東西柔柔一撞,整顆心都不由得柔軟下來,但理智仍然占着上風。“現在不同幼年時了,若是被別人知曉,你當明白會被牽連的不只是你我。”心裏的柔軟令他的聲音也比往日柔和了幾分。
“我穿了宮女的衣服來的……”她低低地辯解道:“天不亮我就回去,不會有人知道。你別趕我走……”
他該嚴詞拒絕,将她拎到門外去,喝令她以後再不可如此。可她的聲音聽起來那麽可憐,并且不似幼時調皮的僞裝,是真心感到害怕。
于是說出口的話就變成了:“……只此一次,下不為例,也不要讓你身邊的人知道。”
“嗯!”她忙不疊地應許。
在這般情形下姬子玔是不能睡了,只能對她說道:“你快些睡吧,到了時辰我喊你起來。”
“你不睡麽?”她遲疑地問。
“你我都已不是稚童。”他含蓄地說,心想她應當能明白,催促道:“睡吧。”
“那……”她的語氣更猶豫了,也不知是聽懂沒聽懂他的話:“阿玔不睡的話,能陪我說說話麽……”
還得寸進尺了,姬子玔無語得很。
不過比起坐着看她睡,說說話興許還好受些。
“随你。”姬子玔起身,感覺到身後的少女也跟着爬起來,不禁失笑:“我披件衣服罷了,不然這般衣衫不整,成何體統?”
姬子璎低低地“哦”了一聲,到底是等到他坐回床上才又安心地坐回去。
若真要講規矩,姬子玔本該坐在榻上聽她說話,但是那樣一來,說話的聲音必然不夠小,難免叫外面聽到,而這是他極力想避免的,是以才又回到床前。
“說吧。”所幸無燈,背對着她聽也不會覺得怪異。
身邊一暖,她又湊過來了。他的一再讓步讓她起了雄心豹子膽,竟敢貼着他坐。
“過去些。”他有些惱意,卻不是惱她。
“……”姬子璎泫然欲泣:“我怕……”
姬子玔一時無語。他伸手提過被子裹在她身上,将她裹得嚴嚴實實的,好教那燙人的溫度慢些蔓延過來。
姬子璎裹着被子又蹭到他身旁,見他未再斥責,便安安心心地将腦袋抵在了他肩側。
姬子玔深吸一口氣:忍字頭上一把刀!一晚而已,忍!
“惠妃……還有她的兄長……”她的聲音在發抖:“他們都死了……”
就為這個?姬子玔淡淡道:“他們膽敢謀害皇嗣,本就是罪無可恕的事。”
“可是……”可是父皇本可以一道旨意直接要了他們的命,為何要這般遮遮掩掩,曲折行事?他想掩蓋什麽?和她又有什麽關系?
姬子璎本想一股腦都說出來,可阿玔将他們的死說得那樣理所當然,仿佛父皇的處置并沒有任何異常之處,話到嘴邊她又不敢說了。在阿玔身邊令她覺得安心,逼人的黑暗再也不能侵蝕她分毫,可她毫無由來地不敢告訴他自己在懷疑什麽。
阿玔已經很嫌棄她了,萬一更嫌棄她呢?
于是她改了口:“他們會不會覺得是我害了他們?”
這确實也是令她害怕的原因之一,只不過不會讓她怕到來找他。
姬子玔沒想到她會說這句話,明明她才險些喪命,怎麽反倒擔心起這個,遂道:“為何這樣想?”
“因為……因為……”她支吾了半晌才說:“和我沾了邊的,似乎運氣都不太好……以前你和阿玥就總是因為我被父皇責罰,還有那些宮人……我怕以後還會有更多人……”
原來是怕這個,算她有長進,知道她的一言一行可能影響到許多人。“王氏兄妹是咎由自取,妄圖貪要不屬于他們的東西,被你阻撓,竟喪心病狂地連皇室公主也要除去。”他寬慰姬子璎:“即使沒有你,以他們的貪念,遲早也會死在別人手上,只是早晚之別罷了。至于以後……還沒有發生的事情誰說得清呢?行事依從規矩,小心謹慎些,如此便可。”
“嗯……”不能說出心底真正想說的話,就算那人是阿玔,說出的勸慰也只猶如隔靴撓癢。然而阿玔就在身側,那些令她怕得無法入睡的思緒突然間無足輕重起來。
作為血氣方剛的正常男子,姬子玔的肩膀也曾為其他的女人所倚靠,可他從不曾心煩意亂若此。再怎麽不拿她當妹妹,你們仍是同父異母的兄妹,有什麽好煩亂的?他心內自有一番交戰。
然而若是這樣便可平息內心的燥氣,他也不至于這般煩亂了,要是阿璎再多說幾句,他都怕自己不能夠用平靜的語氣來回答。
所幸她聽了他的勸慰後便沒有再說別的話,她只是湊得更近了些,靠在他肩上。
時長時短的呼吸表明她雖然不再出聲,但也不曾入睡,只是在發呆而已,興許還在琢磨他的那番話。
他有片刻的失神。
如果阿璎不是什麽“天命之女”,他們一定仍是親密的兄妹,此刻也不會這樣難熬。
可已然發生的事情,追念“假如”又有什麽意義?
“阿玔不要再讨厭阿璎,好不好……”她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既未鋪墊亦無下文,聲音小小的,怯怯地,怕他聽見,又怕他未能聽見。
姬子玔沒有回答,他只是阖上了雙眸。靠在肩上的小腦袋動了動,仰起看了看他——他全無動靜,仿佛睡着了似的——姬子璎失望地低下頭去,往被子裏縮了縮。
他們之間,豈是讨厭與否可以說得清的?
何必執着呢?已發生和将要發生的事,誰也避不過,只要所謂的天命橫亘在那裏,他們終有一天會陌路。
忘了吧,忘了她的執念和她所追尋的平等,興許此生兩人還能和平終老。
思慮難言,姬子玔眸子張張合合,終是什麽也沒有說。
一切自有緣法,她要走什麽樣的路,豈是他能管得到的?
兩人就這麽無聲地坐了一整晚,快到宮人們早起伺候主子們時,姬子玔側首,才發現她已熟睡多時。
“殿下,聽聞昨夜陛下賜了宮人過來服侍您……”陸尋大早便趕過來,臉色有點為難,但仍說了下去:“事發突然,難保是誰給殿下設了圈套,在陛下跟前吹了風,殿下可千萬別大意。”
姬子玔的臉頓時就青了。他就說她怎麽能毫無聲息地進來了,兩人低語那麽久也沒人進來問,原來是冒着這樣的名頭,還好沒人知道是她,否則傳開去可得叫人看足了笑話。
“這件事務必封鎖起來,不許叫任何別的人知道,知道的人你處理一下。”他低聲道。
“這……”陸尋怔住:“為何?”
“是安國公主。”姬子玔嘆了一口氣:“她做了噩夢,怕得很,又不想被人閑話,就假裝宮人跑來向孤哭訴。她從小就常常這樣,到現在也還是個孩子心性,不知男女之別,更不懂避忌。但是旁人不懂她的性情,傳出去難免遭人非議,孤不想看到這種局面……你知道該怎麽做。”
陸尋忙道:“屬下明白,屬下一定處理得幹幹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