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1)

看見他手裏的字帖, 尤旋臉上的笑意漸漸收住。

徐正卿凝視着她, 一語不發, 卻看得尤旋頭皮發麻,半晌不知道說什麽好。

他居然真的跑到寄州去調查她!

這個人的行事作風,還真的就跟正常人不太一樣。

尤旋漸漸穩定心神, 神色恢複以往的從容,去旁邊的圓桌前坐下, 臉上挂着悠悠然的笑:“原來蘇侍郎對我的字有興趣, 那又何必偷偷摸摸呢?你光明正大找我指教,我也不會吝啬賜教的。如今這般鬼鬼祟祟, 倒顯得多此一舉, 沒安好心了。”

徐正卿嘴角一抽, 笑了, 帶着幾分釋然, 驚喜, 甚至是難以置信。

“公主緊張的時候不要坐在桌子前面, 更不要用指甲在上面摳來摳去。我之前說過, 這樣會傷到指甲的。”

尤旋一噎, 迅速收回自己的手指藏在袖中, 臉上的笑意繃不住了。

她嘴硬道:“很多女孩子都會有的小動作而已,蘇侍郎認錯人了,你找公主, 當然得去皇宮裏找, 在這裏堵我找什麽公主呢?或者, 我替你問問喬陽公主,看看蘇侍郎要找的是哪一個,她認不認識?”

徐正卿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了下來,靜靜盯着她,也不說話。

他的目光有些缱绻,與其說是看着尤旋,倒不如是說想要透過她去看另外一個人。

尤旋被他看得有點不舒服,頓時升起一絲愠惱,正欲發作,卻見他眼眶中布了血絲。

她頓時怔愣。

“想回大越見你父母嗎?”他聲音帶着點嘶啞,卻又格外溫和。

尤旋沉默下來,抿了抿唇,擡頭看向他,被他的執着搞得啞然失笑:“就一張字帖,一個小動作,你那麽确定我是清平?”

“因為是你,所以我信。”他做夢都希望她還活着,哪怕只有萬中之一的可能,他也希望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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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欺欺人也好,他只盼望着她還在這世上。

被認出來了,尤旋也不辯駁,突然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有個人知道她掩藏起來的秘密,不算一件特別壞的事情。

至少她确信徐正卿不會把她怎麽樣。

“你沒跟你表妹成婚,我還挺意外的。”她索性跟他閑話家常,許久沒這麽攤開心扉的,用清平的身份跟人說過話了。

時隔太久,她也嫁了人,有了孩子,當初對徐正卿的那點不滿,也淡了。如今尋問起來,內心不會有絲毫波動。

徐正卿心上卻疼了一下,眸中晦澀沉郁,語氣裏略顯自責:“對不起,我的愚昧和固執,傷了你。”

尤旋把玩着桌上的茶盞,不以為然:“都過去了,你想報答你姑母的養育之恩嘛。你是大霖柳尚書之子柳從勳,當初你姑母救你回大越,撫養你長大成人,這份恩情确實很大,你想照顧她女兒一生一世以報恩情,情理之中的事情。跟這些比起來,我自然微不足道。”

或許是這段日子嫁入國公府,穆庭蔚對她太好,以前的很多事,她都慢慢不再計較。

若仔細思量起來,她雖然當初願意聽父皇母後的意思嫁給徐正卿,但易地而處,如果她和徐正卿的婚事跟父皇母後以及阿兄之間有一絲一毫的沖突,她也會毫不猶豫的退親,選擇跟父母兄長站在一起。

徐正卿之于他姑母,可能便如清平之于她的家人。

養育之恩本就大如天,何況徐正卿又有那樣的經歷,他姑母對他來說,有救命之恩,有養育之情,有栽培之義,就更特殊些。

她沒把徐正卿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又何必強求他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呢?

這些是後來她知道徐正卿的身世後,逐漸想通的。

徐正卿眸光深邃,又帶着幾分悔恨,無奈苦笑:“人都是在做出選擇時,才知道最在意的是什麽。阿貞,若重新選擇一次,我必不會抛下你。”

報恩的方法有很多,他卻選了最蠢的哪一種,将自己逼至如今這般境地。

“哪那麽多重新來過的機會?”尤旋說,“若真的有,我不會再答應與你的婚事。若真的有,南宮別苑時我應該把穆庭蔚祖宗似的供起來,讓他記得我這份恩。而不是……當成是恥辱。”

說到最後的時候,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徐正卿看到她提及穆庭蔚時,眸光中隐現出的那份柔和。

“看來他還不知道你曾經擄他做面首的事。”

“我沒擄他,我還救了他一命呢。”尤旋反駁。

喝醉酒的胡作非為怎麽能當真,當初她嗜酒如命,現在酒都戒了。

“但他應該不知道吧?何況這種事,解釋不清的。”

說起這些,尤旋微微皺眉,不說話了。

徐正卿也沒再提,問她:“你嫁給鎮國公,想讓他帶你回大越?”

尤旋沉默。

“如果你嫁給他只是為了回大越,與你父母相認。其實我現在就可以幫你回去。”

尤旋唇角抿了抿。穆庭蔚跟她說三年後帶她回去,如今徐正卿跟她說現在。

若說不心動,那是假的。

不過幸好她還有理智,無聲地笑了:“你帶我走,若我們倆被誤認成私奔,被抓到會是什麽下場?鎮國公的勢力,不用我說,你應該比我清楚吧?”

見徐正卿不言語,尤旋繼續說:“我既嫁了他,便不會只為了回大越這一個目的。徐正卿,但凡我清平願意嫁,便不會是一時沖動,而是發自肺腑,捧着一顆真心。先前于你是這樣,現在之于他,亦然。他不棄我,我不負他。”

“當年南宮別苑的事,我與他是有誤會,但相信早晚都會解開的。我也相信,他會帶我回大越的。”

徐正卿苦笑一聲:“都說鎮國公與國公夫人恩愛和諧,看來他的确對你不錯。”

他說完又默了一會兒:“既然你不用我幫忙,今日就當我沒來過。若公主還當我是故人,日後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我義不容辭。”

他看着她,沉寂的眸色中暈染一層淡淡的霧氣:“公主能活着我便很知足了,以後你過得開心就好。”

見他站起身欲走,尤旋猶豫了一下,對他道:“徐正卿,以前的事,我真的釋然了,你也不用一直記在心上。”

徐正卿駐足,看向她:“公主若覺得他好,便珍惜吧。你的身份我能查出來,他若想查,憑他的能力也可以。縱然他可能猜不到你是清平,卻一定能查到你不是以前的尤旋。”

“我又沒那麽笨,你是因為了解我,才查得到。穆庭蔚不了解清平,也不了解尤旋,怎麽可能察覺什麽?”

徐正卿笑:“公主跟尤旋相差太大,突然之間會琴棋書畫,想必在他跟前撒了不少謊言吧。穆庭蔚是百官之首,叱咤朝堂多年,豈會被你三言兩語哄騙?朝臣們可沒人敢在他跟前耍把戲,公主覺得自己說謊的本事,比得過那些官場上摸爬滾打多年的朝臣嗎?”

尤旋心尖兒一顫。她沒想過這個問題,也沒覺得穆庭蔚有什麽懷疑她的地方。

徐正卿道:“他應該,是不想把對付朝臣的那一套猜忌用在你身上。公主可能得了良人,不過以後少對他撒謊比較好。畢竟穆庭蔚心思難測,他早把我看透了,我卻至今看不透他。”

尤旋認真點了點頭:“謝謝你跟我說這些。”

“公主照顧好自己,你在大霖沒什麽親人,如果你願意,把我當成兄長也好。我,不會打擾你幸福的。”

他說完也沒在這裏多做停留,從窗前躍下,沒了蹤影。

尤旋盯着窗子的方向,有些訝然。

徐正卿這身武藝倒是藏得深,在大越她與他相處一年,都不曾發覺。

看他方才的态度,應該是不會出去亂說的,如此她就放心了。

松上一口氣,她過去關了窗戶,換掉身上的衣服。

出去的時候,紫嫣迎上來,語帶關切:“夫人怎麽進去這樣久?”

“剛剛走過來有些累,我稍微坐了坐。”她随口應着。

紫嫣和橙衣她們也沒放在心上。

折回去找元宵時,路上聽到府裏下人們的談話,尤旋才知道,方才她換衣服的時候,太後來給寧昌侯夫人賀壽了。

寧昌侯夫人是太後的姨母,但獨孤儀久居深宮,已經許多年不曾來府上了,今天倒是屈尊降貴。正是如此,下人們驚訝之餘忍不住讨論了幾句。

尤旋聽到也覺得意外。

不過她也沒多想,順着來時的路去找元宵和茗兒她們。

誰知路過河邊的時候,剛巧看到站在河邊賞景的獨孤儀。她不是剛來給寧昌侯夫人賀壽嗎,就從壽宴跑出來了?這人到底是來做什麽的?

獨孤儀穿着玫紅色豎領宮裝,霧鬓雲鬟,珠環翠繞,倒是格外雍容華貴。

她身後跟了幾名宮女太監,此外陪同她一起站在那兒說話的,還有秦老夫人朱氏和柳從依。

這會兒秦老夫人正對着獨孤儀谄媚地笑着,柳從依在她身邊站着,目光隔着河看向對岸,眼神癡癡的。

尤旋一時好奇,也望了過去,便瞧見對岸有幾位男子在那邊投壺。柳從依目光所及的地方,秦延生一襲藏綠色長袍,此刻正将一支箭投入壺中,引來喝彩。

尤旋看過去時,秦延生旁邊站着的徐正卿恰好望過來,兩人目光對上,他若無其事地看向別處,只當不認識她。

徐正卿的态度,讓尤旋徹底放心下來。她淡淡瞥開眼去,正要離開,就聽到了獨孤儀的聲音:“國公夫人也這麽悠閑。”

兩人距離有些遠,尤旋原本是不打算上去說話的,如今獨孤儀都開口了,她索性便含笑走過去,對着她屈了屈膝:“聽說太後娘娘來給寧昌侯夫人賀壽,剛到的樣子,如今在此遇到卻是巧了。”

獨孤儀嗤笑一聲:“哀家不喜歡熱鬧,只是借着賀壽的由頭出來散散心而已。”

“既然如此,就不打擾太後娘娘散心了。”尤旋說着,沖她颔首,正要離開,卻又被她叫住了。

“怎麽說如今也是國公夫人,這樣的場合夫人阖該穿得體面些,如今這副打扮,未免寒酸了些,丢了鎮國公的臉面。”獨孤儀打量着尤旋的穿着,說話絲毫不客氣。

尤旋此時換的是那套暖橘色的襦裙,上面繡着雀鳥海棠的圖案。無論是衣服的質地還是刺繡無不精湛,如今卻被獨孤儀說成寒酸,尤旋有些好笑。

她看向獨孤儀身上名貴的蜀錦,頓時了然。

獨孤儀可能是宮裏悶久了,故意錦衣華服地跑過來找她争風吃醋。記得書上說過,這似乎是北陸後宮的女人們最喜歡的把戲。

她勾了勾唇,氣勢上不輸她分毫:“華麗的衣服也不是誰都撐得起來的,太後娘娘說是也不是?”

獨孤儀神色一凜,瞪着她,臉色鐵青。

尤旋不以為然。

朱氏難得在這裏散心的時候遇上太後,心想着自己不得穆老夫人喜歡,又與尤旋有過節,能讨得太後歡心也不錯。誰想自己正好好哄太後高興,尤旋居然冒了出來,如今還惹得太後不高興了。

她知道尤旋是鎮國公夫人,身份尊貴,但太後就是太後,陛下生母,也不是誰都能得罪的。

見這會兒太後臉色鐵青,她笑着上前:“太後娘娘出來賞景,何必為這等事置氣。娘娘您瞧,那河邊開着的菊花倒是格外鮮嫩,被這天然河水滋養下比院子裏開得都好。”

有朱氏給臺階下,獨孤儀也不跟尤旋一般見識,淡淡應着:“是不錯。”

“娘娘若是喜歡,妾身讓人摘下來。”朱氏笑說着,給後面的柳從依使眼色。

柳從依臉色都白了,那花開在河邊上,嵌在石縫裏,有些難采。秦老夫人如果想讨太後歡心,怎的自己不去摘,反而讓她去?

“愣着做什麽,去呀。”朱氏對着柳從依催促。

柳從依不敢反駁,只能硬着頭皮一點點走過去。河邊的石頭有些松弛,她心驚肉跳地慢慢接近那朵花。

獨孤儀倒是沒把這事放在心上,轉而看向尤旋,想到什麽,勾唇:“聽說鎮國公對夫人不錯,想來他是對沈嫣忘情了。哀家還記得,當初他求娶沈嫣,結果被沈嫣拒絕,倒是傷心了好一陣子呢。後來他再沒娶妻的打算,對沈嫣念念不忘。”

驀然聽到一個陌生的名字,還說是穆庭蔚當初求娶過的,尤旋眉心輕輕一皺。

雖然只是一瞬,卻還是被獨孤儀看到了,她道:“鎮國公應該沒跟夫人提起過沈嫣吧,她是沈相的妹妹,與鎮國公也算青梅竹馬呢,關系極好。不過也是,他心裏一直惦記着的人,總不好在夫人跟前說起的。”

尤旋斂了情緒,悠悠望向她:“既然鎮國公沒提起,那自然便是無關緊要的,太後娘娘說這些給我聽又是何意呢?他當初求娶過沈嫣也好,如今娶了我也罷,總之,跟太後娘娘您是沒什麽關系的。對吧?”

獨孤儀本想刺一刺她,讓她難受,沒想到被她反過來戳了心窩子。

她是太後,跟穆庭蔚半點關系都不會有,這是她的痛楚。

獨孤儀惱羞成怒,伸了手向尤旋揮過來。

尤旋眼疾手快,握住她的手腕,臉上從容笑着:“太後娘娘當衆毆打一品國夫人,怕也不合禮數呢。”

這倆人僵持起來,後面宮人太監們沒一個敢上前制止,朱氏也吓得噤了聲,後退兩步。

倒是橙衣和綠袖很警惕,冷冷盯着獨孤儀那只手。

獨孤儀是太後,不到萬不得已她們不好得罪,但若是今日她們倆眼睜睜看着太後傷了夫人,估計回去命就沒了。

就在倆人猶豫着要不要上前制止的時候,離尤旋更近些的紫嫣倒是先撲了過去,似乎想護着尤旋。

尤旋恰巧松了手腕,眼睜睜看着紫嫣撲過來的力度太大,和獨孤儀一起跌進了水裏。

旁邊好容易摘到那朵菊花的柳從依,剛松上一口氣站起來,沒料到太後和紫嫣二人落了水,她被吓到,下意識後退一步,也跌進了河水裏。

尤旋:“……”

後面的人也慌了,卻沒一個會水的,只能大喊着去找人幫忙。

看着水裏撲騰的三個人,寧昌侯夫人壽宴上出人命可不是鬧着玩兒的,尤旋心一橫,也顧不得許多,一個猛子紮進了水裏。

“夫人!”橙衣和綠袖齊聲驚呼,臉色白了。

她們倆會武功,是劍客,但……真的不會水!

河對岸的衆男子們聽到這邊的呼喊,好奇張望。

“那邊怎麽回事?”

“好像是太後落水了,還有鎮國公夫人。”

與此同時,秦延生和徐正卿幾乎一起跳進了河裏,向那邊游過去。

見他們倆去救人,其他男子也不再多想,跟着跳了下去。

尤旋本來是想救人的,誰知道她剛抓到一個人的衣服,還沒使上力就被人從水裏拖了出來。

等上了岸,看見是秦延生和徐正卿兩個人拉她出來,她有些怔愣。

早知道他們會去救人,她就不下去了。八月的水,還挺涼的。

她看着自己濕漉漉的模樣,打了個哆嗦,臉色青白幾分。

好冷。

“你……”徐正卿張了張嘴,還沒說什麽,倒是秦延生搶先一步,“你沒事吧?”

尤旋回神,看見秦延生關切的神情。她下意識後退了兩步,離他們倆遠些,語氣疏遠:“多謝兩位大人。”

橙衣脫了自己的外衫過來,給她披上:“夫人怎麽自己下水救人了,這個季節會傷身子的。”

聽見橙衣的話,徐正卿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大越人大多都會水,而且她游得很好。

方才一時情急,他居然給忘了。

他搖頭苦笑一聲。

柳從依被救上來時,吐了好多水,清醒過來一擡眼,就看見秦延生目光一直落在尤旋身上。

方才在水裏,她最無助的時候看到了他的身影。她還以為,他是來救她的。

不僅秦延生沒救她,就連她唯一的哥哥,也選擇了救別人。

她看着那個所謂的“別人”,被所有人簇擁着,關切着,柳從依臉色蒼白,貝齒咬緊了下唇,一股腥鹹從舌尖蔓延開來。

徐正卿看見她,猶豫了一下,朝這邊走過來。因為所有人注意力都在太後和尤旋身上,他才敢跟柳從依說話。關切地問她:“沒事吧?”

柳從依紅着眼眶,沒有回應。

徐正卿将人扶起來,頓了頓:“別在秦府呆着了,跟哥哥回家。好不好?”

柳從依抿了抿唇,目光盯着秦延生的方向,見他自始至終都只望着尤旋,鼻頭頓時酸澀,心裏格外委屈。

“哥哥,我哪裏不如她了……”

徐正卿沉默。

這時,不知誰說了一句“鎮國公來了”。

大家吓了一跳,齊齊側目望去,便見一個身着墨色直綴,一臉肅穆,氣勢逼人的男人闊步而來。

衆人紛紛上前行禮叩拜。

穆庭蔚徑直走到尤旋跟前,看她渾身落湯雞似的,整個人不住地哆嗦着。他臉色頓時陰沉下來:“怎麽搞成這樣?”

穆庭蔚很少在尤旋跟前生氣,她本就冷得發抖,此時被他一吓,舌頭有些打結:“有,有人落水了,我想救人來着……”後面的話聲音很小,她一個人也沒救到,還被兩個最不想産生關系的人拖了上來。

獨孤儀見穆庭蔚一來就只看見尤旋一個人,她心裏有氣,嗤笑道:“國公夫人倒是好心,結果剛下水就被秦禦史給救了上來。秦禦史可是功臣,鎮國公豈能不給些謝賞?”

獨孤儀只提秦延生,分明就是故意的,尤旋面露惱色,瞪向她。

方才跟她提什麽沈嫣,如今又在穆庭蔚跟前故意提秦延生,別有居心的也太明顯了。

尤旋還從沒見過這種人能當太後的。

秦延生感受到穆庭蔚掃過來的目光,脊背一涼。他這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應該是今日這樣的場合下,最不應該去救尤旋的人。

即便大多數人不知道他和尤旋的關系,但他第一時間去救她,穆庭蔚作為男人豈會一點不介意?

衆人不知道這層關系,不知穆庭蔚為何臉色陰沉,但也都不敢出聲兒,周遭格外安靜。

“不是她說的那樣,是,是蘇侍郎救的我。”尤旋聲音很小,只穆庭蔚聽得見,但說完她就後悔了。

這樣跟他解釋,似乎有些欲蓋彌彰,不太合适。

穆庭蔚也沒說什麽,幫她攏了攏身上的衣服,看她有些狼狽的樣子,無奈嘆了口氣,将人折腰抱起,目光再次落在秦延生身上:“秦禦史和蘇侍郎救了內人,本公自當答謝,謝禮會送去府上。”

秦延生和徐正卿齊齊颔首:“下官分內之事。”

穆庭蔚也沒看衆人一眼便大步離開。

秦延生望着穆庭蔚遠去的背影,漸漸松了口氣,看向身邊的徐正卿:“方才,多謝了。”

他以為徐正卿是為了怕他惹麻煩,故意幫他一起救尤旋的。

徐正卿笑笑:“不客氣。”其實徐正卿挺好奇的,秦延生娶了尤旋一年都沒放在心上,如今怎麽就這般惦記。他看上的,究竟是以前的尤旋,還是現在的清平?

思索了一會兒,他也沒再追究,看向一旁的柳從依,對秦延生道:“我把從依帶走,禦史大人沒意見吧?”

秦延生點頭:“文書已經給你了,她留在秦家本就不合适。”

徐正卿瞥向他,聲音又壓低了些,語帶警告:“秦禦史收收心,有些人失去了就別再光明正大的惦記着。否則,你會害死她的。如今鎮國公都不讓你進鎮國公府了,你還看不透為什麽?鎮國公忌諱,你就該避嫌。除非,仕途不想要了。”

以前秦延生經常在鎮國公府的書房議事,如今卻從不傳他入府了。但凡有事,都是在禦史臺裏商議。

穆庭蔚依舊重用他,但又跟以前不太一樣。

秦延生站在原地,回想着徐正卿的話,久久沉默。

——

尤旋被他當着衆人的面抱走,頓時有些尴尬:“公爺,我,我自己能走。”

穆庭蔚睨她一眼,似乎仍有不悅:“有人落水,什麽時候輪得上你救人了?我竟不知,你還會水,更敢不自量力下去救人。”

“我也不算是一時沖動。”尤旋反駁他,“落水的是太後,當時我就在她旁邊站着,她如果說是我推得她,那我幾百張嘴都解釋不清。但我跟着跳下去了,她總不能再沖我潑髒水吧?”

說到這兒,她想到方才紫嫣推獨孤儀的那一幕,斂着眉沉默下來。她總覺得那個紫嫣,不對勁。

回神後,她又問:“公爺怎麽來這兒了?”

穆庭蔚掃她一眼:“聽說獨孤儀來賀壽,估計沒安好心,過來看看你。”

獨孤儀确實沒安好心,估計就是想來找她晦氣的。

尤旋又想到了在河邊獨孤儀說的話,試探着問他:“沈嫣是誰?”

穆庭蔚眸色一凜,臉色陰沉:“獨孤儀跟你說什麽了?”

“說沈嫣是公爺的心上人,你求娶過人家,還被拒絕了。”尤旋聲音不大,甚至說話的時候沒有底氣,還有點她自己也說不上來的忐忑。

穆庭蔚跟她說過一些跟沈相的過往,沈嫣既然是沈相的妹妹,為什麽他從來都沒提過?

莫非,還真是什麽不能揭的傷疤?

提都不能提的人,那得用情多深呢……

尤旋突然心裏就不舒服了,忽略掉那份讓她不愉快的心緒,她趕緊掠過這個話題:“公爺要帶我回府嗎,元宵還在這兒呢。”

“母親會帶他回去的。”

“哦。”她應着,突然不知道要跟他說什麽了。

穆庭蔚也很沉默,不知在想什麽。

可能,在想沈嫣吧。尤旋這麽猜測。

不過沈嫣既然沒有嫁給他,嫁去哪兒了呢,在不在帝京?

尤旋努力思索了一下,似乎不記得京中哪位命婦叫沈嫣,是沈相的妹妹的。

莫非,嫁去了帝京之外的地方?

見都見不到,難怪他會念念不忘。

直到上了馬車,穆庭蔚也沒說過話,心事重重的樣子。

尤旋也不打擾他,一個人縮在角落裏,很沉默。

穆庭蔚看向她:“坐那麽遠幹什麽?”

“靠在這裏舒服。”她随口應着,有些無精打采的。

穆庭蔚在馬車裏找了找,又拿了一套備用的衣服給她,語氣溫和:“把身上的濕衣服緩下來,否則會生病的。”

尤旋抓住自己的衣襟,搖頭:“我,我回去再換。”

“現在換。”他說着,挪到她身邊坐下來,就要去解她的衣服。

尤旋被吓着了,這裏是馬車上,空間就這麽大,她哪能當着他的面換衣服……

“我回去再換。”她揪着衣領不讓他碰。

她頭發上還濕漉漉的,此刻在滴水,估計挺沉的。

穆庭蔚用氅衣将她整個人裹住,把她發間珠釵全部取下,滿頭青絲散落下來,他拿了柔軟的巾帕幫她擦拭。

尤旋裹緊了氅衣,低着頭,對于他的擦拭有些小小的抗拒。

看她這會兒有些孩子氣,明明心裏不高興了,卻什麽也不說。穆庭蔚勾唇,有些忍俊不禁:“吃醋了?”

這三個字讓尤旋心跳快了不少,一下子精神了,擡頭看向他。

她,吃醋了?

“沒有!”她堅決否認。

似乎怕穆庭蔚不信,她思索着,又解釋:“公爺年紀也不小了,你以前有過心儀的人很正常。我自己還……嫁過人呢,你比我大那麽多,有過喜歡的姑娘,其實這不是什麽大事。”

穆庭蔚黑着臉,滿腦子都是“年紀也不小了”“你比我大那麽多”,差點噎着,本來已經醞釀好的話,突然就不想跟她講了。

他嗤笑:“我很老?”

“嗯,我有個遠房叔叔跟你差不多大,女兒今年應該十三歲,說不定已經訂了親呢。”

穆庭蔚:“……”

他扯住她胳膊将人拉起來,坐在自己腿上,唇角抽了抽:“來,叫叔叔。”

尤旋:“……”

他沉着臉把巾帕塞她手裏:“自己擦頭發吧。”

尤旋沒看出來他不高興,接過帕子擦着頭發,腦子裏在想別的。

按照穆庭蔚的年紀,早就該娶妻生子了。他這麽多年沒有成婚,莫非就是因為對那個沈嫣念念不忘?

也是湊巧,她生了元宵,這才跟他成了婚。否則的話,他會不會為了沈嫣終身不娶?

穆庭蔚看她把自己頭發擦得亂糟糟的,無奈又重新接過來,仔細替她擦拭,言語間調侃她:“嫌棄我老也晚了,現在你人是我的,逃不走。”

聽他沒來由這麽說了一句,尤旋微怔,雙頰泛起一絲紅暈,心中的郁悶消散了不少。

算了,誰還沒有點過去呢。

徐正卿的事若他知道了,也夠他吃醋的。

“你人也是我的,逃不走。”她學着他的語氣說了一句,揪着他的耳朵,使勁兒揪了兩下。

穆庭蔚有點意外,愣了好一會兒,笑着攬過她的腰肢,輕啄她的耳垂,啃咬兩下,低啞着道:“嗯,我,是你的人。”

“……”尤旋耳根一熱,咳了兩聲。

穆庭蔚見好就收,也不再逗她,一邊幫她擦拭頭發,一邊問起寧昌侯府的事:“好端端的,怎麽就落水了?”

尤旋大概說了一下今日發生的事,想到紫嫣的反常,她琢磨了一下,跟他道:“那個紫嫣,好像有點不對勁,應該跟太後有仇。”

穆庭蔚眉頭動了動:“怎麽說?”

尤旋回想着方才那一幕:“她表面上看着像是為了護着我,才把太後推下水的。但我當時跟太後争執的時候,沒落下風,橙衣和綠袖在身邊都沒反應呢,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怎麽就突然沖上去護我呢?若是茗兒這麽急切護着我,我倒是相信。”

“另外,她入水後沒有像太後那樣拼命掙紮,似乎還……還扯着太後往水底拉了幾回。跟有什麽深仇大恨,想把她溺死似的。”

尤旋打了個激靈,不寒而栗,身上的濕衣服還穿着,她又哆嗦起來。

穆庭蔚将人抱在懷裏,輕聲道:“先把衣服換掉,否則會生病的。”

“我不……”

拒絕的話她還沒說完,他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擡眸與他對視,語氣不容拒絕:“聽話。”

“可是在馬車裏換衣服好奇怪。”

“那我出去,不看你。”

尤旋仍舊坐在他腿上,抱住他脖子:“不行,你不能走。”

見他揚眉,她支支吾吾:“我,我腦子裏想到紫嫣對太後的樣子,有,有點怕。”

她入水救人的時候,看得清清楚楚。紫嫣在水底下扯了獨孤儀好幾次,絕對不是意外,而是故意的。

雖然獨孤儀确實不像什麽好人,但尤旋可能養尊處優慣了,長這麽大也沒見過殺人,那一幕實在讓她心驚膽顫。

她臉色有些慘白,雙唇微微發抖,确實被吓着了。

穆庭蔚摟着她,親吻她的額頭,語氣輕柔得讓人心安:“別怕,我在呢。”

尤旋縮進他懷裏,依戀着他,但因為天冷的緣故,她牙齒還在忍不住地打顫。

穆庭蔚跟她說着話分散她的注意,幫她解了濕漉漉的衣衫脫掉,換了套幹淨的給她穿上。

可能是幫她穿習慣了,還挺順手。

換了衣服,尤旋整個人舒服多了。她腦子裏還在琢磨紫嫣的事:“紫嫣照顧我其實挺盡心的,人看上去也沒什麽心眼兒,除了……偶爾會盯着你發呆,似乎也沒別的什麽出格的事。你說她一個公府的丫頭,也沒機會見識什麽大人物,跟太後會有什麽過節呢?難道是家仇?”

穆庭蔚聽罷倒是一愣,撫弄着她鬓前的頭發,擰眉:“這話是什麽意思?”

“哪句?”她狐疑着擡頭。

“盯着我發呆。”穆庭蔚回想了一下,眉心微斂,“我怎麽不知道這事?”

尤旋笑:“你心思沒在她身上,自然沒注意。”

“你知道這事還一直留着她?”穆庭蔚不大高興,這是不是因為她心裏還是沒他?

尤旋道:“她也沒做什麽出格的事,又是母親給的,我自然不好發落的。何況你又沒把她放心上。不過,我覺得她還挺懂你的。”

穆庭蔚又皺眉。

尤旋:“今日去寧昌侯府前,我讓公爺幫我挑衣服,公爺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我喜歡那件寶藍色的,故意逗我的?”

穆庭蔚聞此輕笑,眉宇間沾染幾分暖色:“你喜歡寶藍色,喜歡梨花,我自然知道,當時就是想故意惹你生氣罷了。”

“但是我當時沒發現公爺是開玩笑,紫嫣發現了。你說她是不是比我懂你?”

“公爺是不是跟紫嫣挺熟的,故意瞞着我?”尤旋又問。

穆庭蔚掃她一眼,指尖點過她的眉心,輕斥:“瞎說什麽呢。”

“但是她好像比我了解你……”

“也許是巧合呢?今日衣服的事,你當局者迷,她旁觀者清也說不定。”

尤旋窩在他懷裏,在他胸前蹭了蹭:“可能吧。不過她對你有意肯定是真的,我看得出來。”

說完覺得自己不應該提醒他這個,又補一句:“我雖然告訴你這件事了,但是你以前沒看她,以後也不能看她。”

穆庭蔚輕笑了一聲,看着她有些小霸道的樣子,心情跟着也不錯:“不看她,我只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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