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 那本書叫《庸蠻風土記》,姬子璎原不曾想到和東陵相關,只是急病亂投醫,什麽書都要翻一翻,這才打開來看。

書裏開頭便寫極東之地的人們自稱庸,崇敬山神少槐,這個名字她熟悉,嬷嬷小時候講的許多故事裏都有這位山神,說是高陽氏後裔,東陵皇族是少槐的子孫,所以都是中原正統。書裏緊接着寫了庸蠻崇敬的其他神祗,如果僅僅只有一個相同,姬子璎仍不會想到東陵;但若是恰好十個有八個都一樣,并且庸蠻遷至中原後所在之地恰是東陵主要城鎮所在,那就不由得她不相信,書裏的庸蠻便是現今的東陵。

男子只能娶一正室,但還可以有許多妾侍;女子卻不一樣,女子要忠貞,不事二夫。從前她看過的書上這樣寫,嬷嬷們這樣教,所有的人也都是這樣做,在姬子璎看來,這便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即便在她對姬子玔争辯男女之別時,也不曾懷疑過這個事實。

可在這本她字也認得不太全的古籍裏,記載了古早時東陵的風俗:庸蠻之主為女帝,若女帝生了帝女,則帝女為王;若無帝女,則皇子即位,一旦皇子生了帝女,必以帝女為尊。

正像父皇有許多妃嫔,女帝亦有許多郎君,只不過若女帝不喜某位郎君,郎君自可另擇婚配;又或者已經成親的郎君叫女帝看上了,女帝也會命其入宮。

這在當時的中原人眼中有如茹毛飲血一般荒謬可憎,書裏的用詞也極盡嘲諷之能事,寫書的人大約很有學識,用詞很晦澀難懂。光從“庸”這個聽音辨形的字便知道那時的中原人多看不起他們,可它裏面的內容對姬子璎而言實在太新奇,宮裏專門排給妃嫔們看的戲也沒有這樣異想天開的,薄薄的一本冊子,竟令她在散着黴味兒的角落裏待了足足一個時辰。

看管藏書的令史時不時便不放心地過來瞧兩眼,公主卻寸步也不曾挪開,甚至完全沒感覺到他過來。

姬子璎想起當日與姬子玔之争,心道可叫她找着了證據,看他還認不認輸。想到自己竟然能贏他一回,她便格外開心。內容畢竟有些晦澀,她粗粗看了一忽兒,不曾看完,也不曾全看懂,得帶回去慢慢研究

“這本書孤帶走了。”她合上書,在令史面前稍稍晃了晃,便塞進了寬大的袖子裏,連書名也不叫他看清。

她才不會傻到叫別人知道她帶走了什麽書,就算書裏寫的是事實,父皇和母後也一定不會允許她看的。女人也可以有許多丈夫,她敢保證,嬷嬷若知道她看了什麽書,一準要哭給她看,然後求着她把書交出去,要麽燒了,要麽鎖在她再也拿不到的地方。

“公主殿下所取的是哪本書,可否告知下官,下官也好記錄在冊。”崇文館的藏書五花八門,究竟有多少亂七八糟的書,連他也不知道。萬一拿了哪本□□,官職丢了是小事,他只擔心保不住性命。

“孤看什麽書,是你能問得的?”姬子璎眉毛一挑,連借口也懶得想。

令史是個性格慫的,頓時便縮了回去:“是,是,是下官多嘴。”

皇後身體好起來,皇帝往後宮裏來的時間又更少了,他在京城揀了一處開闊的地方修建起新的離宮——三溪園,漸漸地成日只待在離宮裏。據說那裏除了皇帝新近看中的美人,便是一大群道士,成日裏煙霧缭繞。

除了幾個正得寵的宮妃,去過離宮的便只有姬子璎。然而姬子璎被父皇召過去,待不了幾日便着急回來——她對那些老道士膩煩得很,兼爾見不到姬子玔,日子簡直過得毫無趣味。

她一回宮,正梳妝打扮了想去見姬子玔,不料未央宮卻派人來了,她再不情願也只得先去未央宮。

“三溪園那邊是什麽狀況,你同母後說一說。”皇後自病後身體一直不大好,如今不過仲秋,她已披上了狐裘,抱着手爐。

姬子璎見着母親這般情狀,想着先前的病是因自己而發,心裏的躁動不覺平息下來,深感愧疚。怕程瑜又要多憂慮,她便沒說實話,只揀輕的說。

“不過是那幫老賊嫌道觀離宮裏遠,怕叫別人趁虛而入,才哄着父皇修了三溪園。父皇成日只顧着和他們琢磨怎樣長生不老怎樣修仙,煉了不少丹藥,比從前在宮裏更甚。”姬子璎一貫讨厭那些老道士,這部分是如實說了,不說只怕母後也不會信。

她沒說的是那些老道士又煉了不少禦女藥呈給文帝,有一回她白日裏去尋文帝,竟見到文帝赤身裸體地與一群同樣不着寸縷的女子在園子裏做不堪入目的事,頓時給那荒淫的場面惡心得一整日沒胃口。

“你可勸你父皇了沒有?”程瑜一聽說又是丹藥,不由嘆氣。

姬子璎做出委屈的樣子:“我哪裏勸得住他?昔日那些老賊惹怒了我,父皇都護着他們呢。”

連姬子璎都勸不住,整個東陵也不會有人勸得了了。

姬子璎陪她說了會兒話,見她露出疲态,便告辭離去。她轉身便去了玉衡宮——太子婚期已定,剩下不到一年時間,東宮正在修繕,要像新的一樣,才好迎娶太子妃。

玉衡宮倒是離玄枵宮不遠。玄枵宮原本就修在後宮與東宮之間,玉衡宮又在玄枵宮與東宮之間,姬子璎時常私下裏偷偷過去,也不怕叫人發現。皇後如今精力有限,一心撲在太子的婚事上;她手裏幾個得力的嬷嬷兼管着皇子公主們,又要盯着後宮,也實在分不出精力再管她。

至于她宮裏的人,親近的幾個是不敢管她的,嬷嬷則早知自己管不住她,只要她每日宮禁前回宮就當沒事。

皇帝不在宮裏,百官前往離宮求見又多半見不着,京中一些繁雜的政事便全落在了姬子玔頭上。今日這個世族的兒子鬧了事被關押了父親來求情,明日幾個官員為着朝廷大臣在街上吃東西是否有失儀表争執不休讓他裁決,倒比以前更忙了。

以前他至少還有個午歇,能陪姬子璎膩歪會兒,如今姬子璎在內室坐了半天,他別說進來問一句,連擡頭喝盞茶都不曾。

好容易聽他說不許放任何人進來打擾了,姬子璎已是無論站着坐着或是躺着都不自在了。

姬子玔仍在忙着——人是進不來了,可桌上文書還堆得高高的。姬子璎不管不顧,鑽進他懷裏,抱住他的脖子膩着:“休息會兒,不許你看文書,再這樣下去,你要累死啦。”

話是這樣說,意思卻是:再不陪陪我,我可就生氣了。

姬子玔忙得不曾注意她何時進來的,又疲累,說話便也沒過腦子:“你怎麽還在?”

姬子璎正等着他拿甜言蜜語哄自己,哪知竟聽到這麽一句,很是不滿:“你不想讓我在這兒啊?”她将他一推,作勢起身:“那我走了,以後也不來煩你了。”

姬子玔也知自己失言,手在她腰間一攬,她便又落入懷裏。

“太累了,連自己在說什麽也不知。”他笑道,難得向她解釋。

其實不必他解釋,他的手比他的話更快纏住她,她就知道他是無心的了。

“要是能堂堂正正地待在阿玔身邊就好了,那些煩人的大臣過來,我還能在阿玔身邊照顧着,阿玔就不會這麽累了。”她捧着他的臉,心疼他面上掩不住的疲色。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事,她和他都知道。他們兩個現在所做的事情是不為世人所容的,不說別人,只怕皇後程瑜先撐不過去。

姬子玔沒說話,也沒有更親昵的舉動,這便是他不想再繼續讨論這個話題的意思。

若是往常,姬子璎會如他所願再不說半個字;可今天不能。她才看見了自己父皇的醜态,那是一個暮年皇帝的樣子。她知道父皇年輕時也曾是人人贊頌的中興之君,東陵的疆域在他的統治下比原先擴大了半數有多,何況母後曾那樣尊崇他,自不會是因為他如今的荒唐。

為什麽他會變成這個樣子?他做什麽都理所當然,不能也不會認為自己有錯,就算是走偏了路,也絕對不會認為那路偏了。他年輕時便是超越從前數代君王的國君;如今他年紀大了,一心在壽數上也要壓過前人。為此多麽荒唐的事他都做得出來,偏還沒能人說他不對。

阿玔做了皇帝,會不會也這樣?

“阿玔,你不要當太子了好不好?”她突然生出一個念頭,覺得極為妥當,便脫口而出:“你不當太子,就可以去你的封邑,我想法子同你一起去,我們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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