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尤旋徑自走進去,繞過照壁,一眼看見梨花樹下穿着淡青色裙衫,認真低頭撫琴的柳從依。十指纖纖,撥弄琴弦時熟稔流暢,動作也如行雲流水。

看見真人,清平還是忍不住贊嘆一句,的确生的很不錯。巴掌大的小臉兒,下巴尖尖,五官精致。只是一張臉過分白了,帶着幾分孱弱,再配着那纖瘦的身子,感覺風一吹便能化成一縷輕煙。

這副楚楚動人的模樣,難怪能讓男人生出憐惜來。也難怪,原主想要學她的淡雅柔弱之美。

原主之前的裝扮跟柳從依站在一起,什麽都不用做就已經輸了。

柳從依擡頭時注意到了秦延生和尤旋,目光落在尤旋身上時,在她的釵環首飾上停留片刻,笑着站起身來,對着二人屈膝行禮:“大人,夫人。”

她聲音也是柔柔弱弱的。

尤旋走過去,彎腰在她的琴弦上撥弄了幾下,輕笑:“好雅興啊。”

“不過是閑來無事,随便打發時間罷了……”話語未落,她看見尤旋手指用力一扯,其中一根琴弦斷了。

柳從依眸色驚變,一張臉跟着慘白,神情中似有愠惱和心疼。

她是個愛琴之人,能不心疼嗎。

可是她估計忘了,這琴到底是誰給她的。

尤旋直起身子看她:“你當初一聲不響的離開,毫無留戀,這把琴你倒是帶在了身上,看來很是喜歡。怎麽能不喜歡呢,當初為了給你尋這琴,我可費了不少精力。柳從依,我尤旋待你不好嗎?”

柳從依眼眶有些紅:“夫人自是待我極好,從依沒齒難忘。”

“柳從依,你吃我家的,住我家的,雖是奴婢卻沒幹過一天奴婢的活計,如今卻厚顏無恥住着我夫君給你安排的宅院,彈着我千辛萬苦為你尋來的琴,你可真是個記恩的人。”

“不是這樣的,夫人你聽我解釋……”柳從依急的上前去拉尤旋的手,尤旋不耐地甩開。

柳從依尴尬地收回來,垂眸輕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當初我與姑爺相遇在前,的确生了不該有的心思,後來知道他的身份,我自知愧對姑娘,更不願傷害你們的感情,這才悄無聲息的離開尤家。至于,至于說我住在這兒的事,實在是我入京想尋機會為父申冤,結果差點兒被惡霸欺淩,幸好被姑爺救下。姑爺看我可憐,才安排宅院讓我暫住。姑娘,從依真的沒有背叛你的心思,還望姑娘能夠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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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話時語帶抽咽,楚楚可憐。

尤旋還沒說話,秦延生便有些看不下去了:“她也是個苦命人,住在這兒沒殺人沒放火的,也不算什麽特大的錯,你又何苦這般糾纏呢?那日的确是我救了她,看她可憐無依才幫了一把,你怎就不信呢?”

尤旋橫他一眼:“和離書你已經簽字了,這是我的家務事,我處置我的奴婢還輪得到你個外人插嘴?”

她聲音淩厲,姿态倨傲,頗有些攝人的氣勢,震得秦延生一愣。

他突然發現,自己還真從未認真了解過自己的妻子。

當然,現在已經不是了。

看秦延生吃癟,柳從依柔聲道:“謝謝大人替我說話,從依感激不盡。不過姑娘說得對,我是她的丫頭,她怎麽教訓我都是應當的。”

“既然知道自己是奴婢,不知道在主子面前自稱奴婢嗎?這些年還真是把你慣出小姐心性了。”尤旋看着柳從依裝可憐的樣子,肚子裏的火就更大了。

可能柳從依不覺得自己在裝可憐,反而真的認為自己無辜,清平看得那本書裏也是這麽寫的。她柳從依多善良啊,有些事确實做的不地道,可她不是故意的,是逼不得已,都是旁人想害她的。

以至于後來尤旋做了傷害她的事,她反倒覺得尤旋惡毒。所以尤旋死後,她心安理得嫁給秦延生做了繼室。

既然這樣,尤旋覺得自己就沒必要客氣了。

她悠然走至旁邊的石桌旁坐下,對着茗兒使了個眼色,茗兒會意地從袖袋裏取了一個小木匣子出來,擺在石桌上。

看到那匣子,柳從依眸色微恙。

尤旋淡笑:“看來你還記得,這是你的奴籍文書。當年你一聲不響離開尤家,你可知道你現在其實是個逃奴?”說着她看向茗兒,“逃奴如果被官府抓到,什麽下場來着?”

茗兒答:“聽說要在臉上烙字的,這樣就一輩子都是賤籍,而且走到大街上,所有人都能看到她臉上的字。”

說到這兒,茗兒故作驚恐:“姑娘,燒紅的鐵杵在臉上烙字,那就毀容了吧?而且得多疼啊,肉說不定都能烤熟了……”

柳從依臉色慘白,整個人連連後退:“我爹他是冤枉的,他替別人背了黑鍋……我也不是故意逃走的,我,我真的是有苦衷的……”

“既然你怕姑娘為難,那你走就是了,姑娘也沒告官抓你,你又跑到京城勾搭我們姑爺幹什麽?若說你來京想法子給你爹申冤,那你找我們姑娘啊。瞞着姑娘自己偷摸住到自家姑爺的宅子裏頭,你也好意思說自己無辜?”

茗兒怒氣沖沖瞪着她。當初在家裏姑娘待柳從依是最好的,結果卻養了個白眼狼。

柳從依低頭垂淚,默不作聲。

尤旋道:“我今兒個來不是抓你見官的,這個奴籍文書放在我這裏你肯定不安心,我拿和離書跟秦延生做了交換,以後這個歸他保管。所以自今而後,你是他的人了。”

柳從依聞此有些詫異,小心翼翼偷瞄了一眼旁邊玉樹臨風的男子,心跳莫名快了幾分,雙頰泛紅。

尤旋緊接着道:“但是,我還有個條件。”

柳從依颔首:“姑娘請講,不管什麽事,從依一定辦到。”

尤旋面露輕嘲,淡聲道:“我們尤家對你有養育之恩,我也自問待你不薄。但是你當初一聲不響地逃走,是為不該。逃便逃了,你又跑到京城來,甚至心安理得住着自家姑爺給你安排的院落,受着丫鬟仆婦的侍奉,更是對我十足的背叛。柳從依,你可以覺得自己無辜,也可以覺得自己逼不得已,但是事實既然發生了,又因你而起,這後果你得承擔。”

“我尤旋大度,得饒人處且饒人,現在當着院子裏這麽多人的面兒,你跪下給我磕一百個響頭,這文書我就交給秦延生。自此,咱們二人再無瓜葛。”

此話一出,引來周圍人的震驚,秦延生也有些難以置信,張了張嘴還沒出口,被尤旋一個眼神瞪過來,他生生忍住了。

柳從依握緊拳頭,身子有些輕顫,似乎是氣得:“姑娘這樣未免欺人太甚了,從依縱然有不對的地方,您也不該将我的尊嚴踐踏在地!”

尤旋嗤笑:“看來在尤家養你這些年,還真把你慣出千金小姐的脾氣來了。奴婢給主子磕頭,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你竟還覺得委屈?好啊,既然好好給你臉面你不肯,那就別怪我不客氣。”

她說罷,起身走至旁邊站着的兩個婆子面前,從腕上取下一支金镯子出來,遞了過去:“你們倆按着她的頭讓她磕,磕完這镯子就是你們的。”

那倆婆子看着那只金镯子,目光中露出貪婪的神情來,忙谄媚地笑着應下:“夫人只管放心,交給我們就是。”說完已經過去架着柳從依,迫使她跪在地上,“柳姑娘,得罪了。”

尤旋淡淡瞥過跪在地上卻仍在掙紮的柳從依,又補充一句:“讓她對着寄州老家的方向磕。”如果原主的魂魄還在,應該會回老家吧,希望她在天之靈能夠看得見。

尤旋說完,再不願多看柳依柔一眼,徑自出了宅院。

茗兒正看柳從依被按着磕頭看得起勁兒,不料她家姑娘居然走了,她急忙跟了上去,出門前還忍不住往這邊看了看,多加一句:“媽媽們可數清楚了,一百個,少一個都不成,否則這镯子我們姑娘可是要讨回來的!”

坐上回去的馬車,茗兒覺得又解氣,又不太解氣。

“姑娘,柳從依這個狼心狗肺的,您只讓她磕一百個響頭,會不會太便宜她了。”

尤旋坐在那兒沉默。

這個懲罰跟後來柳從依對原主的傷害比起來,的确算不得重,她也恨不得真的将柳從依當成逃奴扔進官府。

只是柳從依的事關乎到秦延生的官位和名聲,他不會允許的。尤旋在京城無依無靠,這裏又不是大越能任憑她為所欲為,她少不得也要為自己想想,畢竟秦延生是鎮國公穆庭蔚的人,得罪了肯定沒好處。

而且尤旋記得清楚,她夢裏看那本書的時候,後面有寫到柳從依父親,前任吏部尚書的事。

前任吏部尚書柳大人的确是被冤枉的,後來穆庭蔚登基,柳從依的兄長柳從勳出現,找到證據為父親平反昭雪。

那個時候柳從依已經嫁給秦延生,成了一品诰命。

她的兄長柳從勳曾去看過她,說起已故尤旋的事,指責自己的妹妹忘恩負義,手上雖未沾血,秦延生正室夫人卻是因她而死,如今還心安理得嫁進來,與秦延生琴瑟和鳴。

他還曾去尤旋墳前祭拜,磕頭,為自己的妹妹贖罪。

在所有人都指責尤旋活該的時候,柳從勳是唯一一個為她鳴不平的人。這對已故的原主來說,應該是最後的一絲溫暖了。

柳從勳是個好人,如今的他應該還在四處尋找妹妹的下落吧。

念着他當初的剛正,尤旋不介意給他一個兄妹相認的機會。

柳從依是最愛面子的人,單被下人按着磕一百個響頭,便足以将她的內心摧毀。

兵不血刃,卻是打擊她的最好的法子。

尤旋嘆了口氣,坐在馬車內,随意地撩開窗幔看着外面不同于大越的大霖街巷,聞到陣陣酒香,她只覺五味摻雜,口中苦澀難當。

她晃神之際,一抹颀長挺拔的身影自她的馬車旁走過,猛然間,似乎有幾分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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