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見尤旋不說話, 元宵只能看向穆庭蔚:“爹爹, 誰欺負娘親了嗎?”
穆庭蔚臉色有些不太好,他目光掠過尤旋腕上的青紅, 将茶盞放下,起身出去了。
元宵伸着脖子喊:“爹爹,你去哪裏呀?”
穆庭蔚沒理他, 出了竹苑後策馬而去。
兩刻鐘之後, 他才又趕了回來。
彼時元宵已經坐在桌前吃着茗兒為他做的雞蛋羹, 歪頭看見穆庭蔚進來,疑惑地問:“爹爹, 你剛剛怎麽跑出去了?”
穆庭蔚頓了頓,看了眼拿繡帕為兒子擦嘴的尤旋,在元宵旁邊坐下:“爹爹……突然想到一些事, 所以出去了一趟。”
“唔。”元宵也沒再追問, 繼續吃自己的雞蛋羹。
鞠嬷嬷讓人把新做好的飯菜端上來, 為穆庭蔚準備了碗筷。
元宵許是餓極了, 也不跟穆庭蔚說話, 悶頭吃了一碗雞蛋羹, 又吃了兩只蟹黃包。
他還想吃,尤旋怕他夜裏積食難受, 拿帕子給他擦嘴:“先不吃了,讓茗姨帶你去院子裏玩會兒, 消消食好不好?”
元宵也聽話, 見茗兒過來牽他手, 便乖乖跟着出去了。
穆庭蔚在用膳,尤旋在旁邊坐着不自在,索性起了身去門口站着,看院子裏茗兒和元宵兩個人玩兒蹴鞠,不時傳來幾聲清脆稚氣的笑聲。
頭頂的夜空點綴着幾顆星子,像一匹上好的黑色綢緞。
今晚無月,好在院子裏點了燈,十分亮堂。
尤旋倚在門框上,擡頭看看眼前這一方小院,不免有些想念遠在寄州的樊氏了。這個時候,不知道她可曾睡下了,會不會想念元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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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旋還在晃神,倏然感覺有陰影将自己籠罩了。她困惑回頭,便瞧見了不知何時站在自己身後的穆庭蔚。
“公爺吃好了?”她看了眼桌上的飯菜,又擡頭看向他。
穆庭蔚一雙幽深的眸子看着她,也不說話。
被他這麽盯着,尤旋腦海中莫名想到了下午在偏房發生的那一幕,她耳尖漸漸有些泛紅,将視線錯開,繼續看着院子裏玩鬧的元宵。
穆庭蔚垂眸,輕聲道:“讓我看看你的手腕。”
尤旋楞了一下,将手藏進袖中,沒回頭看他,嘴上忍不住嗤笑了一聲:“公爺這會兒又裝什麽好人?”
穆庭蔚有些慚愧:“抱歉,我魯莽了。”他不知道原來女兒家這般嬌嫩,當時只是怕她突然溜了,所以抓得緊了些,誰曾想居然搞成了那副樣子。
看他道歉,尤旋也再沒生氣:“沒什麽,是我自己的問題。”她肌膚嬌嫩,一抓就容易泛紅發青,若說有多疼其實也并沒有。
“還是抹些藥吧,好得快點。”他說着,将門口的尤旋扯進了屋,讓她坐下,自己從袖袋中取了只青花瓷小瓶子。
“這是蘇神醫自己研制的雪花玉露膏,對活血化瘀有奇效。”他打開瓷瓶,看樣子似乎要替她擦。
尤旋吓得把手縮回來,有點不自在:“我,我自己來。”
穆庭蔚倒也沒堅持,只輕輕“嗯”了聲,把那瓶藥膏遞給她。
尤旋用手指沾了些許,輕輕塗抹在青紅的手腕處,一點點塗開。
這藥膏抹在肌膚上冰冰涼涼的,很是舒服,還有一股淡淡的清雅花香,倒像是極好的東西。
所以方才他急急忙忙出去,兩刻鐘後趕回來,是去給她找藥膏去了?
尤旋心中想笑。他是武人,莽是莽了些,心倒是也還好。
她剛暗自這麽誇了他一句,下一刻尤旋便後悔了。
他看着她的腕處,語氣漫不經心:“這事也不全賴我,你一個婦人家,站在男人床前說劫色,也是膽大包天。”他當時沒把她壓在床上已經是自己克制了。
沒想到他又提這事,尤旋嘴角僵硬了一瞬,沉着臉道:“這麽晚了,公爺還不回去?”
穆庭蔚似乎低笑了一聲,起身走出屋子。
在院裏跟元宵打了聲招呼,父子倆親熱地說了幾句話,方才離去。
尤旋依舊在屋裏坐着,盯着自己的手腕,心中覺得懊惱。
——
回到帝京後的穆庭蔚應該很忙,接下來一連幾日都沒有出現過。
尤旋喜靜,大多時間都是在竹苑裏待着,繼續教元宵讀書,寫字。
幾天之後,元宵在竹苑待的無聊了,很想出去,扯着尤旋的手撒嬌。
尤旋自從來了帝京也沒出過門,索性便帶着元宵一起出去散散心。鞠嬷嬷讓人備了馬車,讓橙衣、綠袖和藍衫跟着,方才放心地讓她們出了門。
帝京的東市從日出到晚上宵禁,整整一天的時間都繁華熱鬧,叫賣的商販也頗有特色。
元宵坐在馬車裏,吃着剛買的糯米糕,透過窗牖往外看,高興極了,一雙眼睛晶晶亮亮的:“娘親,帝京比寄州大很多很多哦!”
看着外面來來往往的人群,以及各種好玩兒的,他恨不能從窗戶裏飛出去:“娘親,咱們不坐馬車了,出去走路好不好?”
元宵話音剛落,馬車突然停了下來。
尤旋覺得不對勁,看了眼茗兒。茗兒會意地掀開簾子看了看,又匆忙把簾子放下了:“夫人,是,是咱們的馬車與秦老夫人的轎子遇上了。”
看茗兒那表情,尤旋便猜到了她口中的秦老夫人是誰。
秦延生的母親,原主之前的婆婆,朱氏,如今應該是個四品命婦。
這朱氏原是市井出身,後來投奔鎮國公府,兒子跟着穆庭蔚有了出息,她跟着沾光,得了诰命,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當初對尤旋這個商女出身的兒媳極不待見。
在她看來,自己比尤旋高貴了不知多少倍。但事實上,她愛顯擺,好面子,身上的市井氣,不知惹多少人背地裏嘲笑。
也就是沾了鎮國公府這門親,無人敢當面得罪她,反而處處讨好她,把她誇得天花亂墜,找不着北。
茗兒不大樂意地抱怨:“路這麽寬,咱們也沒全給占了,明明他們稍稍往邊上走一走便能過去,偏要咱們給她讓道走正中間,這也太欺負人了!之前在秦府她就苛待夫人,如今好容易擺脫了,來帝京頭一回出門就碰上她,真是晦氣!”
尤旋還沒說什麽,外面已經吵嚷開了。
“對面的,沒看見你的馬車沖撞了我們老夫人嗎,趕快讓開!”是名小厮的聲音,聽語氣格外嚣張。
因為馬車裏的尤旋沒發話,外面馬夫一動不動,又引來對面一聲叱罵:“聾了還是啞巴了,還不快讓開,知道沖撞诰命夫人是什麽罪名嗎?”
外面的馬夫依舊不吱聲,也不讓位置。
那小厮有些沒底氣了,轉而對着轎子裏的朱氏道:“夫人,對面不知是什麽人,不肯讓路,這怎麽辦?”
轎子裏的朱氏此時臉色頗為陰沉,唇角下扯,眉宇之間帶着幾分煩躁。她顴骨突出,鳳眼眯着,臉蛋兒因為發福的原因直往下墜,配着皺起的眉頭,讓她整個人看起來顯得有些刻薄。
她旁邊坐着柳從依,聞此掀開簾子往那邊看了一眼,柔聲問朱氏:“夫人,不如咱們從側邊過去吧,免得惹什麽事。”
朱氏一聽臉色就更難看了:“能惹什麽事?管她對面是誰,我兒子是朝中大員,表姐是一品诰命,外甥更是當朝帝師,堂堂鎮國公。在帝京裏,哪個敢不給老身幾分薄面?”
“可是……”柳從依看對面沒有絲毫要讓路的樣子,有點為難,害怕惹出事情來讓秦延生知道,又責怪她沒勸着點朱氏。
朱氏道:“你怕什麽,他們不讓路就繼續喊,喊到他們讓道為止。轎子不許落,看誰僵持得過誰,把事情惹大了,傳到鎮國公耳朵裏,有他的好果子吃!”
柳從依無奈,她在秦家朱氏對她最好,她怎麽也該順着點朱氏的意思。只能掀開簾子對轎夫說:“老夫人吩咐了,不許落轎,等到對方讓路為止。他們不讓,便繼續喊。”
于是小厮繼續朝對面叱罵。
其實這條大街足夠寬敞,朱氏的轎子往一側挪一挪,大家都可以暢通無阻。
然而朱氏愛面子,非要走在路中間,一時間僵持在那兒。
尤旋聽了馬車的禀報,勾了勾唇:“她想僵着?那咱們也不是耗不起,索性就耗着。”
馬車裏空間很大,有吃有喝,尤旋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怕元宵無聊,笑着拿出一根繩子:“娘親跟你翻花繩好不好呀?”
“好。”元宵笑應着,還挺高興的。
外面小厮罵的口幹舌燥,這邊也沒人應腔,倒顯得他的聲音幹巴巴的,格外刺耳。
不多時,周圍便圍了一群看熱鬧的人。
聽着對面秦老夫人的随從潑皮似的叫罵,有的人不免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有人說轎子裏的秦老夫人嚣張,也有人說馬車裏的主人不知是誰,好生膽大。畢竟這秦老夫人仗着與鎮國公府的穆老夫人是表姊妹,京城裏沒幾個人敢得罪的。
尤旋隔着窗子聽着外面的竊竊私語,面上依舊不動聲色。
陪元宵玩了一會兒,她掀開窗戶的一條縫,看了看外面的天氣,勾唇:“時間也差不多了,她想繼續耗,咱們可沒那功夫了。”
茗兒困惑地看過來:“夫人的意思是……”
尤旋笑而不語,惬意地喝了口茶。
朱氏是個愛面子的,這會兒即便僵持在這裏,她也不容許自己這邊的人落轎,畢竟在這馬車前面落了轎,她就顯得矮上半截。
随着日頭漸漸爬上頭頂,擡轎的人開始汗流浃背,兩眼冒金星,再加上轎子裏的老夫人本就體型有些發福,還有個丫頭在裏面,此時大家覺得那轎子仿佛有了千斤重,咬牙強撐着才使得自己勉強站穩腳跟。
這時,其中一個擡轎子的小厮趔趄了下身子,差點兒沒站穩,以至于轎子裏的朱氏随着轎子的傾斜身體一歪,磕到了腦門兒。
她氣得大罵:“沒吃飯還是怎麽的?這點力氣都沒有,當我們秦府是慈善堂,養你們吃白飯的?”
那小厮本就站不穩,突然聽到朱氏叱罵,雙腿一軟,直接跌在了地上。
四人擡的轎子少了一人,結局可想而知。
朱氏在裏面被磕得頭暈眼花,一個跟頭從轎子裏滾了出來,好生狼狽。
周圍看熱鬧的百姓瞧着,又是一陣竊竊私語,甚至有人幸災樂禍地開始哄笑。
與朱氏一同坐在轎子裏的柳從依也撞到了肩膀,死死抓着窗戶的邊緣,才使得自己沒滾出去。
肩膀上撞得不輕,她疼的柳眉若蹙,卻顧不得自己,着急忙慌從轎子裏出來,扶起地上的朱氏:“夫人怎麽樣,可有傷着哪裏?”
朱氏一把老骨頭養尊處優好些年,哪禁得住這麽一個跟頭,疼得整個人好似散了架。腰上更是因為剛剛“嘎嘣”一聲,似乎閃着了,她疼的龇牙咧嘴,眼淚都快出來了。
再看看周圍那群嘲笑她的賤民,朱氏氣得渾身發抖:“笑什麽笑,一群賤骨頭!”
百姓們被她的兇狠樣子吓了一跳,默默噤了聲,只站在後排的人仍小聲嘀咕:“這位秦老夫人市井出身,就是上不得臺面,兒子出息又如何,看她自己這副樣子……啧啧。”
那人說話聲音小,朱氏沒聽見,只是看着前面那馬車,恨得牙根兒癢癢。
馬車裏的尤旋聽到外面的動靜,掀開一條縫掃了一眼,見因為剛剛那一摔,朱氏的轎子沒在路中央擋道了,她悠悠啓唇:“不必理會,咱們走。”
之後笑問元宵,“中午想吃什麽,前面似乎有家酒樓還不錯,要不咱們去試試?”
外面馬夫趕着馬車,在衆目睽睽之下與朱氏的轎子擦身而過。
朱氏氣得不輕,這帝京城裏,哪個不給她幾分薄面?她還從來沒出過這樣大的醜,這事若是穿到貴婦圈兒裏頭,可讓她的臉面往哪兒擱?
何況剛剛馬車裏的人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她這心裏頭就更覺得生氣了,對着那揚長而去的馬車喊了一聲:“站住!”
然而那馬車裏的人好似沒聽見一般,根本不理會她,頭也沒回一下,就那麽漸漸駛遠了。
朱氏頗為狼狽地被柳從依扶起來,忍着周身的疼痛,她咬牙切齒,渾身發抖:“簡直豈有此理!老身非要出這口惡氣不可!”
她回到轎子裏,對着柳從依道:“咱們去鎮國公府!”
在朱氏的轎子擡着去往鎮國公府時,殊不知馬車上橙衣跳了下來,也往着鎮國公府的方向去了,甚至用輕功趕在了朱氏前頭,見到了穆庭蔚。
——
鎮國公府的書房裏,橙衣把剛剛的事情經過一絲不差地講了一遍,之後颔首:
“夫人沒惹她,是秦老夫人一直逼着夫人給她讓道,結果因為僵持太久,秦家的轎夫體力不支,秦老夫人自己從轎子裏摔出來了。夫人說秦老夫人這潑皮性子,必然是要惡人先告狀的,便讓屬下來将此事原委一五一十禀報主子。”
“屬下方才來的時候,發現秦老夫人已經在來的路上了,約莫是要找穆老夫人做主的。”
穆庭蔚什麽也沒說,起身去了壽眉堂。
穆老夫人在禮佛,聽聞兒子來了有些意外,在陳嬷嬷的攙扶下從佛堂出來。
穆庭蔚上前行禮,喚了聲“母親”。
穆老夫人在坐榻上坐下,讓人奉了茶,倒是有些困惑:“你平日忙得很,這會兒怎麽有空來着壽眉堂了?”
穆庭蔚在旁邊坐下:“也沒什麽,怕母親一個人悶,這會兒剛好沒什麽事,來陪陪母親。”
“我倒是不用你陪着。”穆老夫人說着,嘆了口氣,“若是安哥兒能來陪着我便好了。不過怕他認生,玩得不高興,索性也便罷了。”
“對了,婚事準備的怎麽樣了?”
穆庭蔚道:“已經讓人選好了日子,在六月初九,等孩兒與尤氏商議過後,便會入宮禀明聖上,将此事公之于衆。”
“六月初九……”穆老夫人呢喃了一下,“那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了,怕是有些倉促,若是出了什麽岔子,難免委屈了人家。”
“兒子會讓人仔細準備的,尤氏和安哥兒一直住在外面也不好,還是早些過府比較妥當。這樣,安哥兒也好早些入族譜,認祖歸宗,與母親培養感情。”
說起這個,穆老夫人不免有些期待,笑呵呵道:“聽你這麽一說,我倒覺得一個月太慢了些,恨不得你跟尤氏明日便把這婚事給辦了。”
穆庭蔚一怔,也跟着笑了。
這時,外面有人傳話過來,說秦老夫人求見。
穆老夫人臉上笑意淡下來:“莫不是為了尤氏的事?我先前不是吩咐了,她若過來,只說我身子不适,讓她回去。”
底下人猶豫着道:“今日的秦老夫人跟平日不大一樣,似乎是……受了傷,看起來傷痕累累的。”
穆老夫人倒是一怔:“怎麽受傷了?”
思索了一下,讓人去請她進來。
穆庭蔚不動聲色坐在一旁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